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地球, 内华达州的一处小别墅。只有墙头的红外监视器小灯亮着,像几只警惕的眼睛四处扫射。
安宁静静地伏在墙下的死角里,阴影之中, 要非常仔细地看,才能看见有双发亮的眼睛。几分钟后, 他把手腕举到眼前看了一下,在手表小小的荧光屏上闪出某个数字的时候, 他猛地弹了起来, 像只灵活的猫儿,几下就攀上了身边的大树,踩着伸向墙头的树枝轻轻一弹, 树叶哗啦响了几声, 他已经越过墙头,壁虎一样扒在了别墅的三楼墙壁上。几乎是同一时间, 从他头顶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口哨, 安宁一抬头,发现在略高的地方,雷克斯已经扒在那里,就悬在一扇窗户底下。看见安宁抬头,他冲安宁一笑, 随即轻快地爬到窗口,在那里忙活了片刻,就消失在窗户里, 只伸出一只手来向下面招了招。
安宁随着爬上去,惊讶地发现雷克斯居然把整扇窗子都卸了下来,难怪这种必须用高温喷枪来对付的强化玻璃他只用三分钟就解决了。
“你怎么做到的?”即使是在潜入,安宁还是忍不住悄声问了一句。以前他家里用的也是这种玻璃,当时已经觉得很安全了,敢情照这种情况来看,根本就是很不安全嘛。
雷克斯咧嘴一笑。月光从窗外投进来,微暗的光线下格外显出两排洁白的牙:“民居对我们是不设防的。”一把多功能刀在他手指上打个旋子,滑进袖口,“以后教你。”
安宁在满腹心事中也忍不住翻个白眼给这个自大狂:“费尔住在哪个房间?”
雷克斯一抬下巴:“最那边。他的妻子和孩子住在二楼。这倒方便了,免得惊动别人。”
安宁观察着四周。走廊里的每一扇窗户都关得紧紧的,在温暖的春末这几乎是不合理的走廊两边有壁灯,但没有开,只有贴近地板的线型嵌灯在发着微黄的光线,划出一道清楚的线,指向走廊尽头。
“他跟妻子分居?”安宁不是好奇人家的隐私,而是有些惊讶。他记得费尔在工厂里是出名地爱他的妻子,所有的人都管他们叫模范夫妻。费尔出身金星上的贫贱之家,他的妻子薇拉却是生活在地球区的贵族血统,在学生时代就不顾家庭的反对跟着他远离家乡到矿星上去讨生活。费尔打工供他的妻子读完了大学,然后他们才结了婚,但是他妻子的家族始终不肯接受他们,这也是他妻子唯一的一个遗憾。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的感情,无论费尔到哪里工作,即使是环境极其恶劣的矿星,只要他工作的时间超过三个月,薇拉都会跟过去,从来没有分开过三个月以上。但是这么恩爱的夫妻,在自己的家里竟然是分居的吗?
雷克斯耸耸肩:“不清楚。只是观察到的结果是这样的,他的妻子和孩子确实在二楼休息,而他自己住在三楼。”
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漆成淡黄色,与其它房间乳白色的木门不太一样。虽然光线阴暗中这种差别并不明显,但看起来仍然有些突兀,好像是在特别指示这扇门的特殊。雷克斯把手伸向门锁,低声嘀咕:“最新型的锁——哟,还是军品。连接整个别墅的报警系统,挺先进嘛。”
安宁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能搞定吗?”
“几分钟的事。”雷克斯满不在乎,“只是有点奇怪。你不觉得吗?防备这么周密,连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可是卧室的门却漆成特殊的浅黄色,好像在指示什么。如果说紧闭的窗户代表恐惧和想把自己隐藏起来,那么嵌灯一直亮着,就像指明了道路一样——不是很矛盾吗?”
