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觉得这五年的账目可还有继续对账的必要?”三皇子负手站在姚颜卿对面, 两人相隔一张桌子,他身子微微俯下身来, 轻声问道。
姚颜卿不喜欢三皇子这种具有压迫性的姿势,搭在算盘上的手指轻轻一拨, 随后身子朝后一靠,淡声道:“账目上必然不会出错,这点账若都抹不平,肃州贪墨一案也不会到现在才爆出,依微臣之见,眼下紧要的是查出户部是否每年调拨出二十万两的赈灾款下去,然后顺藤摸瓜查出牵扯在其中的地方官员。”
“只查地方官员?”三皇子眸中闪过一道厉光, 五年加起来从户部拨出的银子达百万之多, 他却不信这么一大笔巨款若没有京里人关照,地方官员会有胆子私吞。
姚颜卿嘴角轻轻勾起:“臣无能,一切都听殿下的指示。”姚颜卿自不会主动说要查京中的官员,别说他眼下根基不稳, 便是真在京中立足的那一日, 他也不会轻易动大批京官,京里关系错综复杂,动一发则牵全身,若无完全把握贸然行事,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样的蠢事他怎可能做得出。
三皇子眸光一闪,深深的望了姚颜卿一眼, 随后一笑道:“五郎随我走一遭大理寺,咱们会一会吴侍郎。”
姚颜卿潇洒起身,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大理寺离户部只相隔了一条街的距离,两人打马同行,不过片刻便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卿徐大人得了消息匆匆出来相迎,徐大人比姚颜卿官高三品,见了上官他自是要行礼作揖。
徐大人面相和蔼,笑起来像一尊弥勒佛似的,他呵呵一笑,双手拖住姚颜卿的手臂,说道:“姚大人客气了。”他是个聪明人,虽姚颜卿官职不高,可能却被圣人钦点与三皇子同理肃州贪墨案,便知他是得了圣人的青睐,青云直上那日是指日可待,他自是愿意结下一个善缘。
徐大人赞姚颜卿年少有为,姚颜卿自是投桃报李,先是自谦一番,随后也赞徐大人秦庭朗镜,两人互相吹捧了一番,才在三皇子一声清咳中相视一笑。
三皇子瞥了一眼姚颜卿,见他眉眼弯弯,心下暗忖,一个老狐狸一个小狐狸,倒是气味相投了。
吴侍郎虽说是被下了的大狱,只是他罪名未定,只暂且被关在了狱中,故而在狱中待遇尚可,身上穿着白雪的内衫,精气神不错,被狱卒请出来的时候,还负手于背后,悠悠然的迈着步子,很有些闲庭信步的意思。
姚颜卿立在灰墙之下,冷眼看着吴侍郎,目光又落在了他所在的牢房中,里面比较其余的牢房自是干净许多,想来是被人仔细打扫过的,木板子床上铺着厚厚的软褥子,上面一锦被被叠的四四方方,还有一个黄花梨雕葡萄纹矮桌摆放在其中,与这牢房格格不入,吴侍郎并未注意到姚颜卿,等他被带走后,姚颜卿才提步进了牢房,哪怕被收拾了个干净,里面隐隐还散发着一股子霉味,混合了熏香的气味更家作呕。
姚颜卿掏出帕子捂住鼻口,目光落在黄花梨雕葡萄纹矮桌上,上面放着一碟糕点,还有一壶茶,上面还有两个杯盏,他伸手摸了摸壶茶,尚有余温,随后又拿起一块糕点碾碎,触感很是软糯,姚颜卿忍不住冷笑一声,吴侍郎实在是猖狂,竟这般有恃无恐。
姚颜卿出了牢房,拿着帕子仔细的擦拭着手指,随后把帕子丢在了地上,转身出了牢房,他到时,吴侍郎正站在厅中,许是被关了一日,猛地一见亮让他双眼不适,那双细长的眼正微眯着,他听见脚步声,扭头一看,见一个穿着石青色广袖官服的少年郎信步而来,身形尚算高挑,腰身极瘦,犹如墨染的长发用玉冠束其,那张脸却极其俊美,他觉得有些眼熟,思量了许久才想起了此人是谁,心里冷笑,一个毛头小子也敢来审他。
姚颜卿拱手一揖,三皇子指了指下首的位置让他坐下,随后淡淡开口道:“吴侍郎是也父皇的老臣了,极得父皇信重才会叫你任户部侍郎一职七年之久,你可对得起父皇对你的看重?”
