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钟一到, 接亲的人就进家门了, 现在不搞那种一磕头二叩首的封建玩意了。
结婚也不再穿一身红了,王宏林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胸前配着红花, 下方坠着的红条子上面写着“新郎”二字,看着特别精神。
柳建国和许翠林坐在堂屋正中央, 王宏林和柳大姐一起向她敬礼。
王宏林喊了一声“爸,妈。”这是正式改口了, 按规矩是要给改口费的。
柳建国和许翠林一人从身上摸出一个红纸包成的红包。王宏林双手接过来。
“谢谢爹, 谢谢娘!”
而后,一阵鞭炮声响过,迎亲的人就开始把堂屋里摆放的陪嫁抬到板车上。
王宏林作为新郎今天也是特地打扮过的, 不仅穿得精神, 还理了个利落清爽的发型,用清水抹了, 鬈曲晃眼。
骑着自己刚买没多久的崭新的自行车, 眉开眼笑地载着羞人答答的柳大姐,自行车一路颠簸着,身后是炮竹声声,烟尘呛得新人面目都有些发潮。柳大姐十指紧紧扣住车后座,指尖发颤, 想伸手抱拥王宏林的后腰又有些羞赧,就这么勾着脖子僵硬地坐着。车轮偶尔与地面冲撞一下,她便趁势靠了上去, 眼眶含满了泪水,幸福得满溢。这一撞,似个温暖的抚慰,短暂的倚靠中,这对小新人给了彼此一个承诺。他们就这样一路晃啊晃,在各自的憧憬里,驶向了不知名的前方。
而柳二姐作为伴娘就要拘谨多了,她此时正坐在王宏林的好兄弟王宇的自行车后座上。王宇,人长得非常精神,浓眉大眼,高鼻梁,薄嘴唇,脸有些微黑,俊朗帅气。
王宇是当兵的,已经有五六年没回家了,这回好兄弟王宏林成亲,邀请他,他特地从部队休假回来,这次回家可以待上两个月呢。
王宇看了一眼前面的柳大姐,不错,腰细,屁股大,是个能生娃的,宏林这老婆娶的没错!
又想着后边的伴娘,脸挺白的,眼睛大大的,脸小小的,五官看着挺水灵的,就是性子有点冷。
不过,侧耳听到她时不时地哈热气,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她穿得也太少了吧?这么冷的天,也只是穿了一件花袄子,看着可比她姐单薄多了。不过,两人又不熟,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半个多小时,就到了王家村。
到了这边事情就多了,刚进村,路两旁就有点爆竹的声音,一声接一声的,此起彼伏,三三两两的孩子跟在后面捡没炸开的炮仗,老少爷们和妇女婆子们全都挤在两旁争先恐后的看新娘。一时之间,这些人的议论声和夸赞声夹杂在一起,好不热闹。
柳大姐坐在自行车后面,听到大家的视线全都聚集过来,热气扑过来,羞得她整张脸都红透了,她故作不在意的看向道路两边的房子,这些人家的墙面上都贴着大大的“?帧弊郑?恢毖厣畹酵鹾炅旨摇?br> 新娘新郎刚进门又放起了鞭炮。有些礼花也都打开了,炸得碎屑全都从空中飘落下来了。落得新郎新娘,伴娘伴郎全身都是碎屑。
王家村的老老少少全都挤过来看新娘。
柳二姐护着她往屋里挤,脚上的鞋都被踩掉了好几次。柳二姐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发火。
进了正屋,又是同样的一套,敬礼,给改口钱。
柳大姐一一照做,同样收到两个红包。只是她待会儿有正式要办,所以作为伴娘的柳二姐帮她先收着。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因为这年代不能拜堂,就改宣誓!
王家村的队长高声喊了一声,“下面有请我们的两位新人讲宣誓词。”
话落,热闹纷杂的人群仿佛像静止了一下,全都站得挺直,一个个地往往堂屋的正前方看。站在最前面的王宏林和柳大姐左手都拿着红宝书,并肩站好,向堂屋正中央的□□头相鞠了一躬,然后右手握拳举起,异口同声地道:“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将会遵从伟大领袖的指示,婚后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一起奋斗。”
他们的声音庄严而肃穆,随着他们的宣誓,整个人的形象都跟着高大起来。
“好!”
“好!”