安宁可没什么心思去思考这些:“他做了亏心事,当然会害怕心虚。至于嵌灯,应该是为了照明吧?弄得黑洞洞的他自己也不方便。”
雷克斯摇了摇头,手上用个巧劲,极轻的一声响动,门打开了。一盏床灯照着床上的人,安宁第一眼看过去居然没认出来。费尔瘦了很多,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高大健壮的总技师,栗色头发里竟然夹上了不少银丝,在灯光照耀下特别显得苍老。
“费尔。”安宁沉声唤了一声。床上的人似乎睡得极不安稳,安宁只是压低声音叫了一声,他就睁开了眼睛,乍一看见床边站着两个人,立刻呼地翻身坐起来:“你们——”
“小声一点,先生。”雷克斯手里的小刀已经贴到他颈动脉上去了,漫不经心地上下滑了滑:“别高声。否则我的手也会滑的。”
完全出乎两人意料之外的,费尔在最初的惊恐过后,反而镇静了下来,沙哑着嗓子低声问:“你们——是为了安家的事来的吗?”
雷克斯目光微斜,与安宁对视了一下,仍旧用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怎么,做了亏心事,一直在害怕吧?”
费尔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液,喉结上下滑动一下,在雷克斯的刀刃上划出一道细微的血痕,他却像完全没有感觉一样,只是问:“你们——是谁?”
安宁再也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是我!”
费尔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下,开始有几分疑惑:“你是——”随即猛然睁大了眼睛,“你是安宁!”
他声音太大,雷克斯立刻把刀子往前一逼:“低声!”
费尔这样次根本没有理会那把刀子,反而往前倾了倾身,死死盯着安宁:“你,你真是安宁?不,不会!安宁已经死了,他被送进了死囚监狱,那里前几个月被虫族侵袭了,人全死了!他死了!”
安宁冷冷地看着他:“真不幸,我没死。早在一年以前,我就参加了前线突击队,离开了死囚监狱。”
费尔仍旧摇头。他像是完全忘记了雷克斯抵在他脖子上的那把刀,以至于雷克斯不得不随着他的动作时刻调整刀子的位置,免得他一个激动割开了自己的动脉:“不,不,前线突击队也在虫星全军覆没了,你不可能是安宁,他不可能活着,我永远没有机会赎罪了……”
“赎罪?”雷克斯挑起一边眉毛,“你想赎什么罪?出卖安家的罪?真想赎罪的话你会找不到机会?站出来声明自己当年做的事不就是了?在机甲组装线上做手脚的人就是你吧?”
“不是我……”费尔用双手捂住了脸,“但是,我也收了他们的钱,在检验的时候没有按照流程走……”
安宁咬着牙:“他们给了你多少钱?我爸给你的薪水还不够高吗?福利还不够好吗?”
费尔猛地抬起头,拼命伸着脖子去看安宁:“你,你真是安宁?”
安宁往前又走了半步,让自己落在床灯的光线之中:“看清楚了?”
费尔仔细地端详着他,半天突然伸出手来像是想拉他:“安宁?你——”
“嘿!”雷克斯刚才一直在不停地调整刀子的位置,让刀刃始终紧贴着费尔的脖子却不伤到他,这时候却猛地往前送了一下,让刀刃陷进费尔的皮肤里,“坐稳了!看清楚就行,别碰他,你没资格。”
这一句没资格像是打倒了费尔,他像被什么烫着似的猛地把手收了回去,声音居然有些哽咽:“安宁,你真的还活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安宁冷冷看着他:“很好吗?好在哪里?”
费尔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安宁冷笑一下:“我倒觉得,我们安家死光了你才会觉得好吧?当初你在工厂搞那么一下的时候,可别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后果。”
费尔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下,苦笑了一下。这一笑,不知是不是在灯光下的原因,安宁觉得他脸上的皱纹比以前多了很多,显得特别憔悴苍老:“如果我说当时没想到这会害死人,会害到安家,那是我在撒谎了。他们——他们不光是给我钱,他们说可以给我一个身份,让薇拉能够被她的家族接受……你们知道,她,二十年没有回过家了,她的父母太固执,而我,无论怎么努力,做到总技师已经是极限了,再也不可能爬上更高的阶层。但是我确实没想到,他们是要把安家连根拔起……安平先生和安然先生,他们研究的东西——我后来才知道,他们研究的东西太厉害了,有人不想让他们拿出研究成果来。”
安宁心里一紧,表面上却仍然维持着冷漠的表情:“你知道我哥哥在研究什么?”
