何笑昨晚实在是太累了,有梁墨城在她身边的晚上,竟然也让她破天荒的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梁墨城已经走了,她的身体却依然没有力气,腰部以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声控诉着那人最晚的暴行。何笑在床上挣扎了良久,最后还是决定打电话去请一天假。
下午又去了一次医院,从病房走出来的时候,隐隐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哭。何笑寻着声音转过去,看见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子,皮肤很白净,只有一双眼睛红的吓人。他僵直的站在那里,死死的攥着医生的一截衣袖就是不肯松开。
那个被他拉住的医生显然也有些恼,一边掰着他的手指一边无奈的重复强调:“你们已经欠了好久的医药费了,我们这儿又不是福利机构,你们这样越积越多的还不出来叫我们怎么能帮你继续治疗?”
何笑越过他们两人望过去,果然在后门那扇半开的门里看见了一个仰躺着的干瘦男人,带着呼吸面罩的脸痛苦的僵着,眼睛瞪得很大,焦距却在涣散。
“医生,您就救救他吧,还缺多少医疗费?我帮他付。”说出这话的时候连何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手摸到包里那张仅有的□□,有一瞬间是很想要反悔的。然而被那双含着真诚和感激的黑眼睛一望,这个念头又变得坚定起来。
重新用过药后,那个男人的样子很快改善了很多,虽然皮肤依然是蜡黄的颜色,但脸上的痛苦表情已经明显缓了下来。何笑把手续办好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那个男孩子正在用湿毛巾给他擦额头,接着掖好被角,轻声的哄他睡觉。
那个男孩子原本安静的在床边的方凳子上坐着,听见何笑的脚步声的时候就开始有些紧张,脊背僵的很直,缓缓动了几下站起来,走到何笑面前道:“我爸爸的那些医药费……我可以晚些再还您吗?”
他的眼睛很真诚,然而那不太自然的笑容里却似乎藏着一种莫名的恐慌,说话的频率有些慢,带着令人心疼的小心翼翼。
“等你有钱了再说吧。”何笑回了他一个笑容,突然想起那所华丽的西式房子以及房子的那位主人,唇角处不知不觉就添上了一分自嘲式的苦涩,“不用着急,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用钱的地方。”
那个男孩子听完后沉默了很久,过了好久才很轻很轻的挤出一句:“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要多久才可以凑足还您的钱……”
何笑望着眼前的这个男孩子,和她差不多年纪的样子。个子挺高却极瘦,虽然他站着的时候脊背挺的很直,然后头却低的仿佛要埋进土里去。黑色的发顶乌亮柔顺,下面的那张面孔亦白皙秀气。垂在腰侧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以至于在那张年轻的脸上显现出的都是是与他年纪极不符的哀伤表情,连带着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都染得有些灰败。
这样的眼神何笑很熟悉,特别是那双灰色无神的眼睛,流露出的痛苦,和当年的她何其相像。面对着不断徘徊的绝望,饶是拥有再青春洋溢的年华,终归会被残酷的现实打散成死灰一般。
她也是在那时候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从没有绝对的强大,和永久的富庶,即使是曾经叱咤风云的龙头企业,在遇到无法转圜的资金危机时,同样也会一筹莫展。也是在那时候何笑才明白,她一直自以为无坚不摧的父亲,也终究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
握着医生递来的20万的手术费用单,何笑突然就呆住了。对以前的她来说,不过就是一条在晚宴上戴在脖子里的颈链。而现在,这条可能带上一次就会被她随意丢在一边的链子,竟然可以决定他父亲的生死。而她把家里的所有□□加在一起,竟然都凑不出这个数字的一半。