热烈的掌声响起,大家一个劲地叫好。
“好!你们一定要记住今天宣读的誓言,遵从你们誓言,不要做出错误的事情,不要违反领导人的指示,要努力奋斗,为伟大的祖国做出卓越的贡献。”王家村的队长话音落下,亲手把结婚证交到王宏林和柳大姐的手里,“婚礼到此结束!”
话落,柳二姐扶着新娘进入新房,三三两两的人围在屋子朝新娘身上打量,柳大姐这会子不像刚开始一样那样拘谨羞涩了,反而大大方方的端坐在床边听她们说话。
半个小时后,外面一声喇叭声响起,宴席正式开始。屋子里的人全都跑回自己的座位了。
这年代虽然男方多数都会准备宴席,可是一家只允许来一人,除非特别亲的才会多来,一般也都只有一排席地,不会有人开两排,也开不起,毕竟食物在这个时代太奢侈了,很难弄到的。所以,这些人全都吃饭去了。不吃饭的人也都识趣的退了出去。
柳大姐和柳二姐互相帮对方整理头发上的鞭炮屑和礼花屑。
整理完了,柳二姐才有时间打量柳二姐的新房。只是,她扫了一圈,皱紧眉头,“大姐,你们的房间怎么这么小呀?”这间屋子还不如她在县城的房子一半大呢。
一张床,一个书柜和一台写字桌几乎没有伸脚的地儿了。
王宏林上班的同事也都过来送礼了,送的礼品就堆放在床上,脸盆、暖水瓶、茶盘、痰盂、被面、枕巾、毛巾、肥皂盒、毛巾被、羊毛毯甚至还有红宝书。
柳二姐扫了一圈,有些奇怪,打开柜子,“大姐,你这咋没有喜被呢?”按照古阳县的规矩,成亲当晚,新娘新郎都要盖喜被睡觉,说是能挡灾挡难的。就算再穷的人家也会咬咬牙,买块红被面套一下旧被子的呀。
看王家盖的是青砖大瓦房,应该也不穷啊,怎么可能连红被面都买不起啊。
柳大姐一听这话,也急了,不再坐在床上当淑女了,立刻把门关上,和柳二姐一起找。
两人把这间屋子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还是没能找到。可不是吗,就这么大点地儿,床上一目了然的都是小物件,就这么一个柜子能藏东西,上上下下全都打开,找了好几遍,愣是没发现被子的踪影。
两人正愁眉苦脸着想着晚上两人该怎么睡觉时,就听到有人敲门。柳大姐站在门边顺手就打开了。
王宏林笑着进来了,看到柳大姐有些不高兴地板着脸,愣了一下,不解地问,“怎么了?”
柳二姐抢先答话了,怒瞪着他,“姐夫,结婚哪能没有喜被呢?这多寒碜人呀?”你又不是缺钱的主!当然后半句她没说出来,但王宏林这么精明的人肯定能明白她话里的未进之语。
话落,王宏林脸上一僵,“喜被没了?”
柳二姐指了指全都打开的柜子,用手摊了摊四周,意思很明了,“你仔细看看,哪有喜被?”
王宏林扫了一眼屋子,的确没看到喜被,忙握住了柳大姐的手,安慰她,“我出去下,你别担心,晚上肯定会有喜被的。”
柳大姐神色复杂的看了眼他,而后才温顺地点点头。
柳二姐一愣,反应过来了,细想了下,王宏林这么大方的人,连收音机,手表都肯给大姐买,没道理喜被不给自己准备呀,再说了喜被撑死了还不到五十块钱。他几万块钱的身家,不至于这么抠门呀。柳二姐这段时间一直忙着约会,整天见不着人,所以她也没看到柳大姐缝被面,要是柳三妹在这就不会有此一问了。
“大姐,这事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你一定别误会大姐夫。”柳二姐还是在意大姐的,适时给她出主意了。
柳大姐随意的点点头,皱着眉头,沉思不语。被面是她买的,被面是她亲自缝的,她和王宏林亲自把喜被送回王家的,还能有谁比她跟清楚喜被的模样吗?
没过一会儿,王宏林就寒着一张脸,抱着一床红被子进来了。两姐妹看着他怀里的被子,难掩脸上惊讶的表情。
这红面被是百货大楼里面卖得最便宜的那种,十年前三舅柳建党结婚的时候,柳大姐和柳二姐都记得当时家里买的就是这种被面,这被面一下水,能把一缸子的水全都染红了,洗上四五遍都还能有红色,不光染色不行,甚至面料都不结实,别的被面能用十来年,这种的连三年都撑不到。王宏林这么有钱的主,几百块钱的进口手表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的就买了,这结婚的大日子居然用这种劣质货?
