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抬过来,马上检查!”医疗组的组长指挥两个士兵把安宁放上治疗台。
“不会死吧?好像摔得不轻。”一个士兵一边打开检查仪一边伸着脖子看了安宁一眼。
医疗组长翻个白眼:“血吐得不多,应该没什么事,算他命大,大概摔下来的时候没跌在石头上。要是跌在石头上,早摔成两半截了。”
安宁闭着眼睛不动。医疗组长说得没错,他跌下来的时候真没跌在石头上,本来嘛,是他自己有意跌下来的,当然选着没石头的地方跌。他是要见雷克斯。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雷克斯没有带着他们训练,偏偏这个时候囚犯们的逃跑计划已经定下来了:在飞船离开星舰之后,杀掉船上所有人员,劫船逃跑。还有十天左右就要出发,安宁不得不选择向雷克斯报告了。
“嘿,你轻着点,中校可是很看好这个小子,有可能提他做机甲组的组长呢。”
“是吗?不过这小子也就是比其他人操作得熟练点,做机甲组组长……我觉得好像也没什么潜力可挖了吧?”
“这倒也是……”医疗组长挠挠头,“算了,中校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对了,通知中校了没有?”
“通知了,马上就过来。中校那边通话好像还没结束,我刚才联络的时候,听见中校正跟人吵架呢。”
“吵架?”医疗组长诧异了,“中校跟人吵架?你没听错?”
“绝对没有!跟中校这么久了,是说话还是吵架难道我听不出来吗?当时也吓我一跳,中校居然也会跟上级吵架。”
“你怎么知道是上级?”
“嘿,使用专用频道通讯,除了军部的高级人物还能有什么人?”
“吵什么呢?”医疗组长难得地起了八卦之心。毕竟他们的中校是个典型的军人,服从命令这四个字是刻在骨子里的,要说跟上级争吵,那实在是——不可想象!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一接通频道,中校立刻就不再说什么了。再说了,就算他们继续说,我也不能偷听是不是?不过我听那声音……说不定是索克斯少将——不过这只是我瞎猜的啊。”
医疗组长耸耸肩没说话。这时候门外一阵急促而平稳的脚步声传来,门被推开,几个士兵一起立正:“中校。”
雷克斯走到治疗台前低头看看:“情况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吐了口血,大概内脏略微有点震伤;既没断胳膊也没断腿。”
“哦——”雷克斯略一沉吟,“既然没事,你们出去盯着训练吧,再有掉下来的未必有这么好运气了。”
“是。”医疗组长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当下带着两个士兵就又往训练场赶了。雷克斯侧耳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消失,才淡淡地说:“说吧,今天又是怎么回事?做个旋转飞行就掉下来了?骗谁呢。”
安宁睁开眼睛,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中校……我,我有事……”
“我想也是。”雷克斯一点头,随手拖过一把折叠椅来坐下,“没别人了,这儿也没监视器,说吧。苦肉计都用上了,你躲谁呢?”
“有人想逃跑。”安宁试图把这事说得委婉一点,但这件事——实在很不委婉。
雷克斯笔直的眉毛微微一挑:“逃跑?谁?”
“……目前我,我不太清楚是哪些人……”
“撒谎。”雷克斯简单地下了结论,掏出烟盒抽了根烟点上,“如果你连哪些人想逃跑都不知道,你根本就不会来找我。”
安宁哑然。他知道有哪些人,至少是大体上知道,因为几乎所有的囚犯都参加了这个计划,他们都想活着,都不想去前线送死。
“说吧。”雷克斯抽了口烟,随手在椅子扶手上弹掉烟灰,“别想撒谎,你还是个孩子呢。要是让你骗了,我这三十年就白活了。”
安宁沉默。雷克斯也不着急,只是径自抽着烟等着。过了半天,安宁才说:“我不想说出是哪些人。”
“为什么?”雷克斯并不看他,“如果你连名字都报不出来,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可以不用相信我,只要你——我只是想不让他们伤人。他们只是想逃跑,如果没有你的人盯着,他们也不会特意杀人。”
雷克斯嗤笑:“听起来,你好像是来劝我让你们逃跑的。”
“我不想逃跑。”安宁抬头正视他,“我会跟你们上前线,拼到底!还有林——我那个朋友,我们都会去打仗。”
雷克斯并没有抬眼看他,只是聚精会神地把烟灰弹下来,在地上堆成一个漂亮的圆锥体,就在安宁几乎要忍耐不住的时候,他才淡淡地说:“你要跟我上战场?”
“是!”
“那你知道前线突击队是九死一生?”
“知道!”
“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逃跑?”
“因为你跟我说过的话:如果人类灭亡,什么事都没有意义了。我愿意跟你一起上战场,为人类——不,就算是为了自己而战。”
雷克斯仍旧低着头看地,安宁的激动并没能感染他,他仍旧是那种淡淡的语气:“好,那么我有个问题问你:你到底是谁?”