她记得自己前一天还非常有骨气的狠狠甩了梁墨城一巴掌,指天发誓的说要立刻和他离婚,一秒钟都不要再看见他。那时候的她就是这样可笑,即使已经输得一败涂地,却还偏偏还要硬着一口气去装赢家。
万万没有想到,这般自以为坚决的誓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什么也不是。才坚持了短短的一天,捏着那张手术单子的她终究还是走投无路的重新站在了他的公寓门口。
梁墨城来开门的时候,并没有露出多少惊讶的样子。就算那个何笑拍上去的巴掌还鲜红的印在他的脸上没有退去,就算他衣冠不整,穿着拖鞋,挂着半开的睡衣,梁墨城也依旧是英俊的。黑色的瞳孔里闪着胜利者般的戏谑,仿佛这全都在他的预料中一般。他居高临下斜睨着她的时候,右手臂上甚至还还缠着他那位娇美可人的女秘书。
她依然是他的合法妻子,只是已经彻底失了可以在他面前张扬跋扈的全部资本。
“原来你也会有求我的一天。”这是那天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说话的时候习惯在唇边带上一抹笑,在以前的记忆中一直都是温柔美好的,然而从那一天起,所有刻进她的眼里的笑,统统都残忍的让她想哭。
第一眼的时候何笑就觉得这个男孩子的身上带着她的影子,重病的亲人,悲惨的境遇,全都何其相像。所以在那双哀伤的黑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她那句略带着逞强的话便不受控制的冲了出来。
男孩子对于她的沉默显然有些恐慌怕,揪着衣服攒了好久勇气才开口:“我今年已经大四了,还有两个月就可以毕业工作了,您留个账号给我,我以后一有钱就还您好不好?”
“啊……”何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走了神,把注意力从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里重新拉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干笑了几下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聂彬。我叫聂彬,聂耳的聂,彬彬有礼的彬。”男孩子这次答的很快,语速比刚才要快上很多,连声音里都被带上了焦虑。
“哦,聂彬。自然是可以的。我说了我不急着用钱。”何笑被他的眼睛望的有些受不住,摆了摆手又重复了一次:“等你什么时候有了钱,再还我好了。”
“谢谢!真的谢谢您何小姐!”聂彬接过何笑递过来的名字和电话的时候,眼睛终于亮了起来。连声的道了谢后就巴巴的跑到父亲的病床前趴着,仿佛他父亲的病情也可以在这美好的希冀中迅速好起来。
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时间何笑的心情也变的出奇的好。所以在两个月后接到聂彬电话的时候,她甚至已经事先准备好了祝贺他找到人生第一份工作的贺词,却没有想到,那头传来的会是噩耗。
“何小姐,我父亲他,在一个昨天去世了。”她以为的生涩声音被沙哑所替代,惊得她手机都差点掉在了地上,“我也觉得这个请求或许会有些冒昧,告别会的日子我已经订好了,您愿意来送一送他吗?”
按着电话里的日期,何笑很快在聂彬父亲简陋的灵堂前再一次见到了这个男孩子,门口只有一个花圈孤零零的靠在斑驳的墙壁上,想是除了她就再没有别人来祭拜了。但聂彬还是很认真的出来接待了她,该说的话,该做的动作,一个细节都没有遗漏。
他整个晚上就穿着一件素白的单衣站在那里,可能是因为又瘦了的关系,何笑觉得他的个子似乎比之前又高了好一些。有微凉的晚风灌进来,吹起他的刘海露出眼睛,没有眼泪的悲恸,更加的令人心痛。
这样的经历就像是一个可怕的魔障,会把整个人都浸在悲伤之中。何笑自知并不太善于安慰别人,聂彬郁郁寡欢,她所能做的也就是多陪陪他而已。好在聂彬他真的是一个很坚强的男孩子,擦干眼泪后的第三天,便重新回学校去了。聂彬有很好的作息习惯和很优秀的成绩,再加上不错的学校和专业,一个月后就在上海找到了一份理想的新工作。
何笑去车站送他的时候,他的已经重新学会了微笑。背着大大的背包在车站的检票处朝她挥手,鲜活的面孔上,充满着年轻的朝气。
他大声对她说:“再见何笑,等我有了假期就回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