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眼神发直地看着眼前这张脸,一分辨出是拉文,他本能地就举起了手术刀,对着他捅了过去。他刺的地方正是拉文的心窝,是前世拉文曾经把手术刀刺进他身体的位置。不过他刚抬起手来就被拉文狠狠攥住了:“安宁,清醒一点,是我!看着我,我是拉文!”当他发现安宁并没有住手的意思时,果断地扬手给了安宁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把安宁彻底打清醒了。并不是他刚才没有认出拉文,相反的,正因为认出了拉文,他才想杀他。法杜尼的血激发了他从上一世压抑至今的仇恨,如果拉文手慢一点,他绝对会结结实实地给他一刀!但是他确实有点疯狂过头了,杀了法杜尼,再杀了拉文,事情将变得无法收拾,他也只有死!
“清醒了?”拉文还紧紧攥着安宁的手腕,强硬地把刀从他手里夺下来。
“医生……”安宁顺从地松开手指,“对不起,我,我没有认出你来……”
“我知道。”拉文简单地说,把手术刀装进自己的口袋,推着安宁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再转身去松开林恩,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死人,“你杀了他。”
安宁冷冷地看了一眼躺在血泊里的法杜尼,他的脑袋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歪着,颈部肌肉几乎被捅烂了,双眼凸出像死鱼一样,血已经不再像喷泉一样溅射,只是不停地漫开来,几乎把整个房间的地面都染红了。
“对,我杀了他。”安宁想也许他应该装得像林恩一样惊慌,装出自己只是一时激动才失手杀人。但是他现在摆不出这种表情,法杜尼该死,不说被他折腾死的年轻犯人有多少,就说上辈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安宁也早想宰了他!
拉文微微一怔,停下手上的动作,仔细地看了看安宁的脸。安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冷酷而平静。对视片刻,拉文首先移开了目光,脱下外衣披在林恩身上:“把他带到你的病房去,我不叫你们不要出来。”
林恩刚才的爆发完全是因为看见了法杜尼在摸枪,死亡如此之近令他突然忘记了害怕。现在他也清醒了过来,看见地上的死人,脸色唰地变得比死人还难看:“我们,我们杀人了……”
“是我杀的。”安宁低声说,过去把他扶起来,“放心,如果有人追查,我会告诉他们是我杀的!”
拉文的动作顿了一下,沉声说:“你们两个都闭嘴!不会有人来追查,你们也不要胡说。”
安宁垂下眼睛,嘴角微微浮起一丝冷笑:想得到我的秘密吗?没关系,你可以得到这个秘密,但在这之前,请你也先做点事吧,比如说,处理好法杜尼的尸体,让他消失得无声无息,如果有人追查起来,就请你去顶吧,反正,不管你背后的势力是哪一家,你也不会有事的。
林恩两腿发软,在安宁的搀扶下勉强走回了病房。安宁一关上门,他就快要哭了出来:“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杀人了!”
安宁冷静地扶他躺下:“别担心,我都说了,是我杀的。”
“不,不!”林恩摇着头,“我知道,你是来救我才杀的人,是因为我,因为我!”
安宁做了个嘘的手势,轻声说:“不用担心,我们不会有事,医生会处理的。”
林恩犹自瞪着惊恐的眼睛:“如果,如果连累到医生怎么办?”他的眼睛本来就大,入狱后脸颊又消瘦,就显得眼睛越发大得可怜。安宁怜悯地摸摸他被打得发紫的两颊:“放心好了,医生会处理好的,你难道没发觉吗?医生在这监狱里有自己的地位,杀一个狱警没什么了不起。”
林恩不能理解安宁怎么会得出这种结论,惊惶地看着他:“但是,死人了……”
“他早就该死!”安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怎么回事?医生为什么说你在食堂做工?既然在食堂,怎么又会到医务区来?”
林恩蜷缩起身体:“那个狱警,他来找医生,说我的伤已经好了,必须回去工作。医生说我不能下矿,让他帮我安排一个轻一点的工作,就在食堂……晚饭的时候他叫我出来,说让我去给他单独做个菜,结果……”
安宁握了握拳:“好了,他已经死了,你不用再怕。不过,他说你的身份……你,你是为什么进来的?”
