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十个小时以后, 王铮才苏醒。
他只是略微醒过来不到半个小时, 然后又继续昏睡。又过了八个小时,他才第二次睁开眼睛。
氧气罩被拿走了,身体各项指标已经上升, 虽然还连着不少导管,但已经能看着徐文耀微笑, 声音很弱,说话很慢, 可是能表达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那位著名的瞿教授过来察看后, 以一种传递噩耗的严肃表情宣称病人恢复不错,如果情况再这么继续好转的话,明天他就可以进流食了。
徐文耀爽朗地笑着感谢瞿教授的关心, 教授听完面无表情, 仿佛自身穿着一层防护服,将所有赞誉都远远隔开, 但在接触到王铮致谢的眼神时, 教授出人意料地屈尊降贵,俯下身用缺乏升降的语调说:“不要,超支。”
王铮和徐文耀霎时间都有些莫名其妙,瞿教授难得好心补充了一句:“耗损得厉害,你的心脏。”
他身边善解人意的助手医生忙解释:“教授的意思, 是病患这次发病可能由长期压力无法排解加上不良生活习惯造成,因此建议您出院后务必注意修养,放松精神, 不然就算您是年轻人,也未必能恢复回来。”
徐文耀肃然起敬,忙点头说:“是,谢谢教授,我以后会看着他的。请问按照他的恢复状况,大概多久能出院呢?”
瞿教授眉毛一跳,显出不耐烦,侧过头不理会这种问题。
又是那位好心的医生帮忙说道:“王先生还年轻,如果不出什么问题,刀口恢复好了大概就能回家。但回家后才是真正的治疗,希望你们能配合医生服药,定期回来检查,坚持半年左右,我们才能判断算不算康复。”
“谢谢。”
“急,不好。”瞿教授像一个字一个字往嘴里吐那样,对王铮说,“过程,是必须的。”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得其解,善良的助理医生大发慈悲,微笑着对教授大人禀报:“瞿教授,您的手术录像演示会还有五分钟就开始了。”
瞿教授点头,转身笔直走开,身后跟着的一堆医生忙簇拥着离去,跟徐文耀相熟的那位主治大夫留在后面,悄悄笑了跟徐文耀说:“难得啊,瞿教授对您弟弟青睐有加,从来没听说他会去宽慰病患。”
“为什么?”
“你不知道?”那位大夫笑眯了眼,“教授听说小时候得过轻微自闭症,长大后情况虽然好转,但还是有交际障碍,也因为这样,他才能全力以赴攻关专业,像台手术机器一样,不出任何差错。呵呵,说起来真是有得必有失啊,啊我该走了……”
徐文耀呵呵低笑,跟大夫道别。
“真是怪人啊。”王铮感慨了一句。
“怪人说的话才一针见血。”徐文耀在他身边坐下,摸摸他的头,微笑说,“你就是把自己耗损得太厉害,还好发现得早,万一要是出大问题呢?”
“以后会注意的。”王铮赧颜说。
“你我可信不过,我得亲眼看着。”徐文耀拉着他的手,随意捏着,用决定晚餐内容那样的口吻漫不经心说,“出院后跟我住一块。”
“啊?”王铮愕然。
“没有商议余地。”徐文耀抬眼说,“我们俩,住一块。”
“可是,我能照顾自己,”王铮努力说服他,弱声说,“而且还有邹阿姨啊,她照顾我挺长时间了,出院后请她上门做钟点工……”
“她当然要过去继续照顾你,煮饭煲汤什么的我可不在行,也没时间。”徐文耀手一挥,打断他的话,“我要跟你住一块,就这么定了,你现在要挑的,就是住哪的问题,我在你们学校那个区刚买了套房子,复式,带装修,要住人的话稍微弄弄就行,你要满意了我就让人把你的东西搬过去。你要嫌麻烦我就住你那,虽然小了点,但我能将就。大不了等我过去后找人把你隔壁买下来,打通了就大了……”
“等等徐哥,”王铮打断他,“我们,没必要……”
他的话没说完,徐文耀笑容一敛,眼神近乎阴郁而执着地盯着他,看着王铮心中悚然一惊,呐呐地自动咽下想说的话。徐文耀眼中酝酿黑沉的波涛,却在刹那间,猛然站起来,走了几步,调整了语调说:“当然有必要。”
他隔了几秒钟,斩钉截铁地断言:“我们必须住一块。”
“徐哥……”王铮微笑了,柔声说,“你忘了我动手术前,咱们约好的事吗?”
那时候他们约定不离开对方,但未必需要一个明确的形式,因为对两个曾经深深受困于形式的人而言,那是能想到的,最好的相处方式。
徐文耀微微一顿,半天沉默不语,那是一种积攒着什么的沉默,仿佛一块压在沸水之上的大石头。
“你怎么了?”王铮轻声问,“我是说,我们一块住本来也不是坏事,但你给我的感觉,好像变成,非住一块不可。”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我一直守在你这,能发生什么?”
王铮叹息一声,伸出手,说:“过来。”
徐文耀走过去,由着王铮拉住他的手,听他温和地说:“我现在确实需要人照顾,我家大门随时朝你打开,如果你,还不满意,我甚至可以配钥匙给你,但我们没必要同居,那样,太刻意了,你不觉得?”