柳二姐神色有些奇怪地看着王宏林,柳大姐也带着探寻和质疑的目光一直看着他。
王宏林一脸尴尬地把被子放到床上,含糊地说了一句,“先用这个吧。”
柳大姐抿了抿嘴,点点头。
王宏林看她这么识大体,心里也很高兴,想想刚才的场面,心里本就寒得透底的心更凉了,就差冻成冰渣了。
外面还要敬酒,门外的王宇在敲门喊他。王宏林握了握柳大姐的手,无声地给她安慰,而后快速地出了门。
柳二姐看了一眼这个被子,用手仔细摸了摸,惊讶起来,“大姐,这里面的棉胎是旧的,不是新的。”
柳大姐叹了口气,想到王宏林曾经说过,他爸妈在家特别偏心他大哥,他的工资全被爸妈要去贴补他大哥了。看来今天的事情和他那对偏心的父母脱不开关系了!
柳二姐把被子重新叠好,放整齐了,才把门重新打开。
从外面进来几个人都是来看新娘子的,柳大姐重新挂上笑容,迎接客人。
这几人似乎都是一个村子的看着柳大姐纷纷开口打趣起来。
“新娘子长得可真俊!比那电影里的明星还要好看!”
“听说,你还在城里上班呐?”
柳大姐愣了一下,才点点头。
“那可真能干!”
说着又问起了柳大姐的工作单位和工资多少,过年过节都有啥福利等私密问题。柳大姐虽是个实诚人,可却也知道如实回答不好,免得惹人嫉妒,以后给自己带来麻烦就不好了。柳大姐正纠结着,柳二姐岔开了话题,夸王家村多么多么好,夸王家人多么多么和善,又夸问话的人多么多么年轻。总之不能让她找机会再提起这茬。
正说笑着,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五岁大的男孩,笑呵呵的,“我是王宏耀的爱人武梦丽,这是我的儿子王继宗,今年五岁了。”说着轻轻地拍了一下儿子的头,“这是你的婶婶,快叫人吧。”
王继宗昂起头叫人,“婶婶”,说着右手伸向她,不耐烦的说,“婶婶我都叫你了,快给我红包吧。”
武梦丽面上一僵,在后面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责怪起来,“臭小子,哪有一见面就问人要红包的。都是你爸给惯的。”掩饰般的拉住柳大姐的手,“弟妹不好意思啊,继宗还是个小孩子,平时被他爸给惯坏了。你多担待一下吧!”
王继宗虽然只有五岁,可在这么多人面前被自己妈妈骂了,也觉得丢了面子,气恼地转过身推开他妈妈的手,一脸不满的责怪,“妈,不是你让我管婶婶要红包的吗?现在咋又怪我不懂事了?”说着瞪了武梦雪一眼,背过手,斜睨着眼角,撇着嘴学着爸爸说过的话,“女人真是善变!”
这下子全都尴尬了,村里的人了悟的看着武梦丽,见她僵硬的一张脸,掩饰地拍了他后背一下,故作羞恼的责怪王继宗,“臭小子,胡说什么呢你!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了?”
柳大姐忙拉住了武梦丽的手,笑着摸摸王继宗的头,朝着武梦丽笑着解围,“小孩子童颜童语才可爱呢。”说着从柳二姐手里接过一个红包,递给王继宗,弯下腰来,摸摸他肉嘟嘟的小脸,“这是婶婶给的红包,快拿着吧,真是可爱。”
王继宗不好意思地收下了,随手把红包递给妈妈,转过身,跑出去玩了。
陆陆续续的又来了几伙子人来看新娘。
大家说说闹闹的。
过了半个多小时,席地要结束了,这些人全都出去看陪嫁了,这个可是仅次于宣誓的重头戏。许多新嫁娘的腰板都是这些陪嫁撑起来的。
屋里的人没要一会儿,全都走|光了。
堂屋里,迎亲的人把一样样盖着严实的大家伙全都一一掀开。顿时一片抽气声阵阵从人群里发出来。
“没想到这柳家人还真大方呀,居然陪嫁这么多。”
“这柳家哪来这么多钱买这些东西陪给女儿的?”这不是傻吗?好东西不留给自己,居然送给人家。
“听说这新娘也在县城有工作呢,还是正式员工,不是临时工,要不然家里头也买不起这么多的陪嫁。”
“哦,难怪了!”
