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校——”安宁从训练场上刚下来,带着一身尘土走进雷克斯的营房,“您找我?”
雷克斯不知在跟谁通话,安宁一进门正好听见他愤怒的最后一句话:“叫他回去,出了事我不会负责!”不知那边说了句什么,雷克斯骂了句脏话,抬手把通讯器狠狠砸在桌子上,咔嚓一声,可怜的通讯器粉身碎骨。
“中——”安宁刚刚挤出一个字,雷克斯凌厉的目光已经对他射了过来:“进门要喊报告,不知道吗!你们的组长没有教过你?”
安宁默默地退出去,在门外稍停几秒才提高声音喊了一声:“报告!”
雷克斯烦躁地在桌子上砸了一拳:“进来!”
“组长说您找我?”
雷克斯随手抹了把脸,看得出来是勉强压制下了自己的烦躁:“那件事怎么样了?”
安宁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他们的计划基本上已经定下来了,飞船离开星舰之后开始行动,在战场上消失是最好的。”
雷克斯转头看着窗外,片刻之后似乎是微微叹了口气:“全体都参加?”
“好像有几个不太愿意,但也不敢说出来。”说实在的,当初说这话安宁还有点心虚,但现在他半点都不害怕了,已经定下的诱饵将在战局中起到重要作用,谅雷克斯不敢把他们全部枪毙,都枪毙了,谁去当这个诱饵?他自己去么?笑话!
雷克斯背着手注视窗外,半天才说:“再有几天就要出发,到时候你听我的安排,我会通知你去哪艘船,带着你的朋友。”
“是。”安宁答应得十分迅速,心里却在冷笑。听你的安排?听你的安排我会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吧?
“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1515号?”在这里仍旧是沿用囚犯编号,最初安宁也没觉得怎么样,到了这时候才忽然明白,其实这里根本就没把他们当成军人,所以连每个人的姓名都不必问。
“我说他的真名。”雷克斯不太耐烦地摸出根烟来点上。
安宁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把林恩的名字用了,难道能说林恩叫安宁么?
“他让我叫他小宁。”
“小宁?是名字还是姓氏?”
“……我不知道,只是一直这么叫……”这谎再编下去就包不圆了!幸好雷克斯没有紧追着再问,沉吟了一会才说:“你抽个空问问他,他的名字,是不是叫安宁。”
安宁一口气差点憋在胸口,咳嗽了一声才缓过来:“安宁?你,你怎么知道他叫安宁?”
雷克斯皱眉看他一眼:“不是让你去问问吗?抓紧点时间,出发之前问他。”
安宁心里一凛。他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雷克斯还认识第二个安宁。难道说,他也想要那批机甲?或者说,是索克斯家族要那批机甲?
雷克斯已经点上了烟,目光远远望着窗外,眉头紧皱。安宁没得他的命令也不好走,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雷克斯缺少凯撒的贵气,加上在沙星整日忙于训练,胡茬都没刮干净,下巴一片青乎乎的,越显得线条凌厉,眉目悍野。他站在那里随随便便,根本没有什么腰背笔挺的军人气质,但衬着那身迷彩色的训练服却异常的桀骜。若说凯撒是收在黄金鞘里的剑,那他就是随便挂在腰带上的短刀,连个鞘都没有,所有的光芒都隐藏在暗沉的金属色之下,只有在喋血之时才见刃锋。如果这刃锋不是对着安宁捅过来,安宁想他现在一定会对雷克斯崇拜得五体投地,就像他的那些下属士兵一样。
“看什么?”雷克斯突然转头看了安宁一眼,好像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一样。
安宁心中一惊,赶紧低下头去:“没有……”
雷克斯看了他几秒钟,忽然笑了,走过来用手指一托他下巴,痞里痞气地逼近了看他:“爱上我了?”
安宁被他惊得倒退了一步:“中校,你——”
雷克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往前踏了一步,两人反而贴得更近了,手指在安宁嘴唇上暧昧地缓缓滑过:“不好意思?”