林恩沉默了,似乎想把自己藏进被子里,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我,我是林道玄的儿子。”
林道玄这个名字,安宁听过很多次:联盟的东方将军,虽然已经四十六岁,但锋芒犹在,加上多年打磨出来的老辣,即使索克斯那种专出军事天才的家族,也不能不对他保留三分敬意。虫族刚刚入侵的时候,林道玄指挥第四区的战斗,正面迎击虫族对太阳系的进攻。开始的时候双方胶着作战,时进时退,虽然没有大胜,却也无过。然而过了几年,索克斯家族的长子在右翼第一区取得了一次大胜,联盟决定全线推进的时候,林道玄却拖延不前。安宁当时还不关心政治,只听说联盟这次大推进并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有人说这与林道玄的贻误战机脱不了关系,甚至还有人说他准备投靠虫族什么的。
当时这个传言没人相信,都觉得准是林道玄的政敌编造出来的。虽然林道玄拖延不前是真,可是人人都知道虫族对人类除了杀戮还是杀戮,根本无法交流;投靠虫族,是投过去给人家当饲料吗?然而大概一年之后,研究院宣布了一项重大发现——虫族,它们是有智力的,并且,以群体的智力而言,它们与人类相当。
这一下真是炸了锅。一群蝗虫就够可怕了,竟然还是一群有智力的蝗虫!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重新有人提起了林道玄的事情。然而在联盟得出结论之前,林道玄失踪了,一次离开第四区防线对虫族进行的突袭中,他没有回来。
“你父亲……”安宁不知道说什么好。林道玄失踪之后,联盟内部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他确实是叛变了,另一种却认为他只是牺牲了,两种意见相持不下,这位著名的东方将军最后虽然得到了一个葬礼,却是与他的军衔和身份极不相称的,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就从世人的视线中消失了。但是安宁记得他应该没有被安上叛徒的罪名啊,为什么林恩会被送到这里来?
林恩眼睛里渐渐浸出了泪水:“我不相信父亲他会背叛人类,可是他们一定说我父亲会留下跟虫族联系的方式,他们要这个东西来破译虫族的语言。我告诉过他们没有,但是他们怎么都不相信……”
安宁轻轻摸了摸林恩柔软的头发。他记得从几份桃色小报上看过,林道玄的婚姻好像并不幸福,第一任妻子离异,第二任妻子比他小十三岁,好像关系也不太好,林恩似乎是离异的那位留下的,但是林道玄很少在人前提起他,也并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安宁端详一下林恩,从面相上看不出跟林道玄有什么相似之处。林道玄的脸棱角分明,眉毛浓黑目光锋利,林恩却是少年的清秀圆润,即使瘦下来线条也是柔和的,眉毛黑而细,大概是长得像他母亲吧。
“但是……你并没有罪——”后面的话被他自己咽下去了。没有罪?难道他有罪吗?还不是一样被送到这里来。
林恩胡乱地抹着泪水,手背碰到淤血的脸颊疼得忍不住瑟缩:“我不想呆在这里……我想出去……”
安宁看着他,忽然有个想法:林恩会不会也是被人送到这里来的?就像他一样。拉文前些日子一直把他留在身边,是不是为了用精神力得到林道玄的秘密?但是林道玄可能确实没有什么秘密,或者林恩确实不知道,所以没有价值了,就准备把他扔出去自生自灭?
“林恩……”安宁迟疑着,欲言又止。前线突击队是他唯一的机会,实在不敢随便透露。而且,谁知道进了突击队能不能活下来呢?到最前线去跟虫族交战,这根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
“嗯?”林恩哽咽着抬头看他,眼睛被泪水洗得干净透明。
“你……我也想出去,可是,机会只能是我们自己挣来的。”
“怎么挣?”林恩睁大眼睛,充满希望地看着安宁。安宁觉得心里被触动了一下,想起林恩的结局,不由得胸口发紧。前世,这双眼睛也是从这么充满希望一直到绝望的吗?他死在浴室里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安宁竖起耳朵听听走廊里还没有动静,字斟句酌地说,“我觉得我们两个人的身体素质都差,首先在这个监狱里我们就没有自保能力,对不对?就算以后有出去的机会,我们至少也得活到那个时候才行啊……”
林恩连连点头。今天如果不是安宁来,他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安宁沉吟了一下,又稍微把话说重了一点:“不过呢,我觉得我们两个,恐怕没什么机会出狱了。你,你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
林恩摇摇头:“你为什么进来呢?”
“你知道我叫安宁,那么你总听说过机甲制造安家吧?”
林恩猛然睁大了眼睛:“你,你就是安家的小儿子?我,我真没想到你会是那个安宁……可是报纸上说因为你没满十八岁,所以并没有定罪啊。”
安宁笑了一下:“可是我现在满十八岁了。”
“可是……可是我记得之前报纸上说你满十八岁之后会继续去上学,联盟会给你选一个监护人……我那时候也还在少年监狱,每周有电子报看,我记得报上确实是这么说的……你,你真的是安宁吗?”
安宁冷笑了一下:“继续上学……你相信吗?那你是有什么罪要到这里来呢?”真要是能继续上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他的秘密问出来呢,那些人把他扔到这个地方来,不就是要逼着他崩溃害怕去向拉文求助吗?
