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河尚未发出疑问, 疏朗的男声已在身后响起, 回荡在山谷之中,“贵客远来,招待不周, 诸位莫要怪我怠慢。”
声音响起时还在远处,最后一个字说出口时人已到了晏清河身边, 却是一身布衣的林独影,他这一身轻功果然是独步武林, 纵然足不出鬼谷恁许多年也没落下。
晏清河见他与自己站得很近, 不免有些尴尬,不动声色地移远了些。
这些天来林独影将他照顾得细致入微,他心里也颇为感念, 虽然不可能与林独影有什么, 可两人之间也没有这么生分。
不过如今儿子在眼前,晏清河生怕他看出什么来, 不知不觉就疏远了林独影。
倒是晏怀风见了他, 因为抱着楚越不好行礼,只好弯了弯腰,口中叫道:“师父。”
林独影点点头,目光往晏怀风身后一扫,笑道:“几位贵客想必是劣徒的朋友, 远道而来辛苦,这小山谷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见笑。”
萧沉已然肃容, 连路千寻也收了嬉笑模样,两人拱手给林独影行了个晚辈礼,恭敬地说:“寻簪阁副阁主萧沉、寻簪阁通幽楼楼主路千寻,拜见‘百鬼夜行’林独影前辈,贸然来访,实是晚辈唐突。”
林独影笑着虚扶两人一把,“想不到如今江湖上还有人记得我,不错。”
而站得远远的梅嫣只哼了一声,没理他。
林独影也不生气,看晏怀风一脸急迫的模样,怀里的人又一动不动,知道八成是受了伤,也不迟疑地带众人进谷。
七拐八绕转出一个逼仄狭隘的岩洞,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没几步就到了林独影居住的束竹居。
见主人回来,揽月、摘星、捕风、逐云四个侍女迎上来,将客人们一一带到到客房里去安顿,摘星一见晏怀风,脸上就带了点儿喜色,主动过来说:“少主没事真是太好了。”
晏怀风点点头,轻声道:“没事,让你担心了。”
林独影的四个婢女之中,揽月刻薄、捕风冷漠、逐云高傲,唯有摘星最为温厚,当年他在鬼谷受训之时,辛得摘星对他百般照顾,对他来说她就像是姐姐一样,因此比旁人亲近些。
晏清河看着觉得不是个滋味,他和青萝唯有这一个儿子,其实他对晏怀风倾注的心血一点儿都不少,只是晏怀风长得像青萝,让他不忍心靠近了多看两眼,在晏怀风眼里倒像是他嫌弃他一般。
长此以往,两人越来越疏远,父子两的关系真的是非常糟糕。
晏怀风就从不曾像对摘星一样对他温言细语,而是恪守着礼节,规矩却疏离。
林独影一看晏清河的眼神就知他其实心里难过,走到晏清河身边低声说:“清河,你也该给他解释清楚了,小风是个明理的孩子,你好好说,会好的。”
晏清河点点头,与林独影一起跟在晏怀风身后,看着他行色匆匆地把怀里的人抱进束竹居,直接放到了林独影的榻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把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解开,露出脸来。
晏怀风温柔地伸手试了试楚越的体温,回头看着林独影,“师父,阿越经脉受损,烦请帮徒儿看一看他的伤势。”
“咦,是他?”林独影惊讶了一下,他记得楚越,正是因为记得,所以才奇怪,让晏怀风如此紧张的竟然是这个人。
当年他被晏怀风送来鬼谷,林独影就知道这个人对当时的晏怀风来说根本可有可无,并没有多上心。
而他阅人无数,之所以对楚越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个当时还是孩子的影卫实在是太倔强,被丢在寒潭里浸了几天几夜都没松口,死都不肯说晏怀风一句坏话。
晏怀风是他徒弟,又是他喜欢的男人的儿子,有人不要命地对晏怀风好,对林独影来说自然是好事,因此他最后还是饶过了楚越,训练中甚至对他出手相助,没让他悄无声息地死了。
因为同样的原因,摘星也一向很照顾楚越,楚越要是知道他当年对晏怀风的忠诚其实让他在鬼谷里捡回了无数条命,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不过对他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为了晏怀风他从来都不惜代价。
林独影看到了楚越,晏清河自然也看到了,不过他的惊讶明显要比林独影大得多。他一直以为能让晏怀风用那种珍惜的姿态抱着的,一定是他的意中人。
可楚越分明是个男人……他就说姑娘家怎么可能那么魁梧!
“风儿你——”晏清河话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他该怎么说?风儿你是不是喜欢男人?风儿你怎么能喜欢男人?