吴侍郎淡淡一笑,从容不迫的看着三皇子,说道:“臣不解殿下之意,臣在户部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
三皇子脸色沉了沉,冷笑一声:“自五年前肃州闹灾,经由你吴侍郎调拨下的款项总达纹银百万之多,可肃州百姓却连年叫苦不迭,以至于在今年闹出暴动一事,这就是吴侍郎所说的不敢有一丝懈怠?”
吴侍郎朝大明宫的方向拱了拱手,正色道:“臣依照圣人旨意挑拨粮款何错之有,银子不拨下去后再不经下官之手,从京中到肃州千里之遥,经手的地方官员达数十人之多,臣如何能得知是何处出了纰漏,已至于肃州百姓连年叫苦。”吴侍郎这番话说的义正辞严,更兼有激愤之情。
姚颜卿嘴角轻勾,笑出了声来,惹得吴侍郎怒目而视。
三皇子看了姚颜卿一眼,随后冷笑道:“吴侍郎好利的嘴,既这般能说会道,一会便叫你说个够。”说完,他点了姚颜卿的名。
姚颜卿白皙修长的手指轻叩在腿上,薄唇一挑,便开口道:“吴大人可知五年前一斗米只需五文钱,一两银子可买两百斗新米,陈米可买四百斗,糙米可买千斗,按照你每年挑拨下的粮款,肃州百姓虽不至于鼓腹含和,却也不至于出现饿死的灾民。”
吴侍郎眸光一闪,眼中带了几分愤慨之分,冷声道:“姚大人是吧!你与本官说这些作甚,粮款本官一分不少的调拨下去,至于你说米多少银子一斗,我吴家乃是世禄之家,怎会如姚大人这般精通。”
被吴侍郎暗讽一番,姚颜卿也不动怒,只淡淡一笑:“吴大人既不知粮食价值几何,为何会调拨出二十万两的粮款?”
这个问题问的好,三皇子嘴角翘了一下,沉声道:“吴侍郎不是生了一张利嘴吗?怎么如今却闭口不言了?”
“自有属下计算出来,臣是户部侍郎,焉能在这等小事上也事事照看。”吴侍郎淡声说道,眼底终是有了波动。
“吴大人说的是,只是下官有些好奇,当日是何人给出的这个数目,吴大人过目后便不曾提出过疑问?”姚颜卿从座位上起身,微微一笑,度步到吴侍郎身边。
“当时本官只是吩咐下属去计算需多少粮款,并为细问过是何人经手,且年头久了,我也记不得我当时是否提出过疑问。”吴侍郎见姚颜卿近身上前,那双眼形优美的桃花眼却冷沉的有些骇人,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姚颜卿长眉一挑,继续问道:“便是如此,吴大人也该说出一个人来,便是五年前的事记不得了,莫不是今年的事也忘了?吴大人可不像是忘性如此之大的人。”
吴侍郎脸色徒然一沉,喝声道:“你是在审问本官吗?你一个小小的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有何资格审问本官。”
“父皇命姚大人与我同理此案,他自然有资格审问你。”三皇子冷冷的出言道,知吴侍郎已有些失了分寸。
姚颜卿好整以暇的望着吴侍郎,淡声道:“吴大人可想出了当日吩咐的何人。”
吴侍郎目光沉了沉,说出了一个人来:“往年的记不清了,今年是许主事。”
三皇子闻言看了姚颜卿一眼,想到了这许主事与他尚有那么几分干系,许尚德的弟弟娶的正是他的姐姐。
姚颜卿眼睛眨了一下,面不改色的说道:“殿下,可要派人召许主事?”
