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越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连忙单膝跪地,低下头行礼,不敢再看那个人,生怕自己的目光玷污了他。
耳边响起衣袂的轻响,拂过冰冷的地面,却让人想起初春嫩柳梢头轻若无物的微风。
半晌,一个略带慵懒的声音在自己头顶上方响了起来。
“你是……”
楚越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开口,“属下影卫十四,归来复命。”
晏怀风已经半坐了起来,目光如深潭微澜的湖,打量着眼前这个忽然出现在雪山冰狱里的陌生人,表情舒展而从容,既没有半分惊讶,也看不出雀跃的痕迹。
影卫十四?他身边有过几个影卫,然而并没有叫做十四的。况且,那几个影卫都已经背叛了他。
他无所谓背叛,成王败寇,落魄的人不应该要求忠诚。只是在这种如同绝境的情况下,却跑出一个陌生人,这不得不令他感到意外。
晏怀风一直没有说话,楚越也就一直跪在那里,纹丝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冰寒岑寂的世界,仿佛连光阴也被冻结,过得格外漫长而令人忐忑。
然而楚越依旧跪得很稳。
半晌,晏怀风微扬唇角,像是终于想起了对方是谁一样,轻声道:“是你。”
楚越心里长舒一口气,看来少主对他还有点印象,从刚才的迹象来看,他只是清减了些,倒没有看出受酷刑折磨的痕迹。也对,门主从前那么疼爱他,应该不至于下狠手。
晏怀风从冰床上下来,赤脚轻盈无声地行走在冰面上,仿佛感觉不到地面的冰冷,一直到栏栅前,隔着一道门低头去看这个近乎陌生的人。
他依稀有点印象,其实当年送那少年去鬼谷,不过是临时起意,从没想过他真的会从那种地方出来。
更没想到他从那种地方出来,还会来找自己。
如今他跪在这里称呼他为少主,显然是准备站在他这一边了。竟也不问任何缘由就敢和晏清河以及整个圣门对抗?
晏怀风若有所思地抬手说:“起来吧,你怎么来了?”
楚越稳稳地站起来,依旧恭谨地低着头,毫不迟疑地回答:“属下来救少主出去。”话音刚落,耳边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嗤笑。
晏怀风转过身,走到冰桌边上坐下,手指下意识地轻扣着桌面,“你什么都不问?”
“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少主。”
晏怀风对这个答案有点意外,当年那个打伤他的少年影卫,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对方的模样了,只是依稀记得对方的眼神像是无法驯熟的野兽,总是倔强又不甘。
拥有那种眼神的人,真的会不仅对他忠心耿耿,而且就算时隔多年,还要单枪匹马地来救他?
晏怀风忽然对这个影卫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打眼望去,只见对方穿了一身玄色短打,干净利落。身材高挑,有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英气,沉默无声地站在外面,只要自己没有发出命令,就不会轻举妄动。
由于他低着头,夜明珠朦胧的光线让他看不清他的脸。
于是晏怀风命令道:“抬头。”
楚越下意识地抬头,瞬间晏怀风整个人又落入他的眼中,让他整个人绷得笔直。
晏怀风一怔,这不像是那个瘦小的少年。
眼前的人看上去沉默且沉稳,不说话时不太有存在感,然而却让人很放心。尤其是眼神,看着他的时候是纯粹的信任与维护。
有趣。晏怀风收回敲着桌面的手指,慢吞吞笼到袖中,心想,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你叫十四?”
“是。”
“本名呢?”
楚越一怔,不知道晏怀风为什么要在这种场合问这种问题,他当然知道影卫所谓的名字只是他的入门先后顺序的一个数字,他们是不允许有姓名的。更何况,他也并不知道十四的本名是什么。
然而晏怀风很有耐心地等着他回答。
他迟疑了一下,小声说:“……楚越。荆楚的楚,吴越的越。”
晏怀风颔首,“此名甚好。荆楚自古多劲悍决烈之士,吴越乃卧薪尝胆之源。从今以后你就用本名吧。”
“属下谢少主。”这是意外之喜,楚越自从知道自己得以十四的身份活下去,用十四的身份补偿晏怀风之后,心里总是觉得有些难以言喻的悲哀。
因为晏怀风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阿越”。
但现在不同了。
“少主请走远些,属下来开门。”
楚越抽出腰间长剑,三尺青锋灌注了内力,用力砍向陨铁铸就的子母连环锁,剑锁相击,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剑尖承受不住压力骤然折断,而子母连环锁却毫发无损,依旧阻挡在两人之间。
楚越扔掉断剑,几两银子一把的寻常长剑,果然无法承受过多的内力。
望了望远远站在狱中一角的晏怀风,楚越伸出手握住子母连环锁,想要徒手把它弄断。奈何陨铁不比寻常钢铁,坚硬无比,根本无法动它分毫。
想到晏清河派的人马也许马上就会随后赶到,楚越不由地有些急迫,运起全身的内力,企图跟陨铁来个硬碰硬。
眼看着他的手上泛起阵阵红痕,青筋毕露。晏怀风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边,他从栏栅的缝隙中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在楚越扯着子母连环锁的五指之上,说:“没用的,别浪费内力。”
楚越有点沮丧,“是属下无能。”
晏怀风不以为意,“身上可有带针?”