“不觉得。”徐文耀反手用两个手掌将他的手置入掌心,用力包住,有力地说,“你在手术室里,不会明白我经历了什么,我只确认一件事,我要在想看到你的时候就能看到你,而不想,再来一次隔着一道门,不知道你在里头是生是死的经历。你信我,这种事,没人想来第二回。”
“我在想,就你动手术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万一你要出不来怎么办,万一那门一推开,你头上罩着白布被推出来怎么办,我没法遏制住这种念头,然后我确认了一件事,要你出不来了,我会杀了刚刚那个古怪的教授,尽管我心里清楚那怪不得他,但我知道我会那么做。原因不是迁怒,而是在他手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确实丧失了你。”
“我不能接受这种事,王铮,如果那样我最后悔的,就是当时没在病房里上你,为什么要考虑那种无聊的念头?什么我要不要你做我的情人之类,什么我会不会爱上你,会不会跟你长久这么相处之类,这种想法真是浪费时间。毫无疑问,人就是在这些浪费时间,令你犹豫不决的磨叽想法中隐藏自己的懦弱,为自己的无能寻找遮羞布,或者更确切地说,为自己的错失寻找合理性理由。其实对我来说,只需要承认一个事实就足够,只需要直面它,用手发力把它拽过来,只需这样就足够。”
徐文耀轻笑了下,捧起王铮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微微闭眼,然后睁开,目光执拗地问:“你想知道吗?”
王铮有些懵了,他的脑子还很迷糊,但不否认,被人这么拉着手,对方温暖的体温透过手心传过来很受用,也很舒服,他顺应徐文耀的思路,软声问:“是什么?”
“我要你。”
“啊?”
徐文耀笑了,像放下包袱一样舒展眉心,笑容中带了促狭,眨眨眼问:“吃惊?”
“确实有点。”王铮有些无力地扶额说,“你,你说这句话,我不得不理解成情爱意味上的,而且,我个人觉得,这三个字挺言情剧,不适合你。”
徐文耀大笑,更紧地抓住他的手,说:“只是语言,只是它刚好表达了我想说的意思,不用那么计较,如果今天人类用‘沙琪玛’表达同样的意思,那么我也会喊。”
“那你喊沙琪玛吧。”王铮无奈地说,“起码听起来还能吃。”
徐文耀笑得肆意,把王铮的手揉来揉去,最后忍不住放在唇边轻吻着,吻着又开始咬,像发现新玩具的孩童,乐此不疲。
“行了,”王铮忍无可忍地说,“这是手,不是面团。”
徐文耀嘿嘿笑着放下他的手,凑过去说:“就住你那吧,我喜欢你布置的房子,感觉很好。”
王铮怒瞪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们这算怎么回事?”
“该怎么回事,算怎么回事。”徐文耀笑呵呵地说,“我动一下你书房啊,把阳台改改,变成能喝茶谈天的地方怎么样,放个躺椅,你要晒太阳看书也方便。”
“徐哥,我真没准备要跟谁好……”
“那就继续准备着,不着急。”徐文耀热心地误导他,“你可以理解成多了个全职看护,多了个说话的可信任的好朋友,多了个能给你解闷,能帮你干体力活的哥哥,当然,还多了个会发声会移动的喂药器,人医生可说了,你有很多康复要吃的药呢。”
王铮不为所动,直直看他,说:“我还是觉得不能理解。”
“那就别理解,不能理解就别理解,”徐文耀笑着说,“只需要接受就好,我应该也没引起你反感吧,甚至有好感对不对?那么,放着一个这样的人在家里,不是对你隐私空间的入侵,相反,是给你开拓生活多样性的可能。好了,别想那么多,好好睡一觉。”徐文耀摸摸他的头,柔声问,“明天就能喝粥了,想吃什么粥?”
“随便吧。”王铮恹恹地闭上眼,轻声说,“拜托你,念一段书来听。”
“好。”徐文耀拿起床头摆着的书,翻开来,开始轻声读道:“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便相信我的世界存在一些我看不见的东西……”
他的声音温柔潮湿,想汩汩流淌的地下河水,宁静而舒缓,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王铮觉得疲倦涌了上来,刚刚的纷乱烦恼似乎静静飘走,就在他想入睡的一刻,病房门上忽然被人规则地轻叩三下。
王铮猛然惊醒,睁开眼,哑声问:“谁?”
“不知道,我去看看。”徐文耀合上书说,“如果是你的学生或同事,我先打发了啊。”
“别,请进来,我跟他们打声招呼,礼数总是要的。”
“你啊。”徐文耀摇摇头,站起来过去开了门,却见门外一人手捧一束百合花,面容俊美,但双目布满红丝,似乎有段时间没好好休息了,居然是于书澈。
徐文耀一下皱了眉,说:“于先生,很抱歉,小铮刚刚醒来,不适合见客。”
“没关系,是我冒昧打扰。请把这个送给他,并转交我的祝福和,歉意。”于书澈礼貌地把花递上来。
徐文耀接过花,却听身后王铮轻声在问:“徐哥,谁啊,请进来啊。”
徐文耀脸色一变,压低嗓门狠声说:“于先生应该知道该说什么吧?”
于书澈平静地瞥了他一眼,说:“我不至于跟一个病人为难。”
“希望如此,否则的话,我可不是李天阳。”徐文耀微眯了眼睛,侧过身,让于书澈过去,转身已经神色如常,甚至微笑说,“王铮,这位于先生可客气呢,送你一束百合花,你看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