三皇子眼底带了几分探究之色,许家和姚家的事他多少有些耳闻,内情如何却是不知,只是这事既牵扯到了许尚德的身上,他便需让姚颜卿避讳一二了。
“先带吴侍郎下去。”三皇子沉声吩咐道,知没有确实的证据是撬不开他的口,与其继续在这浪费时间,倒不如从下面的人着手。
吴侍郎被带下去后,三皇子开口道:“五郎可知这许主事许尚德是何人?”
姚颜卿露出疑色,轻声笑道:“殿下这便是为难臣了,臣进京才多少日子,打过交道也不过是翰林院的同僚,户部的官员却是一个都识得。”
三皇子笑了一声,这话若是初次见面时他这般说,他倒是会相信,如今却是不信的,这个小狐狸既敢应下父皇与他同理此案,焉能不调查户部的官员。
“许尚德出自宣平侯府,正是你姐夫的二哥。”
姚颜卿露出惊讶之色,美如冠玉的脸上笑意微僵,随后道:“既如此臣应当回避才是。”他当然知道许尚德是何人,也料到吴侍郎会交代出此人,户部四个主事中唯有许尚德列侯出身,不论肃州贪墨案吴侍郎是否是主谋,能在户部与他同流合污的必然不会是寒门出身的官员,若不然早被推出来做替死鬼了。
三皇子原有让姚颜卿回避的意思,不知怎的,听了这话却是转了心意,反倒是笑道:“五郎何须回避,虽你与宣平侯府有姻亲之缘,可据我所知你进京后却不曾与宣平侯府有什么往来。”
姚颜卿眼皮微跳一下,竟不知他的行踪在三皇子的掌握之中,心里一怒,心里冷笑一声,却是垂眸掩下眼底的沉色,口中道:“不瞒殿下,臣的姐姐正与宣平侯府四郎君闹和离,只怕不日便要离了宣平侯府,此案牵扯到了宣平侯府的二郎君,臣实在担心会有人非议,殿下还是容臣回避吧!”
三皇子一怔,万万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隐情,来不及细想,口中已道:“许尚德只是许四郎的兄长,细说起来也与你并无干系,无需回避,还是五郎实在担心会惹人闲话?”
“臣倒不担心自身,身正不怕影子斜,臣自是问心无愧,便是让人泼了脏水,相信圣人亦会还臣一个清白。”姚颜卿一脸正色说道,拱手朝着大明宫的方向深深一揖。
三皇子见他一副浩然正气的模样,眼中染上了几分笑意,说道:“不用父皇还你清白,我便会为你一证清白,断不叫你清明受污。”
姚颜卿朝着三皇子一揖,轻声道:“臣先谢过殿下。”
三皇子从高位上起身走了下来,离姚颜卿不过两步的距离,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笑道:“你我本是表兄弟,何须如此客气。”这回不等姚颜卿说出疏远之言,便问道:“刚刚你去了牢房,可有看出什么不妥?”
姚颜卿不着痕迹的侧了下身子,借着这个姿势后退一步,随即说道:“牢房中被打扫的一尘不染,想来吴大人这个牢做的也挺舒坦的。”
三皇子闻言便笑了起来,他看那吴侍郎一身雪白里衣便知他这牢做的不实了。
“不过家中人有所打点也是难免的,倒算不得稀奇,叫人惊讶的是里面有一矮几,上面摆置着一壶温茶,两个杯盏,想必在狱中与人品茶也是别具风味的。”姚颜卿冷笑一声,讥讽而道。
姚颜卿说的嘲弄,三皇子听的却觉得有趣,心里明白他这是记恨吴侍郎刚刚嘲讽他出身的言论。
“茶既是温热的,想来那人走了顶多半个时刻。”三皇子说着脸色便沉了下来,能出入大理寺又不惊动徐大人,此人身份必不简单。
姚颜卿赞同的点了下头,说道:“殿下不妨着人去甘盛斋走一遭,刚刚在牢房中见到了甘盛斋糕点,上面的桂花蜜还不曾渗透糕点,想来买来也没有多少时辰。”
三皇子神色一动,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忍不住抚掌笑赞,对姚颜卿再次刮目相看,他实在没有料到他会心细至此,以他的年龄,行事却如此老道,竟不让朝中老臣,实在叫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