安宁瞪眼看着他,连表情都顾不上伪装了:“中校,你——”他现在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雷克斯嘴角往上一勾:“怎么只会说一句话了?”
安宁死瞪着他,紧张地考虑如果他现在突然袭击雷克斯,到底有几成把握打得到他?不过他左算右算也没有算出一成的可能来,只好继续瞪大眼看他。这目光似乎让雷克斯很愉快,低声笑了起来:“不用这么紧张……”
他越说不用紧张,安宁越紧张,身子挺得比枪杆还直,眼珠都不会转了。雷克斯本来正在缓缓把脸压下来,看见他这副模样,突然转过头去,噗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开了头就忍不住,雷克斯一手压着安宁的肩,一手扶着旁边的墙,纵声大笑起来。安宁嘴角抽搐地站着,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正想在心里比个中指,一阵轻微的精神波动伴着脚步声靠近了。
“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轻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似乎还是带着笑意的,但安宁却感觉到那种精神波动变得尖锐起来,并不像声音那么无害。
雷克斯随手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泪,一只手还搭在安宁肩上,另一只手随意一抬打了个招呼:“梅林秘书官,怎么忽然来了也不打个招呼,有失远迎了啊。”
安宁转头看着门口的人。秘书官这三个字,他好像前几天刚刚听说过,不会就是凯撒的那位秘书官吧?不过,如果是这位的话,那么——安宁承认,其实他跟凯撒很登对。
门口的人身材修长,一件白色军装卡得腰线劲瘦,衬着打理整齐的红发格外协调。看那衣服式样应该是文职,但安宁没有忽略这人手背上微微突起的筋脉——就算不像雷克斯这么强悍,这人也绝对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宠物,只不过一般人总会先注意到他俊秀的面容,眼睛就不太容易往别的地方看了。
“中校这是在做什么呢?调戏下属?”秘书官眼睛淡淡地看着雷克斯搭在安宁肩上的手,口气平静,安宁却感觉到那种精神波动更尖锐了一些。
这位——梅林秘书官也是精神力者?安宁心里疑惑:如果真是的话,这么毫不掩饰地释放却又不像是有意攻击……
“中校——”一个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梅林秘书官的飞船刚刚降——呃,秘书官?”
安宁在这一刹那感觉到了另一种精神波动,突然出现,剧烈地跳几下,然后迅速减弱消失。这是什么?安宁在疑惑的思索中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难道说,并不是梅林是精神力者,而是他自己现在能感觉到别人的精神力了?
安宁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一时间无暇顾及其他,直到那种尖锐的精神力逼近身边他才猛醒过来,一抬头,梅林的脸已经离他很近,眼神像小手术刀似的上下划拉:“雷,不介绍一下吗?”
来报告的士兵已经被打发走了,雷克斯那只手还在安宁肩上,轻轻一拽就把安宁扯到自己身边,手臂一伸圈住他的肩膀:“没必要。秘书官不是来督军的吗?有什么指示就下达吧。”
梅林的眼睛微微一眯。他的眼珠跟头发颜色相近,在阳光斜映之下变成酒红色,像两颗要燃烧起来的红宝石。安宁面无表情地观察着他,觉得这一眯眼的神气,在某种程度上跟雷克斯居然十分相似。
“下达指示?”梅林眯着眼睛微笑,笑意却只在嘴角,“在这里?是不是打扰到中校了?”
雷克斯耸耸肩,手滑下来拍了拍安宁的臀侧:“好吧,你先回去吧,等我再找你。”
他动作太快,安宁还没反应过来,雷克斯的手已经暧昧地在他腰上又轻轻捏了一下,这才收回去:“走吧。”
说得好像他不想走似的!安宁愤愤地在心里又比了个中指,有些僵硬地迈开脚步就走。耳朵里听见雷克斯在背后哈哈大笑,好像十分愉悦,可是那隐隐的精神波动却完全没有那么轻松。而梅林那边传来的波动却更加尖锐,简直像针一样了。
无暇再去考虑雷克斯这种举动的用意,安宁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要跑起来。他得赶紧回帐篷里去,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能感觉到他人的精神波动,又是什么契机居然让自己得到了这种能力!
