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散这些虫子?”安宁愣了一下, 然后忽然之间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雷克斯的话仿佛在他眼前打开了一扇门,让他看到了以前没有想过的东西,“是的, 但是,我不清楚哪种频率才是驱散……”
“那就试!”雷克斯低吼, “要快!我们时间不多!飞船一用完能量就只能抛弃,到时候我的机甲装不下这么多人。”
安宁沉了沉心, 释放出了精神力。如何与幼虫同频, 他已经掌握了这种技巧,飞船有雷克斯操作,好像就拿到了一张不必操心的安全证似的, 没有几秒钟, 安宁已经忘记了身周的一切,把自己的精神波动完全侵入了幼虫的干扰波之中。强行梳理幼虫的频率花费了一点时间, 不过比起第一次催眠来要轻松得多。已经耗费了大量精力的幼虫只是反抗了最初的一段时间, 就被安宁控制了。可是要控制着幼虫发出驱散的干扰波来……安宁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在虫族秘密巢穴里曾经感觉到的各种波动频率一时都涌进了脑海。雌虫召唤着工虫爬满全身来遮挡自己,指挥着战虫去攻击和杀戮,还有濒死之时的喘息……
飞船已经被涌上来的虫群挤压到了最小的空间里,雷克斯已经准备引爆飞船驾驶机甲出逃了。虫卵也好,这两个昏睡的人也好, 都不要了。然而此时,他忽然发现周围的虫群开始骚动。离飞船最近的虫子竟然返身去捕杀身边的同类,这种骚乱像在水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 荡起的涟漪一圈圈地扩大,由里向外。铺天盖地的虫子开始混乱,有些在攻击同伴,有些却不知所措,已经将要合围的包围圈出现了缝隙,雷克斯趁机连开三炮轰出一条路,飞船借着最后一格能量蹿出虫墙,将无数的虫子甩在了身后……
通讯频道里出现了杂音,雷克斯凭着经验判断出来这是有大型飞船在跃迁,想必是第四区已经探测到这些虫群,正在赶来围歼。他将船头调转,进入自动飞行模式,回头想跟安宁说话,却发现他已经趴在了地板上。
雷克斯猛地跳起来,几乎是扑到安宁身上,却发现他呼吸均匀,居然只是睡着了。
一种脱力的感觉袭上身来,雷克斯靠着座椅滑坐在地板上。带着梅林在铺天盖地的虫潮中冲杀出来,几天几夜没合眼,他的精力其实已经严重透支,只是全凭着一口气提着,现在这口气放下了,他也觉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躺在地板上的梅林忽然动了一下。很轻微的动静,雷克斯耳朵听见了,但已经有些模糊的意识让他一时没有清醒过来。然而梅林随即就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以至于手臂猛地打在舱壁上发出一声闷响。这下雷克斯立刻清醒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压制住梅林,一边扭头大喊:“林恩!醒醒!”
安宁猛地一个机灵,惊醒了。他的精神力甚至比大脑更早地感觉到一种极其混乱的精神波动,抬头就看见雷克斯正死死压制着抽搐的梅林:“怎么了?”
“梅林受到了钼金矿辐射,又受了虫族干扰波的影响!我也不知道他这算什么。”
安宁观察着梅林的表情。梅林双眼仍旧紧闭着,脸上的肌肉抽搐,扯得嘴角眼角不停地动,乍一看就像个不能控制自己的精神病人。安宁猛地想起了后勤基地里的何塞,脸色一下变了:“他的精神波动完全紊乱了!”