……
外面太吵,柳二姐听着有些心烦,忙起身把门给关上,柳二姐看了一眼柳大姐,提醒她,“大姐,你以后要小心了,你这大嫂和我娘有得一拼呐。”
柳大姐心里也是这么想的,那武梦丽一看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所以也很同意柳二姐的话,点点头。
柳二姐见她心里有数也就点到为止了,把刚才王宏林爸妈给的红包拿出来,拆开来一看,皱眉,撇嘴,“大姐,你的改口钱。一共两块钱!”
一人给一块,娶媳妇的改口钱就相当于古时候的结婚见面钱。一般来说,都是十块以上的,再穷的人家也会给五块钱,连这点钱都不舍得花,你能指望儿媳妇将来能孝顺你呀?
可王宏林父母似乎没有这方面的担忧,愣是只给了两块钱!这也太不拿柳大姐这个儿媳妇当一回事了吧!
柳大姐脸上也无光。可又能说啥呢。只好把不满咽进肚子里去。
“我娘这么小气的人,改口费还给了大姐夫十块钱呢。”柳二姐说着轻蔑般的勾起了一丝笑容,“她这是在讨女婿的好感呢,金宝现在才八岁,指望他,至少也得十年吧。要不然将来他们老两口有个小灾小难的,指谁?还不就得靠女婿?呵,算盘打得可真精呐!”
柳大姐一点也不意外爸妈的打算,他们就是无利不起早的人,她早就明白,她只是有些奇怪柳二姐的态度,似乎刚刚说的人不是她亲娘一样,“你现在怎么对爹娘有那么大的仇恨呐?”
柳二姐不自然地抿抿嘴,却也不否认,而是直接反问她,“难道你就没有怪过她?”
柳大姐摇摇头,正了正神色,“我和你不一样,我小到大没有得过他们的什么关心,所以从来就没有指望过他们,就像小妹说的,我将来只要坚持做我自己,做一个出嫁女儿该做的事就行。我是女儿,她不给我压箱钱,不给我陪嫁,我都坦然受着,将来她也不可能指望着我来养老。”
柳二姐明显一愣,嘴角掠过一丝自嘲,“大姐,你是对的。从小到大,我爹娘都没怎么疼你。你上到小学就毕业了。我呢,我上到了高中,我一直以为父母是疼我的,可就因为我工作后,只给她们十块钱,他们就开始恼我了,再也不疼我了,甚至都开始上门抢了。你说,他们疼我吗?”
柳大姐想了想,“他们疼你是想让你给他们创造回报,可你并没有给他们多余的回报,所以,他们自然就收回了他们的关心和疼爱。这就和养鸡是一样的,母鸡一旦不下蛋了,主人就不会再养着它了,只想着把它宰了吃肉。”
柳二姐甩了甩头,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呢?可细想一下大姐的话,却又无法反驳。枉她自作聪明,其实,她比谁都笨。甚至连大姐也不如呢。看来,等她结婚时,也只能像大姐一样,什么也没有,净身出户了。可大姐有王宏林,所以她的出嫁并不寒酸,可她上哪找像王宏林这么好的男人呢?
武军?呵,想到他,她现在只能摇头。武军除了嘴甜,用点小玩意哄哄她,可从来没有送过她一件贵重东西。这样的男人,哪有大姐夫的一半好?
正想着,敲门声响起,柳二姐收了收神色,起身去开门。
柳二姐看着面前的男人,眼睛闪了一下,甜甜地笑了,“是你呀,有事吗?”
王宇一愣,这女孩子的笑容怎么这么好看呐,看得他心里慌慌的,有点不好意思,咳嗽一声,“是宏林让我过来喊嫂子去敬酒。”
“好”柳大姐应声,走过来跟着他一起过去,柳二姐是伴娘也只好跟着去。
王宇在后面和她说话,“你是女孩子喝醉了不好,到时我帮你喝吧。”
柳二姐对他释放出来的好意,很满意,小声地说,“好”
王宇看着她白嫩的小脸,浅浅的笑容,心脏又开始乱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