楚越一愣,不明所以地从袖口掏出几枚长针,鬼谷训练重在暗杀,暗器毒药,都是必备的。
晏怀风眼睛一亮,接过楚越手中的长针,修长的十指揽起那把精巧的子母连环锁,将针尖伸进去也不知怎么捣鼓了一下,没一会儿就听见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响,锁扣被轻而易举地打开。
“少主?”楚越目瞪口呆,晏怀风既然可以随时脱身,为什么还要一直待在这里?
对方像是看清楚了他的心思,施施然走出狱门,与楚越擦肩而过,径直往出口走去,良久,前方传来他的声音,“我一直在等,等一个时机。”
楚越望了望身后空空荡荡的牢房,跟上晏怀风。
晏怀风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楚越一惊,带着点疑问地望着他。晏怀风不说话,用手势示意他站到他身后。
楚越狐疑地走到晏怀风身后,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晏怀风眼中有光芒一闪而过,他冷冷地看着这座巨大的冰狱和头顶光辉灿烂的夜明珠们,忽然挥袖运功,打出一掌!
他的瀚海狂澜心法一旦运起,就如大漠之上的沙暴,狂放肆意,浩浩而去。整个冰狱开始发出细微的碎裂之声,然后骤然地动山摇,大块大块的冰棱开始砸落。
冰狱坍塌就在顷刻!
“少主?!”
晏怀风并不看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这个地方,存在够久了。”
“少主想毁了这里?那狱中其余人等——”
晏怀风回头看他,眼神中似乎带着一点读不懂的悲悯,“冰狱之中早已无活人。唯有尸身不朽。”
闻者一愣,然后恍然大悟,难怪刚才来时,零星见到的几个人都像入定一样没有声息,原来只是僵硬的尸体。
如今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眼看冰狱摇晃得越来越厉害,楚越也顾不得僭越,一把拉住晏怀风的手,挥掌打落一块向他们砸来的巨大冰块,迅速向洞口而去。
两人从冰狱之中出来时已至深夜,一轮明月高挂夜空,也许是身在山顶的缘故,天空显得格外明澈,月亮大得几乎触手可及,好像一不小心就能走进去。
晏怀风负手而立,抬头看着漫天星河,若有所思。夜风吹起他的衣服,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楚越见晏怀风始终赤着脚在雪地上行走,刚才在里面也没有看到鞋袜,想了想,脱了自己的鞋子,对他说:“少主,深夜雪冷,小心着凉。”
然后扶着晏怀风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蹲下身给他穿上鞋子。
晏怀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动作,既不制止也不配合,直到鞋子都穿在了脚上,才发现尺寸竟然意外地适合。
不是什么名贵的鞋子,材料绝对比不上他从前在圣门里的那些,却舒适异常,一点都不咯脚。
楚越也有些意外,他本想叫少主将就一下的,倒没想到两人鞋子的尺寸竟然完全一样。
晏怀风站起来挥挥手,若无其事地说:“下山吧。”
“少主。圣门如今气氛异常,是否要回去调查清楚?门主只是一时不察,只要我们查出真相,必然会有转机。否则,只怕对少主今后不利。”
楚越跟在晏怀风身后,开始仔细盘算下山以后要做什么。绝对不能大张旗鼓地回圣门,然而回去却是必要的。晏清河的古怪,还有圣门中的变化,都要一一查清楚,才能给晏怀风洗脱罪名。
再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样一来反而减少被发现的风险。
——或者如果晏怀风是真的要夺位……楚越想,那他更要好好筹谋。
谁知晏怀风偏偏出人意料,他扬起唇角对楚越说:“不,我们去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