“你能治吗?”雷克斯急切地问。梅林在他的压制下不停地抽搐,脸色发紫,像是随时都会完蛋的样子。
“我——目前只能让他睡眠,别的不能保证。”安宁感觉着梅林混乱的精神力场,条分缕析地从里面把不同频率的波动理顺。这个过程其实与强行催眠幼虫相同,只是清理梅林的精神波动更琐碎,也需要更耐心而柔和的影响。安宁还没有对人做过这种催眠,所以他只能小心再小心,生怕损伤一点什么,将来梅林醒不过来,或者醒了大脑也会受损。
梅林抽搐的身体终于渐渐平静。雷克斯感觉到这种变化,也相应地放开了压制。梅林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呼吸变得均匀,面部肌肉也恢复了正常。雷克斯伸手拂开他的头发,又看看疲惫地吁口气的安宁:“好了?”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之后会怎么样,我也不清楚。”现在轮到安宁身心俱疲了,收回所余无几的精神力,他直接就也躺在了地板上。
雷克斯怔了一会,在梅林身边坐了下来。船舱里一片安静,只听几人的呼吸声。安宁躺了片刻,恢复了一点精力,睁开眼睛看着雷克斯:“怎么回事?秘书官究竟是怎么了?他的精神波动已经完全乱了,到底遇到了什么?”
雷克斯微微闭了闭眼睛,把梅林一只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我到的时候晚了,他已经被送进了钼金矿坑。我混在给养运输船上才能进监狱,但是运输船三个月才来一次,我不得不在监狱外面等了五天,所以我进去的时候——我想把他带出来,但是被发现了,就在那时候大量的虫子突然袭击了监狱,我在混乱中带着他逃了出来,但是大量虫族的干扰波场似乎对他的损害非常大,一直在深度昏迷中,抽搐得非常厉害……我一直以为,他活不下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仰头向后靠在舱壁上,把梅林的手紧握在自己手心里。
安宁躺在地上默默地看着,那两只紧握的手有些刺眼,他默默地半闭上了眼睛:“这件事本来就太危险,秘书官其实……不该冒这个险的。”
雷克斯有长时间的沉默,然后缓缓地说:“他是为了我们的自由。”
这句话说得太沉重,安宁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睛:“自由?”
雷克斯苦笑了一下,凝视着梅林苍白的脸:“我和他,都是自幼就被索克斯家族收养的人,接受不同的训练。梅林精通六种语言,还有十四种语言能够进行日常交流;差不多各种密码他都能破译,日常礼仪之类更不必说,所以他从十八岁开始就是凯撒的秘书了。”
安宁听得入神,不自觉地接口问道:“那你呢?就是做为凯撒将军的副官来培养的?”
雷克斯没有立刻回答,在身上到处摸起来。安宁看了几秒钟,撑起身子从拉文身上摸出半包烟来扔给他。雷克斯感激地笑了一下,抽出一根来点上,抽了几口才慢慢把烟圈吐出来,目光微微有些涣散地看着白色的烟雾慢慢上升,声音在烟雾里也难得地有点飘渺不定:“没错,我,哈,如果不会打仗的话……嗯,说起来我似乎也要感谢这场战争啊……”
“为什么?”安宁觉得他话里有话。雷克斯说话一向混不吝,平时爆粗口说歪话无所不至张口就来,发号施令的时候又是无可动摇的威严,若是笑起来——可能带着邪气也可能是爽朗豪放,就是从来没听过他用如此沉重的语气笑这么一声,听在耳朵里居然有些凉到骨髓的感觉。
雷克斯愣愣地看着烟雾渐渐散开,直到安宁觉得他大概不会回答了,他才淡淡地说:“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如果他们不需要我陪着凯撒上战场,如果——那我应该已经没有活着的价值了。”
“为什么?”安宁觉得这绝对不符合逻辑,“如果他们培养你就是为做凯撒将军的副手,那么你怎么会没有活着的价值?即使没有这场战争,你也一样是他的左膀右臂啊!你的机甲操作技术,第六区的人全都是有口皆碑的,索克斯家族怎么会不需要这么个人?”
雷克斯转头看着安宁。烟雾散去,安宁猛然发现他眼里又换上了那种痞气的笑容,下意识地收住了自己的话。雷克斯偏头看他一会,笑了:“嗯,原来我还挺重要的。”
安宁眉头一皱,觉得雷克斯颇有些哄小孩一样的口气,不由得有些愠怒:“你是开玩笑么!”