费尔连连点头,脖子上又被刀刃划出几丝血痕来:“我知道安然先生有一套设备。”
安宁猛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微微向前探了一下身子:“什么设备?”
“具体做什么的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但我知道那套设备必然是很重要的,是出事的时候安然先生搬进待修设备库的。后来政府派人来接手工厂的时候,我就说那里全是报废设备,没时间去一件件检修,让他们先封存了。”
安宁觉得胸口微微有点气闷的感觉,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那些东西现在还在设备库里?”
费尔点点头:“我每隔一个月会去看看,有时候装模作样地修几件,但是那里堆积了很多设备,所以根本清理不完,东西在里面很安全,没人注意过。你知道的,就在三号待修设备库,东北角上,贴着d732标签的那一套。我想,安然先生留下那东西一定是有用意的……”
雷克斯观察了一下安宁的表情,漫不经心地问:“这事你还跟别人提过吗?”
费尔用力摇头:“没有没有,我没跟任何人提过。”他苦笑,“其实,安家出事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实在没想到他们会做得这么绝……可是,他们连杜叔都控制了……那些精神力者,他们太可怕了,竟然能完全控制一个人的思想……我不敢出来说这是我的事,五千人的机甲编队啊,如果被人知道了,我立刻就会被枪毙!”他脸上的皱纹又深深地显出来,“我不想死,我还有薇拉,还有孩子,我死了他们怎么办……可是,我活着也不安心……以前住的地方,曾经有两次有人突然冲出来揍我,还有一次是拿着刀的——所以他们才给我换了这个地方,让我每月只去工厂一次就行……”
雷克斯简单地说:“你活该。”他收回刀子,“负罪的滋味不好受吧?看你睡个觉都得把窗户关得紧紧的,这日子不好过吧?”
费尔苦笑着:“是的。所以你们来了,我也可以安心了。安宁你要报仇的话,请不要惊动薇拉和我的孩子们,他们真是无辜的。薇拉到现在都不清楚这件事,她一直认为我是被冤枉的,如果她知道真是我动的手脚,一定会离开我……”
雷克斯毫不客气地说:“纸里包不住火,她早晚会知道。你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想想怎么赎罪。现在,带我们去看那套设备。”
安宁稍稍怔了一下,用眼神询问雷克斯:带他去?
雷克斯笑了笑,用极轻的声音说:“带着他,不怕他耍什么花样。”
费尔没听见这句话,正激动地在床边上找鞋,胡乱往脚上一套就站起来:“后院有小飞行器,我有夜间行驶证。”
雷克斯没说话,只是摆了下头,示意费尔带路。
飞行器确实就在后院的起落台上,费尔打开舱门,稍微有点忙乱地打开控制系统。雷克斯坐在副驾上,安宁坐在费尔身后,两人用眼角余光交换一下,都提高了警惕。
不过费尔在这一路上都并没做出任何可疑举动,在经过空中检查站的时候只是规矩地递过了夜间行驶证,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很快,他们就到达了工厂。
在战争时期,机甲生产工厂都是连续工作的,这时候仍旧灯火通明,远远还能从窗口里看见几个技术人员在走动。生产线轰鸣着,不停地运转。费尔把飞行器降落在高级技术人员专用起落场,然后带着安宁和雷克斯从专用门进入了工厂。
这条通道是高级技术人员专用通道,一路上都没有人。费尔一直走到三号待修设备库,打开指纹锁推门进去,然后指着东北角上被防尘布盖着的一套设备:“就是这个。那天我亲眼看见安然先生搬进来的。以前他也有报废或者待修设备,但从来没自己动手搬过。所以我想这应该是特殊的东西。”
安宁走过去,掀起防尘布。下面的设备看起来灰扑扑的很不起眼,不像普通设备那样有明亮的金属色,但是安宁再多看几眼就发现,这上头涂的是一种能量吸收性的涂料,能消除辐射,一般只用在提取强辐射能源的工作室内做为防辐射的一种辅助设施,价格非常昂贵。看着灰乎乎的像氧化很久的铅色,其实每平方厘米的价格比普通涂料要高百倍。那么,差不多就是它了——因为那种能源能够吸收各种能量并且性状不稳定,所以才用这种涂料,尽量减少矿石在提纯过程中受到的辐射吧?