“怎么了?中校叫你去干什么?”林恩一直等在帐篷里,早有点急了,“刚才有艘飞船降落,听说是凯撒将军身边的秘书官,他来干什么呢?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可能是来传达军部的什么指示,但雷克斯不让我呆在那里,所以不知道。”安宁整理了一下有些混乱的思绪,立刻感觉到一种极其轻微的精神波动,很柔和的,但波动频率很快,有点急切。这就是林恩的精神波动?是担忧?安宁双手抱住了头,简直不敢相信——这种感觉……太奇妙,太难以理解,所以……太让人无法相信了。
“你怎么了?头又疼吗?”林恩的精神力波动忽然剧烈起来,虽然其强度远不能与梅林相比,但近距离的感觉非常清晰,现在,安宁不必再怀疑了,他确实能感受到他人的精神力波动,而且,相当清晰!
“……不,我头不疼——”安宁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最后决定还是先不要说,至少等他搞明白了能力开发的原因再说,“对了,雷克斯在怀疑我的身份,上次我冒用了你的名字,这次他竟然问我,你是不是叫安宁。”
“那,那怎么办?他想干什么?你怎么回答的?”林恩有点紧张了。
“我说我不知道,有机会问一下。对了,我说我一直叫你小宁,你记住了,如果雷克斯来问,不要穿帮。我想——”安宁沉吟一下,“他即使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马上就要上战场了,他应该也来不及做什么。”
说到上战场,林恩就不由自主地紧张:“中校打算怎么办?他真的不会全体枪决?”
安宁冷笑了一声:“全体枪决他现在还训练什么?搞几百只活虫子来也不容易,放心,费了这么工夫,怎么也得让咱们上战场体现一下炮灰的价值。”
林恩不自觉地开始咬指甲:“咱们能逃得了吗?”
安宁把他的手打下来:“别啃指甲!放心,会有办法。雷克斯现在看来并不怀疑我,这就是咱们最大的机会。”
林恩仍旧很紧张:“但是我总觉得,中校好像——没有什么事能骗过他……”
“没有?”安宁又冷笑了一下,“至少咱们两人的身份他就搞错了。只要他是人,就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尤其是——他现在以为咱们什么都不知道。太自信了,这就是他的弱点了。”
林恩仰头看着安宁。总觉得从那天听见了军部的计划之后,安宁就有些变了。林恩说不清楚这种变化是什么样的,但他清楚地感觉到,安宁变得锋利了,就像开了刃的刀,忽然多了一种危险的压迫感。
安宁感觉到林恩的精神波动,正想安慰他几句,忽然听见外头一声巨响,好像什么东西被掀飞了起来,又砸在地上发出第二声巨响。安宁顾不上说话,一头冲出帐篷,只见在空地上的囚犯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雷克斯的营房——简易营房的硬化树脂房顶被掀飞了,砸在旁边的营房顶上,把房顶也砸穿了。不仅如此,营房的门也飞了,梅林正从里面怒气冲冲地出来,完全无视执勤士兵惊讶的表情,大步就往飞船走。雷克斯从屋里伸头出来,扶着被砸变了形的门框脸上带笑:“这就要走了?”
梅林脚步一顿,毫不犹豫地回身对雷克斯比了一根中指,然后径直跳上着陆还没有一小时的飞船,飞船蓝光闪烁几秒钟,呼啸而去……
“那位就是秘书官?”林恩半张着嘴合不拢,“他——他跟中校在干什么?”
安宁回忆一下梅林那尖锐的精神波动,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轻轻哼了一声:“谁知道!没什么好事吧。”他刚进营房的时候雷克斯大吼大叫地叫什么人回去,大概指的就是梅林,加上雷克斯突如其来的暧昧举动,安宁要是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做给梅林看的,那真是——白活了两世。
林恩仍旧没反应过来,安宁也没有再说话,转身进了帐篷。刚才,他清楚地感觉到了营地上一股股的精神波动——呆滞发僵,以至于他不用去看旁人的脸色就知道他们全都被惊住了。这种感觉太过……太过令人惊讶,好像其他人只要过于激动的情绪都会袒露在他面前,毫不设防。
“怎么了?”林恩发觉安宁不对劲,跟着进来,“你真不是头疼吗?那天你反应那么厉害,这几天又不吃抑制药物,真不要紧吗?”