雷克斯又笑了一下,伸手想摸一下安宁的头发,安宁稍微往后仰了仰,但最终还是让他的手落到了自己头上,轻轻捋了一下:“这里头的事太多,以后慢慢告诉你吧。”
安宁觉得他的手心灼热,按在头发上都能感觉得到。他让雷克斯的手在头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慢慢偏偏头让他的手滑下来:“我们现在怎么办?”
“那个人是谁?”雷克斯收回手,指了一下昏迷的小林平,因为还没有脱下防护服,所以根本认不出来。
安宁撑起身子拉下小林平的面罩:“你看吧。”
“小林平?”雷克斯一瞥就认出了人,“他怎么会在你飞船上?”
“嗯,我从坑道里出来的时候,小林平已经在了。我想,应该是治疗师发现拉文逃跑,派过来接手的吧。当时我说我是索克斯将军派过来的人,本来可以顺利离开的,可是幼虫突然醒过来发出干扰波,小林平立刻感觉到了,我没办法,就挟持了他才逃出来。”
雷克斯皱了皱眉:“这倒有点麻烦了。不说别的,两个治疗师,现在梅林又这样,我们还得格外警惕。”
“我把小林平弄来主要是为了问他一件事。”
“嗯?”雷克斯敏锐地听出了安宁话里隐忍的恨意,不由得挑了挑眉,“什么事?”
安宁不自觉地握紧了拳,抬眼看了看雷克斯,有些踌躇。雷克斯把头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看着他:“说啊,什么事?是避讳我?”
安宁迟疑片刻,终于说:“是。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这么郑重其事的?”雷克斯笑着,眼神却凝重起来,“你还有什么大秘密瞒着我?”
“是有一件。”
“越说越吊胃口了,说吧,到底是什么事?难道你是治疗师派系的人么?”
安宁听得出雷克斯的笑声已经有些变了,不由得一阵心虚。战场上铁血杀伐,他自觉已经成长了不少,然而不知为了什么,到了雷克斯眼前就总觉得有些无端的心虚,大抵就是所谓的人不能说谎吧,一旦说了谎,就总是觉得矮了一截似的。
“我——其实我不是林恩。”
“嗯?”雷克斯的笑声忽然一顿,眼皮一抬,目光冷电一般,“你说什么?”
安宁被他的目光击得心里微微一颤,但眼睛却没有移开,反而与雷克斯正视,一字字说:“我说,我不是林恩。”
雷克斯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片刻微一点头:“不错,你的精神力之强,稍微差一点的治疗师都比不上,你要想把芯片强行拆除更换——完全可以做到。好,那么,你是谁?林恩的芯片为什么在你身上?真正的林恩呢?”
“林恩——”安宁觉得嗓子微微有些哽咽,“他死了,死在虫族的秘密巢穴里。临死的时候,他托我一件事,就是找出他芯片里的秘密,洗清他父亲的罪名!”
雷克斯也沉默了,片刻之后点点头:“我明白了。这件事不难。那么你呢,你究竟是谁?”
“我姓安。”
“安?”雷克斯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你——难道你是——”
“我是安宁。”
雷克斯身体猛地向前一倾,闪电般地抓住了安宁的手:“你是安宁?你——真的是安宁?安然的弟弟?安家最小的儿子?”
安宁被他捏得手腕都像要断了一样,心里有些忐忑:“是。”
雷克斯紧盯着他:“你的芯片呢?我知道了,就是当初你藏在丝囊里的那一枚?好啊,我还担心你不会说谎,原来绕来绕去,你倒是撒了个弥天大谎给我听啊!”
安宁试图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低声道:“那时候,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在找我,也不知道你的机甲,竟然是我二哥为你做的。”
雷克斯慢慢放开手,盯了他一会,长长吐了口气,疲惫地往后一倒,轻声说:“谢天谢地,至少我总算完成了安然的嘱托……”
安宁忐忑地往他那边凑了一下:“我并不是有意要……但是那时候我不知道我能相信谁……而且你——”
“行了。”雷克斯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发,“我知道。也怪我,对自己手下的人太信任,太自信了。没想到被钻了这么个空子。当然,我也没想到,安然嘴里说的那个活蹦乱跳的弟弟,居然会是个如此高强的精神力者。对了,你那枚芯片呢?”