“呃?”安宁愣了一下,“我已经说过了,我叫林恩。”
雷克斯笑了一下:“林恩?你看起来年纪顶多十八岁吧,那就是刚刚成年。未成年人即使杀了人也极少会被送到b-17小行星上,所以你杀人就是最近这一年半年的事吧?”
安宁本能地觉得不对,但他前面就是这样撒过谎的,所以现在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我已经去查过了,最近两年里破产的机甲工厂——包括地球在内一共八颗有机甲工厂的星球——总共七十三家,其中没有一家工厂的厂主姓林或者姓林恩,或者名字叫林恩。总之,你要么是说了个假名字,要么就是编了个假身世,对吗?”
安宁闭紧了嘴唇。雷克斯等了几秒钟,不见他开口,就又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微微眯起,变成一条狭长的黑线。他的眼珠和头发都是灰色的,偏偏睫毛却是黑色,而且浓密细长,垂下来的时候眼珠在后面闪着金属的光泽,冰冷又危险。本来他的目光就锐利,再被睫毛分割开来,更像刀刃一样能直刺人心。安宁甚至怀疑这家伙是不是也有精神力,被他盯着的时候真是如芒在背。说到精神力,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拉文了,沙星严格的训练让他没有精力去回忆,当然,那些回忆也并不美好就是了。
“你的生物芯片上有严重犯罪记录,所以我读不到你的名字。不过我想,一个刚成年的、身体素质并不太出众的年轻人去杀人——能告诉我你用什么办法杀人的吗?”
安宁再次选择了沉默。雷克斯似乎早料到他不会回答,并没有停顿很久就径自往下说:“你说不出来,因为你根本没有杀过人。如果真的杀过,你跑到我这里来报告叛逃消息就不是这模样。那么,一个刚成年的——或者在入狱的时候还未成年的人,又没有杀人,要什么样的罪名才能被送到b17去呢?”他忽然抬起眼睛,锐利的目光直逼安宁,“林恩?东方将军林道玄的儿子?你可是既长得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呢。”
安宁被他凌厉的目光压得不得不别开视线,却被雷克斯捏着下巴硬把脸转了回来:“看着我!你被送进b17,是因为你父亲的叛变,对吗?”
安宁本来想笑的。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件能欺骗雷克斯的事。虽然雷克斯只用两天时间就揭穿了他编造什么破产杀人的谎言,并且从他的名字上就推断出了林恩的身份,但——那毕竟只是林恩的身份呀。感谢林道玄从来没有让自己的儿子暴露在公众视线之中,雷克斯怎么也想不到他只是借用了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同伴的名字。但是雷克斯的一句“叛变”让他笑不出来了,那一瞬间他想到林恩倔强的表情——那孩子其实个性懦弱,可是一说到父亲他就变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极其相似的,都是为了家庭的名誉在拼死拼活,从这一点来说,林恩是他,他就是林恩!
“你们有他叛变的证据吗?”
“果然……”雷克斯笑了起来,放开他靠回椅背上去,“你要知道,军部有证据表明林将军确实对虫族发出的电磁波进行过相当长期的研究,并且——是秘密研究。”
“这就是叛变的证据?你不觉得可笑吗!”
雷克斯审视着他,安宁也定定地回看他。两人目光相对,这是安宁第一次没有被雷克斯锐利的目光压倒。良久,倒是雷克斯先移开了视线:“你确实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
雷克斯沉吟了一会,终于说:“几乎所有的前线军人都受到了虫族声波的干扰,只有你父亲没有任何狂躁症状出现。”
安宁简直哭笑不得:“这也是证据?这只能说明他对虫族声波免疫吧?难道不算是难得的能力吗?再说上前线的军人都受到干扰了吗?那些士兵你们一个个的都排查过?没有上过前线的人呢?他们中间就没有能对虫族声波免疫的?”
“可是他失踪的那天,是他命令部下返程,自己拒绝了军部撤回的命令,主动切断了与军部的联系,追着虫族去了。”
安宁愣了。这个林恩可从来没跟他说过,估计是也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出。难怪林道玄被扣上叛逃的罪名,原来是因为这个。
雷克斯笑了一下:“这件事你不知道?”
安宁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而且即使这样,我也不觉得就能坐实了他叛逃的罪名。”
雷克斯笑笑没说话。安宁等了一会,不见他有开口的意思,有点焦躁了:“我们现在似乎不是在谈林——我父亲的事吧?我现在是说,有人要逃跑!”
雷克斯瞥他一眼:“哦,刚才扯远了,现在咱们再扯回来。有人要逃跑,而你想上前线,好吧,那你到底是希望我怎么做呢?”
“……我,我也说不清楚。他们不想上前线,我觉得……我觉得我也能理解。我只是,只是……我想如果他们逃跑的时候旁边没有你的人盯着,那就不会有流血事件。”
雷克斯仰头笑了起来:“哦,原来你在担心我的人被叛逃者杀掉?难道你以为他们能逃得掉?”
安宁脸白了一下:“你想怎么办?”