“我真的没事。”安宁这几天把发给他的抑制性药物全部留下来了。这都是些类镇静剂,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上,“我是在想,为什么大家当时都在场,只有我反应那么强烈呢?”如果说是虫族的干扰波,林恩也在啊,没道理他连林恩的身体也拼不过?而且在场一千多人,别人基本上都没什么反应,他要不要反应如此强烈啊。
“是不是因为你在矿里受过伤?”林恩忽然想到一件事,“当时——当时医生说过一句,说你的大脑受了损伤……”提到拉文,曾经的痛苦回忆也就跟着浮了上来,林恩脸色煞白,但还是继续往下说,“你第一次从那辆运输车里被救出来的时候,我记得医生特别紧张,说那么久的辐射会直接把脑细胞杀掉的。但是你恢复得很快,我当时听医生那么说,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结果你12小时就醒了,而且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大脑损坏的反应,医生又说你的防护服大概没失效……但是我后来听人说你被从车里拽出来的时候防护服早掉到地上去了,所以我到最后都没明白你到底受没受伤。”
原来如此……安宁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当时拉文还称赞他聪明知道用防护服保护头部,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么说,难道他当时的冥想真的起了作用?那么大哥的研究方向……
想起早逝的兄长,安宁心里就不由得又抽痛了一下,他努力把这种感觉压下去:“还有一次呢?我第二次被塌方压在坑道里的时候,拉文有没有说过什么?”
林恩回忆了一下:“第二次他更急了,因为那个坑道其实矿石非常丰富,辐射量比你第一次强十倍都不止,虽然时间短,但照旧可以死人的。而且塌方挖起来也麻烦,你知道,那边根本没有什么救援机器。”
安宁冷笑了一声。他当然知道,那边开矿的都是死囚,塌方算什么,不救也没事,又何必花钱去准备救援机械。
“挖进去的时候是他一个人先冲进去的,我们都在后头。但是他抱着你出来的时候我觉得他脸色比你还难看呢,抢救你的时候还一个劲的揉太阳穴,不知是不是也被辐射了。”
安宁懒得去管拉文:“当时我的情况怎么样?”
“比第一次危险多了,当时我就看见你鼻子耳朵都有血迹,可把我吓坏了,还以为你死了。不过那时候我已经不在医务室帮忙,所以治疗的详细情况就不清楚了,都是后来打听的。那些囚犯自己就不懂,也说不明白。我只听他们说你命大,还说医生用了什么刺激细胞生长的药——他们很嫉妒你,说什么的都有。”
“刺激细胞的药?”安宁皱眉,“当时我该早点问你才对,也好去看看是什么药。”细胞类药物很贵重,比起直接移植体外细胞来,用药物刺激自体细胞生长更安全,所以药物自然也就更昂贵。b-17小行星连个塌方救援机都不愿意备,会备这种昂贵的药物?
不过疑惑归疑惑,安宁已经大略猜测到了一点,自己会对虫族的干扰波如此反应强烈,必然跟自己受过钼金的大量辐射有关。虽然b-17监狱应召的不只他一个,但其他人都没这种反应,应该是短时间所受的辐射量不足的缘故。那是自然的,大量辐射要死人的,谁会没事故意让矿石辐射自己啊。记得他最痛苦的那阵儿,确实觉得很像被钼金矿石辐射的感觉,但又不完全一样。那么现在,自己算是能敏锐地感觉到旁人的精神波动了?这可不见得是件好事,尤其是他要上战场的时候。如果几百只虫子都让他如此痛苦,那上了战场一家伙遇上几万只几十万只,不用打他就自己先疼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