安宁看了他一会,轻声说:“被我毁了。”
雷克斯猛地转头:“毁了?”
“是。我不能带着,一旦被人发现就全完了。那时候我……”
“好了好了,”雷克斯又摸摸他的头,“我明白。现在这种情况……只是你要知道,至少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你的身份,恐怕都只能是林恩。至少如果要暴露的话,林恩比安宁更安全一些。”
“我知道。毁掉芯片之前我都想过了。”
雷克斯瞧他一会,忽然笑了:“奇怪了,一知道你是安然的弟弟,忽然觉得有点怪。安然总说他的弟弟是个小调皮,明明很聪明读书很好,偏偏不肯好好考试,连题都故意做错掉。有这事么?”
安宁脸腾地红了:“二哥连这个都跟你说……”确实有这么回事,其实那是他跟大哥吵架赌气,明明会做的题,前面全部推算准确,就到了最后故意写个错的答案,就为了让老师把大哥叫来批一顿。当然了,那时候他才十三岁,正是男孩子最调皮最叛逆的时候,“这都多久的事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的?”
雷克斯笑了笑:“很久了……”他又抽出一支烟点上,脸上露出点怀念的表情,“安然这个人,古怪精灵,有各种各样奇怪的想法。我们嘛,是在军校里认识的,他明明不是军校的学生,跑来旁听机甲操作课。军校管理严格,晚上八点就关闭校门,他在图书馆里查资料查到十点半,想翻墙出去,被巡逻的岗哨发现,一路逃到我们宿舍,被我藏起来了。哼,就那天晚上,他窝在我宿舍里,我们谈了一夜,他关于机甲的很多想法都跟别人不一样……那种奇思妙想……我直到今天,还没有遇到过一个能比得上他的。后来他就常来了,关了校门出不去就在我宿舍里窝着,我们就天上地下的扯。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安家的老二,机甲制造巨头安家的儿子。当时我们学校里用的机甲,还都是你们家生产的呢。”
安宁听得出神:“你跟我二哥很投缘,其实我二哥一向不是很喜欢说话的。”
雷克斯笑起来:“没错。那时候我也很阴沉,三天都可以不说一句话。”
“你?”安宁不相信地看着他,“你能三天不说话?你三分钟不说一句歪话就受不了才是真的吧?”
雷克斯大笑:“不骗你,真的。那时候——我天天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怎么会不阴沉?只是跟你二哥确实谈得来,他对各种机甲的特点了如指掌,我们整夜整夜地在一起谈——”
“等一下!”安宁打断他,“你刚才说什么?天天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怎么回事?”
“咳,问这个干什么。”雷克斯一手夹着烟,伸过来又想摸一下安宁的头发。安宁一偏头:“别用哄小孩子的口气跟我说话。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之前你也说过,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你可能没有活着的价值。这是为什么?是索克斯家族容不下你吗?如果他们容不下你,当初为什么要收养你?这逻辑不通吧?”
雷克斯语塞,片刻之后笑了笑:“小瞧你了。算了,这事你不要问了,总之我现在是不能告诉你的,这是个秘密,而我答应过要保守秘密。总之我跟你二哥,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当然,也包括谈他的家人,比如说你。”他吐出一个烟圈,歪头看着安宁笑,“我听安然的描述,总觉得你是个小孩子,实在想不到……”
安宁莫名地觉得哪里有点不太舒服,皱起眉:“我不是孩子了。”
“是啊——”雷克斯笑起来,“就是因为你不是孩子了,我才怎么也没把你跟安然的弟弟联系到一起。倒是林恩——我一度怀疑他才是你。说起来你们应该年纪差不多,但你看起来,确实比他成熟多了。”
安宁没有立刻说话。想起林恩,他就觉得心里一阵难受:“林恩嘱托过我的事,我一定要替他做到。”
“我明白。”雷克斯的眼神难得地柔和,“做到自己的承诺,安宁,你是个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