林独影还在一旁,他要这么问,岂不是连带着林独影的心一块儿伤了。况且这些还只是他的揣测,也许只是另有隐情,才让自己的儿子对一个影卫如此上心?
晏清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真是难以形容。而晏怀风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欲语还休的状态,只是认真地盯着正帮楚越查看伤势的林独影。
林独影检查了半晌,严肃地对晏怀风说:“寒毒侵体,经脉损伤。这倒是我的不是,当年把他扔寒潭里,没想到他后来自己练了阴寒一路的内力。”
晏怀风愣了一会儿,摇头道:“不是师父的错,是我送他来鬼谷,终究是因为我才有今天,是我的过错。”
晏怀风刚想问问林独影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就听榻上一阵细微的响动,楚越慢慢睁开眼睛,哑着嗓子说:“少主不必……给自己揽错。”然后又是一阵惊心动魄的咳嗽。
“阿越!”晏怀风连忙侧身坐到榻上,将楚越半扶起来靠在自己胸前,摘星连忙端了茶盏过来,晏怀风一手接了,一边拍着楚越的背给他顺气,一边喂他喝水。
楚越喝了两口,想要抬起头来看看晏怀风,明明心里想着已经抬头了,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僵硬在那里根本动不了了,他心里一惊,又怕晏怀风看出破绽,只好按捺着不动。
刚才他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晏怀风自责,心里难过不已,忍不住开口宽慰他,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谁拿烙铁烫过了一样,声音都变得孱弱不堪。
如今完全清醒过来,脑子还停留在之前圣门之中沈玉猥亵晏怀风的一幕,立刻惊叫了一声:“沈玉住手!”
晏清河和林独影不明所以地对望一眼,晏清河询问般地望向晏怀风,“风儿,沈玉怎么了?”
晏怀风此刻显然没有时间解释,楚越这一声喊得声嘶力竭,让他又回想到当时的时刻,心疼得很,连忙小声安慰,“阿越,没事了阿越,沈玉已经死了。”
说着,在楚越的额头上轻柔地吻了一下,安抚着他的情绪。
晏清河如遭雷击怔在当场,如果说之前的一切都还只是没有证实的猜测的话,那么晏怀风如今在他面前毫不顾忌的一个吻,已经干脆利落地表明了他的选择。
怎么会这样?
晏清河觉得这个屋里他已经待不下去了,脑子里一片混乱,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不知所措地走出束竹居,眼前绿茫茫一片,从前这里并没有那么多竹子。
林独影在这里一住经年,这些竹子几乎都是他一棵一棵地种出来的,每一棵竹子背后,都代表他一日无望的等待。
直到再也数不清,只剩下一片竹海滔滔。
晏清河深吸了一口气,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知道,是林独影一直跟在他身后。可他现在,只想一个人想一想。
屋子里,在晏怀风的软语安慰下,楚越明显松了一口气,显然也想到沈玉已经被他砍成肉块了,那之后……那之后……他忽然想到,晏怀风跟他表明心迹了!
虽然他当时已是强弩之末,只是强撑着随时都可能会倒下,可晏怀风抱着他说的那句话他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我也爱你”。
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是只是他因为力竭而产生的幻觉?可他是绝对不敢跟晏怀风求证的,万一那只是他的幻听,岂非打碎了一个美梦。
他只能问:“少主,这里是鬼谷?”
“嗯,没事了,别怕。”
楚越想点点头,然而脖子依然是僵硬的,可见刚才的不能动弹并非是睡得太久的后遗症,联想到过去萧沉的诊断,他大概已经明白了,这是瘫痪的症状。
怎么办,不能动了,会变成晏怀风的累赘……
从楚越醒来开始,晏怀风已经看了他好半天,楚越昏睡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可现在人真的醒了,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得满心绝望。
他记得萧沉说过的话,一旦楚越过早清醒,就说明他已经回天乏术了。
楚越会死……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无力,就算是上一次,楚越在寻簪阁得离魂症的时候,他至少可以去找缕金衣,还有一线希望。可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握着楚越的手不易察觉地在颤抖,晏怀风低着头,问:“阿越,你饿不饿?我去叫人做点东西吃吧。”
他的声音一切如常,可楚越觉感到手上一凉,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在他的手背上慢慢洇开。
“少主,你哭了……”
楚越心里着急,想安慰晏怀风,想擦掉他的眼泪,可他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发出干涩的声响,这让他痛苦万分。
晏怀风注意到了楚越的不对劲,换了平常,他不可能一动不动,他立刻抹掉脸上的水迹,“阿越,你是不是动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