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一道人影飞速的闪进了行宫的交辉园,摸进了北边的屋子, 屋内漆黑一片,绵长的呼吸声微弱的在寂静的房中起伏着, 显然床上的人正陷入梦乡。
雍王轻手轻脚的靠近了床边,刚一探出手去,床上的人便飞快的起身,摸向了放置在身侧的横刀,雍王欺身而上,没等床上的人抽出横刀便被他压制在了身下,捂住了口鼻。
“五郎, 别出声, 是我。”雍王声音压的极低。
姚颜卿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点了下头,又伸手拍了下他的手臂,雍王会意的送开了口, 之后人便上了床, 半仰在了床上,以免让自己的影子映在了窗上,招来侍卫。
“王爷怎么过来了?”姚颜卿声音同样压的极低,谨慎的朝着雍王的方向挪动了下身子,两人肩并肩半仰在了一处。
“今晚我过父皇那边请安,父皇并未召见。”雍王皱眉说道,温热的呼吸扑在了姚颜卿的耳畔。
在夜色中姚颜卿抿了下唇角, 说道:“这个时候,圣人心情必不会痛快,未曾召王爷进去并不稀奇。”
雍王笑容微冷:“只怕父皇是疑心上我了。”雍王不得不做此怀疑,只是此“疑心”非彼“疑心”,他口中所指乃是帝王对“臣”的忌惮,儿臣,虽有儿字在前,可却依旧有一个“臣”字。
“王爷夜探交辉园就为了说这些无稽之谈吗?”姚颜卿脸色微冷,不愿意碰触这样的话题。
“五郎觉得是无稽之谈?你何时也学会自欺欺人了,白天时父皇将可号令金吾卫的令牌交付到你的手中,又未曾命我随他一同离开围场,其中深意以你的聪慧会看不透?”雍王自嘲一笑,不知是笑他自己,还是笑晋文帝,天家果真无父子之情。
姚颜卿神色如常,手掌却紧紧的攥了起来,低声道:“王爷还是慎言的好,如今这种时候,您不该来此,若叫圣人知晓必会惹其生疑。”
姚颜卿当然猜到了晋文帝的用意,从金吾卫的令牌交付到他手中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晋文帝明面看来已将他与雍王绑在了一条船上,可他却也试探,试探他的忠心,试探雍王的忠心,他该庆幸的是,雍王并未露出初长成的獠牙,否则不单单是雍王,便连他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姚颜卿强忍住心里的沉重,轻声道:“不管圣人是何种用意,这个时候您该稳住自己,诚王已被贬,温皇后更被贬为庶民,诚王一脉绝无翻身的希望。”
雍王轻叹一声:“可我也走在了悬崖边上。”雍王不敢赌那一点微薄的父子间的信任,连老四,父皇亲手教养大的儿子,曾被寄予很高期望的儿子,他都能毫不犹豫的弃之,他又算得了什么。
姚颜卿沉默了一会,才道:“王爷此时担心尚嫌早了些。”晋文帝如今尚年富力强,未必会太过忌惮自己的儿子,只不过经诚王一事后,他怕也不会托付更多的信任了,
雍王苦笑一声,他不觉得自己的担心尚早,作为儿子他对于自己的父亲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帝王多疑这一点在父皇的身上已显露无疑,若不然,他们这些成年的儿子也不会拖到至今才被册封为王,更不会将他们长留京城,而不是让他们远赴封地。
雍王明白晋文帝的用意,他一直在削弱皇子对帝王的威胁,当年召他们回京,也不全然是因为老四之故,也是忌惮他们手中的兵权。
“若五郎是我,此时会如何做?”
夜色下,姚颜卿看不见雍王脸色的神色,而他这个问题,更是让他难以回答,沉吟了半响以后,他才淡淡的道:“圣人并未提及小皇孙要如何处置,只怕圣人未必会将他迁去京郊,您得善待他,得让圣人看见您对小辈的慈爱之心。”
姚颜卿犹豫了半响,才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若说让雍王为诚王求情,这过于虚伪,可善待诚王之子,却能叫圣人看见他也有心软的一面,让他明白雍王有“情”,这才会减少父子间的猜忌,若雍王连一个稚龄孩童都容不得,如何让圣人信任他们之间的父子之情。
雍王脸上闪过了然之色,不知是不是因为姚颜卿语气中的沉着之色,他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父皇是推了原成掩盖这件事是吗?”雍王低声问道,语气肯定。
姚颜卿笑了一下,道:“您不该过问这件事。”
“所以我只在你面前这样问。”雍王唇角勾了勾。
姚颜卿微怔了下,他实在不曾想到雍王对他会信任至此,这种信任本该让动容,可他却觉得心冷,为上辈子的他觉得心寒。
没等姚颜卿开口,雍王已丢开了这个话题,语气温和的道:“今日在围场你怕是吓到了吧!”