安宁抚摸着设备的表面,眼睛微微有些湿润。不过这时候不是容他温情和回忆的时候,眨眨眼睛把那点湿润逼回去,他伸开手臂掂了一下重量,发现这套设备重得出奇,虽然拆成了几部分,仍旧比同样大小的普通设备要重很多。费尔在旁边看着,立刻说:“那边有轻便装卸机,我去开过来。”
雷克斯点了点头。他已经看见了那架小巧的装卸机,就在一百五十米外,直线距离,中间没有遮挡物,费尔没有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从他眼皮底下跑掉。
费尔钻进装卸机,刚刚发动起来,仓库外面忽然传来了声音:“谁在仓库里!”
安宁本能地拔枪。雷克斯压住他的手,拉着他闪到一台机器后面。在那里费尔能看见他们,但是仓库外面的人不能。
费尔也吃了一惊,但是立刻高声回答:“我,费尔。”
“总技师?”外面的声音靠近了一些,“半夜三更的你怎么来了?”
“我想起来有套设备可以拆开用一下,所以过来搬。”费尔很镇定地继续发动装卸机,但是外面的声音更靠近了一些:“总技师,这么晚了搬设备——不好吧?”
费尔把装卸机转向,冷冷地回答:“你是谁?既然知道我是总技师,就该知道这里的所有设备,别说是待修的,就是全新的,我也随时有使用装卸之类的权力。”
外面的人好像不止一个,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来:“是这么说没错。不过现在工厂有新规定,即使是总技师使用的设备,也必须登记检查。”
费尔提高了声音:“什么!我现在用的都是待修和报废设备!这还需要什么登记检查!”
外面的人并不让步:“对不起,这是工厂的新规定。”
“什么时候的规定,我怎么不知道!”
“您一个月才来厂里一次,当然不知道。”说话的人说着,已经走进了仓库大门,“请让我们看一下,您要带走哪套设备?”
费尔忍着气,随便用手指了一下:“就是那边那几台零件。”
雷克斯把安宁的头压下去,两人闪到另一台机床后面,只见两个巡查员提着手电走进来,虽然仓库里有照明,他们还是用手电把费尔说的设备仔细照了照,才问:“您要这些零件做什么?”
费尔额头青筋迸起:“我需要向你们交待吗?”
一个巡查员似笑非笑:“您是向工厂交待。现在请告诉我们,”他摸出衣袋里的微型通讯电脑,“您要这些零件做什么,这些零件当时又是哪条流水线上换下来的设备?”
费尔怒声说:“待修仓库有不下千台设备,我怎么可能都记得是哪条流水线上下来的?而且我拿这些零件只是因为有点想法需要实验,又怎么能现在就准确地说用它们做什么?实验你们懂吗?”
那巡查员耸耸肩,对他的发怒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这可没有办法了。我们确实不懂,但我们必须执行工厂的规定。如果您不能说出用途,那这东西我们现在不能让您搬走,请您别发怒,我们只是现在不能允许您搬走,因为现在是深夜。明天白天您如果要搬,我们就不阻拦了。”
雷克斯眉头渐渐皱紧,忽然转头对安宁使了个眼色。安宁怔了一下,因为虽然只是一个眼色,他却看懂了雷克斯的意思,雷克斯是让他来催眠这两个巡查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