雷克斯漫不经心地又弹了弹烟灰:“我早说过,到了这里就是军人,临阵脱逃者,立刻枪决。所以你最好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否则——所有人一起枪决。”
安宁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一时愣住了。雷克斯抬起眼瞥他一下,嗤笑:“什么表情?你父亲也是带兵的,难道你就一点常识也没有?认为我会任由他们逃跑?”
安宁无言以对。没错,雷克斯应该是此地——至少是沙星的最高长官,又是专门训练他们的人,如果前线突击队集体逃跑了,他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雷克斯慢慢抽着烟,最后把短短的烟蒂用两根手指捻熄:“你不说,是因为说出来也没什么大区别,对吧?想叛逃的人,差不多就是全部。”他看着安宁吃惊地抬头,又笑了一声,“我刚才就说过了,你还是个孩子呢,慈悲得过了头。如果想逃跑的只有几个人,你为了不让所有人都被连累,会说出名字的。现在你不说,就是因为叛逃的人太多,跟全体枪决也没什么两样了,对吧?”
安宁再次确认了,除了身份之外,他可能还没有第二件能瞒过雷克斯的事。这人的眼睛太毒,分析能力太强,只要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他就能得到他所需要的全部信息。
“好了,我明白了。”雷克斯站起身来,“你就留在这里吧,估计回去也不安全。让我想想,有什么借口能让他们不怀疑你——”他的目光在安宁脸上扫了扫,嘴角微微一勾,“行了,你就呆着吧,一会我会让人带你去我的营房。”
“营房?”安宁茫然,“那他们才会怀疑我吧?”
雷克斯低声笑了一下:“不会,我会让人告诉你的朋友,你是被我强带到床上去的。这样你再去找我就很方便了。”
安宁被一个床字震惊了,但这时候他顾不上去深想,只是急切地伸手去抓雷克斯的衣角:“那——你会怎么处理那些人?”
雷克斯轻轻一闪就让安宁的手落了空,不过还是给了他一个回答:“这不是你该问的,不过,至少现在不会集体枪决。跟着我上战场的,我不会让他独自作战,但是企图叛逃的,也要付出代价。”
安宁在36小时之后才离开了雷克斯的营房回到突击队的营地,一路上碰见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有点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有些是鄙夷,有些是同情,不过更多的是猥亵。安宁对这些目光只能装做看不见,同时在心里问候雷克斯的祖宗十八代——鬼知道他是怎么往外散布的消息。
“你回来了?”林恩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扶住他,“中校对你做什么了!”
四周还有人,安宁只能沉默。不过林恩的问话已经引起周围的几声笑,有人怪声怪气地说:“还能做什么?操过了呗。”
林恩愤怒地瞪着周围的人,安宁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算了,我们回去吧。”
周围又传来一阵嗤笑,安宁几乎能感觉到那些在他腰和臀部扫来扫去的目光。自打来了沙星,雷克斯严酷的训练让这些人没有动歪脑筋的精力和胆量,但是现在雷克斯自己开了头,那就怪不得这些人压抑许久的欲念浮出来了。偏偏正在这时候,一个士兵从后面追上来,冲着安宁来了一句:“谁让你跑回来的?记着,中校没开口,你不准自己离开。中校说了,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自作主张,小心你的屁-股!”
哄——周围的囚犯们大笑起来。不过那士兵随即抬起眼睛凌厉地扫了一圈:“笑什么!”不愧是被雷克斯训练出来的兵,眼神居然也带着几分冷酷,立刻把周围的笑声压低了。
“听着!中校说了,每天下午训练完就过去,别等人来叫你!”士兵居高临下地说完,转身走了。这次囚犯们不敢再像刚才那么放肆,只是小声议论着,目送安宁和林恩走回了帐篷。
一回帐篷,林恩就急切地看着安宁:“中校对你做那个了!”
安宁抬抬手示意他先观察一下周围,确定没人才低声说:“没有,是假的,为了方便以后我去找他。我跟他报告了他们的事。”稍微迟疑了一下,他没说出林道玄的事。
林恩愣了一下,长出了口气:“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中校也是那种混蛋!他怎么说?”
“他没有说要怎么办。可是这件事——很可能是集体枪决。”
林恩张着嘴愣了。他虽然有个做将军的父亲,但因为父母感情不佳长期分居,连带着他也没有呆在父亲身边多久,对军队里的事实在知之甚少,只是父亲偶尔有时间和心情的时候才讲上几句。所以集体枪决这种事,对他和对安宁的冲击力基本上是一样大的。
“那,那怎么办……”
安宁用手捂住眼睛:“我们不能决定……其实,上了前线也可能一样是死……”
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还是安宁先抬起头来:“我跟中校说了,我们两个跟着他上前线,拼到底。”
林恩用力点了点头:“嗯,拼到底!”
那一刻,两个少年都觉得有些热血沸腾。即使他们身上背负着再多的目标,但是保卫家园仍旧像一针兴奋剂一样令他们不能自持。只是安宁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沸腾的热血只保持了不到五天,就彻底地冰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