姚颜卿反问道:“王爷觉得我会吓到?”姚颜卿性子里有几分执拗,决计不会在人前露出狼狈之相,哪怕当时他真的被惊惶的情绪所包围,嘴上也是不肯落了下风的。
雍王忍不住笑了一声,惹得姚颜卿皱起了眉头。
“五郎未曾吓到,我却吓到了。”雍王用温润的声音说道,他手臂垫在了脑后,眼中闪过后怕之色,即使知道姚颜卿未必能看见自己的动作,却点了点头,说道:“我吓到了,五郎,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恐惧二字的威力。”他声音中带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颤音,几乎让姚颜卿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雍王只要闭上眼睛就忍不住想到今日的场景,他的手甚至不由自主的微微发颤,不敢想象他若是晚到一步,姚颜卿可还会如现在一般并肩仰卧在一处。
姚颜卿脸上的神情繁复,心中更是百味澄杂,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下来。
雍王轻轻一叹,忍不住握住了姚颜卿的手,这一刻他心中并无半分旖旎,紧紧觉得握住了这双手,感受到他肌肤上温热的触感,能平复他惊慌的情绪。
“五郎,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总有一天我会给你,可你也得给我机会,哪怕你不喜,可你也得让我知道,你若不想说,我便不问,你教我好不好?教我如何能讨得你的欢心。”雍王声音放的又轻又柔,眼睛极其真诚。
姚颜卿无声一叹,把手抽了回来,眼神晦暗莫名,半响后,才道:“王爷,怕再过一个时辰天便该见亮了,你若再不离开,怕是走不了了。”
雍王微微一笑,并不急迫的想要姚颜卿给出一个答案,他点了下头,道:“是该离开了。”他总不能为五郎惹出事端来。
雍王从床上下了地,扭头瞧了姚颜卿一眼,唇角勾起:“我就当你应了。”
姚颜卿一怔,等雍王走后才明白了他话中所指,随即苦笑,想要讨一个人欢心是何其难,若无心,便是使出千般手段又有何用。
雍王离开时刚过了丑时,姚颜卿睁着眼睛盯着床顶,不知过了多久又睡了过去,只是后半夜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前世像一幅幅画卷一般不停的在他面前展开。
他站在永寿宫中,看见另一个他被人压在了地上,狼狈的简直可笑,姚颜卿皱着眉头,想要上前去阻止,却发现他脚下并未能挪动一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另一个自己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姚颜卿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只能努力的注视着高高在上的温皇后一张一合的红唇,随着她唇角轻勾,露出一抹阴冷的笑,他听到尖利的声音。
“你以为那个孽子喜欢的人是你吗?错了,他喜欢的人是杨士英,是你的弟弟。”
姚颜卿露出一个轻蔑的冷笑,想着,那又如何呢!他根本不在乎。
可另一个自己显然并不是如此做想,他摇着头,口中说着反驳的话。
“若他喜欢你,今日他又怎会带杨士英去围场?”温皇后露出恶意的笑,伸出续着长长指甲的手指挑起了被压制在地上人的下颚,又厌恶的甩开。
“谁能来救你呢!那个孽子不在宫中,你的母亲如今怕是在昌庆宫等着你的死讯。”温皇后冷笑着让侍卫行刑,口中说着残酷的话:“你该恨的是燕灏,是你的母亲,是他们把你视做了弃子,记着,下辈子若要报仇也要寻对了人,莫要在如这辈子一般愚蠢了。”她要那孽子所爱之人临死也尝尝什么是锥心之痛,还有什么被所爱之人视作弃子更为残忍,温皇后唇角流露出快意的笑。
姚颜卿眼睁睁的看着另一个自己下身染满了鲜血,伴随着温皇后如利剑一般的话,那双眼睛一点点的阖了上,一口气已然有进无出,他竟有了感同身受的痛感,可他只能冷眼瞧着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被人抬出了永寿宫,他脚下的步伐不受控制的出了永寿宫,来到了一座宫殿,清晰的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母后,难道非要五郎的命不可吗?他是我的儿子啊!”
那是他生母的声音,姚颜卿露出了讽刺的笑。
“你若不将他推出去承受温氏的丧子之怒,受到迁怒的便会是四郎,你以为让温氏相信四郎不过是姚颜卿的挡箭牌是这般容易的事吗?”那是祁太后的声音,阴冷的让人心中发寒。
“母亲,可若是她发现五郎并不受圣人重视又该如何?”福成长公主声音中透着惊慌之色,显然她作出了选择。
“她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无故杖杀朝臣便是贵为太后也难逃国法惩治。”祁太后冷冷的说道。
姚颜卿听着这些话,露出了嘲讽的笑,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姚颜卿醒来时,天色已亮,唇角尚勾着讥讽的弧度,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唇角,口中溢出一声冰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