林恩只是涉世未深,并不是愚蠢,既然他和安宁根本都不应该来却又来了,那就意味着他们也不大可能像一般囚犯那样会通过服刑期满这种正当途径而出狱,甚至……根本不太可能出狱。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根本不可能出去……”
“是不可能正常的出去。”
“可是……”林恩眼神狂乱,“这里的辐射这么强,我们能活多少年?我们肯定要死在这里……”
“安静!”安宁伸手压着他的手,低声有力地说,“你听我说!我们只有抱着必死的心,才有活着出去的可能!”
林恩眼睁睁地看着安宁,从他的目光里看出镇定和自信,似乎被感染了一样,他也渐渐安静下来。安宁低声说:“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锻炼身体,希望可能很渺茫,但是我们要是自己先放弃了,那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可是我得提醒你一声,即使将来真有机会,恐怕也是九死一生的机会,你想想吧,我们在这里开矿已经是早晚要死的事,如果将来有机会让我们出监狱,那必然也是极其危险的机会。你……你可以考虑一下,值不值得冒这个险。”
林恩咬了咬牙:“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就行!在这里早晚也是死,还死得不干不净!我,我宁愿被人一枪打死,也不愿意……”他神色有些黯然,“我,我本来以为医生可以帮我……其实我知道医生没有责任帮我,可是我没想到这个监狱……”他当然不想死,才十八岁,虽然父母离异了,但其实也没有受过什么苦,怎么会想死呢?可是他离开医务室才不过几天,就明白了有的时候死不可怕,生不如死才是最可怕的。他现在才明白安宁说过的话,拉文不能保护他一辈子,而如果没有这种保护,他就是生不如死,更可怕的是即使他肯屈辱自己,最后也未必能活得下去。
安宁不敢跟他说得太多,含糊地说:“好,你有这决心就行。听我的,咱们现在最要紧的就是锻炼身体,先学着自保。”
林恩担忧地说:“可是我们杀了人,医生真能处理这事吗?”
安宁正想说话,一阵脚步声传来,拉文推开门,脸上带着疲惫:“你们两个……今天闯祸了。”
安宁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没说话。说实在的,他现在有点有恃无恐的意思——拉文想知道那批机甲的下落对吗?这个秘密可跟林道玄那个无中生有的什么虫族联系方式不同,绝对值法杜尼那条命了。当然,囚犯杀了狱警肯定是个麻烦,但是拉文肯定是能摆平的。
果然,拉文在椅子上坐下,有些心烦地扒了扒头发就说:“今晚你们不能在我这里住了,都要关禁闭。”
安宁几乎要嗤之以鼻了。在b-17小行星上,禁闭顶个球啊,还不如直接就说是休假呢!不用下矿,没有一帮犯人猥琐的眼光,顶多就是不给饭吃吧,可又不能真把他们饿死,关小黑屋又有什么了不起。
林恩倒有些惶惑,忍不住去看安宁,发现他表情淡定,心里虽然忐忑,也没有再说话。拉文看了两人一会,大觉头疼:“安宁,你——你知道你闯祸了吗?”
“知道,我杀了人。”安宁不动声色。
拉文盯着他看了一会,眉头皱得死紧:“你——你还是个孩子,怎么把杀人看得这么……不值一提么?”据他得到的资料,安家这个小儿子虽然受宠,但绝对不是飞扬跋扈的人物,平常在学校里连打架都不多,更别说杀人了,怎么现在看起来竟然跟资料里完全不一样?究竟是不是本尊?还是谁把人给他送错了?
安宁瞥见拉文怀疑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发觉自己有些过分了。捅死法杜尼把他心里压抑已久的愤怒和仇恨全部翻了上来,到现在还在热血沸腾,却忘记了刚刚成年的安宁本应该是个还不知人生苦恼的大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该有这种冷酷的表现。
“……反正我已经把他杀了……再说,他也该死……”安宁微微低下头,避开了拉文的目光,双手在膝盖上相互绞了起来,做出一副又心虚又不肯低头的倔强模样。
拉文盯着他看了一会,叹了口气:“他是该死,可是不该由你来杀。”他有些疑惑,眼前这个俊秀少年像个谜,像把藏在鞘里的小刀,看起来像个玩具,但偶然露出一点刀刃也会立刻割破你的手。比起旁边单纯的林恩来,他带着危险,却更有吸引力。
安宁尚且不知拉文对他起了什么兴趣,只是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拉文也配来说什么该不该由你杀?不过这时候不是他还嘴的时候,于是继续把头扭到一边。林恩倒着急了,嗫嚅着说:“医生,我们,他,安宁他是为了救我……”
拉文不在意地比了个让他不要说话的手势:“好了,今天没有什么谁来救谁。你们两个很不听话,竟然在医务室打了起来,所以都要关禁闭,而且晚上没有饭吃。时间么……记着,你们是七点钟就被我关了起来的,明天早上七点才准出来。好了,现在都给我站起来,去关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