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丰丰家里住的亲戚只在这里留一晚上, 第二天就乘船去海南了。
他们一直住在山里, 从未看过海,个个都很兴奋。宋丰丰陪着他们聊天嗑瓜子,亲戚问他高考既然结束了为什么不出去玩一玩, 和同学朋友约一起。
宋丰丰有些心动了。
他思考着怎么把喻冬约出去。
宋丰丰很少有机会出门玩,倒不是没时间或没钱, 是没有人陪同,宋英雄一点儿都不放心。但现在他已经十八岁, 眼看就要到十九岁的生日, 揣张身份证买个火车票,哪儿都能去。
加上有喻冬,宋英雄肯定放心。
表弟一边玩游戏一边和他聊天, 宋丰丰掏出手机, 乐滋滋地给喻冬发了短信。
“想不想出去玩?”
手机揣在裤兜里,微微震动了两下。
喻冬知道这是短信。而会在这样的深夜里给他发短信的, 只可能是宋丰丰。
但他没有掏出来看, 而是一直跟着喻唯英,走上了三楼。
在即将进入喻乔山书房的时候,喻唯英停下了。
“不要硬碰硬。”他很小声地说,“不要连累我。”
门打开了。喻冬犹豫片刻,被喻唯英推了进去。喻唯英随后步入, 将门关上。
书房里尽是刺鼻的香烟气味。喻乔山站在窗边很凶地抽烟,听到开关门的声音之后才转过身。
空调徒劳地发出换气的声音,喻冬皱了皱眉:喻乔山把烟头扔出窗外。书房下方就是花圃, 里面种着他和母亲都很喜欢的玛格丽特。
还未想完,喻乔山已经大步走了过来。
他毫不留情,狠狠朝着喻冬扇了一耳光。
喻冬躲闪不及,喻乔山的动作太快了。他只觉得脸上重重一响,还没觉得疼,耳朵里已经嗡嗡作声,一瞬间什么都听不到了。
嘴巴里有咸腥的血液涌出来,牙龈隐隐作痛。
喻乔山给了他一耳光还觉得不满意,揪着喻冬衣领把他推到墙上。
喻唯英震惊地站在一旁。喻乔山没有打过他,因为愧疚或者其他,总之,他从来没有揍过喻唯英。喻唯英也只是知道喻乔山给过喻冬耳光,在喻冬小时候和自己打架的时候但他没有见过喻乔山这样暴怒,也从没有亲眼看过喻乔山打人。
喻冬的肩膀和背部磕在墙上,疼痛令他短暂地呻.吟了一声,但没有倒下来。
“懂不懂羞耻?”喻乔山又抬起了手,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变调,“你懂不懂羞耻!”
喻冬的眼睛发红,但不是哭,而是由于疼痛引起的生理性眼泪。眼泪也始终没有掉下来,很快收了回去。他看着喻乔山的眼神里有完全不加掩饰的恨意。
喻乔山的这一巴掌没能落到喻冬身上或者脸上,喻冬在他挥手的时候一把攥住了喻乔山的手腕,把他推开了。
喻乔山没料到喻冬会反抗,脚下不稳,被喻唯英搀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倒。
喻冬的手在颤抖。他突然之间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情绪迎面击中,眼泪再一次涌上来,从脸上滑落。
他能抵抗父亲的暴力了。
“还敢还手!”喻乔山在短暂的震惊之后暴怒起来,“怪胎!不正常!你还还手?我是你爸爸!”
愤怒让他口不择言,胡乱地说了一堆不堪入耳的话。
喻冬靠在墙上,裤兜里的手机还在时不时地振动。宋丰丰在找他。宋丰丰发来的短信里一定都是温柔的询问和玩笑。喻冬擦去了眼泪,握紧拳头站直。
他根本不需要辩驳,也没有想过否认。
脸颊的疼痛渐渐明显了,耳朵能听到声音,喻乔山正在骂人,但那些话没能刺伤他分毫。
“你想怎么样?”他问喻乔山。
喻乔山甩开喻唯英,手指颤抖着指向喻冬:“你什么时候开始不正常的?是不是那个小流氓带坏了你?还是你外婆不会教?还是学校!是什么地方把你弄成这样的!”
“没有人教我,也没有人带坏我。”喻冬的舌头破了,讲话不清楚。
他很平静。平静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孩子了,几乎成了一个可以与喻乔山平等对话的人。
这让喻乔山很惶恐。喻冬可以反抗他,也可以忤逆他。他转头看了一眼喻唯英,看着自己唯一一位顺从听话的孩子。
“哥哥早就知道了。”喻冬突然说,“帮我瞒了这么久,他也很辛苦。”
“喻冬!”喻唯英失声喊出来。
喻乔山头一回听到喻冬在自己面前称呼喻唯英为哥哥,他诧异了片刻,突然冷冰冰地笑了起来:“你早就知道了?你刚刚还说,你是今天才发现的?”
喻唯英手脚僵硬,无法动弹。一瞬间有无数想法从他脑子里奔过,但没有一个办法可以将他从这个书房里摘出去。
喻乔山靠在了书桌上,与自己的两个孩子保持距离。
“立刻分开。”他对喻冬说,“没有商量余地。你也不用回去了……什么破地方……那个小流氓叫什么?”
他转头看着喻唯英。
喻唯英说出了宋丰丰的名字。
喻冬脸色大变:“等等!这和他没有关系!”
喻乔山拿出了手机:“没报志愿,没投档,没录取。我有很多方法可以让这个臭流氓没有学上,甚至身败名裂,喻冬,你信不信?”
没有收到喻冬的回复,宋丰丰甚至还看了一眼时间。
还不算太晚。平时这个时候,喻冬还会跟他发一会儿信息,或者艰难地登录手机版本的qq,聊上一段时间。
表弟已经准备关机睡觉了,宋丰丰把床铺让给他,自己跑到天台上,推开手机继续发信息。
这回是发给张敬的。
张敬也没睡,还在玩游戏。他已经把自己的成绩告诉关初阳了。关初阳的反应很平静,就是时不时笑一下。张敬知道,她和自己一样高兴。
“我准备约喻冬出去玩,你知道有哪里比较适合我们的吗?不要太贵也不用太远,最好比较有意思。”
张敬以为宋丰丰发错人了:“黑丰,我是张敬。这种问题我怎么回答你?我自己都没怎么出去玩过。”
“曼曼呢?你问问她。”
张敬只好去敲张曼房间的门。
“厦门,成都,杭州。”他给宋丰丰回短信,“张曼去过的地方里她最喜欢这几个。”
宋丰丰连忙记下来,打算明天在网上再查查车票价格之类的信息。
但是喻冬一直没有回复。
宋丰丰决定去睡觉了。在回房间之前,他坐在天台的边缘,给喻冬打了个电话。
手机一直在持续无声地振动,桌面因为这种振动而发出了闷闷的嗡响。
巴掌大小的屏幕上显示着“黑丰”两个字。
喻乔山抓起手机,一把扔出了窗外。结实的诺基亚在地面撞了两下,屏幕裂开了,振动也就此停止。
“除了这个还有吗?”他问喻冬,“可以跟他联系的东西?”
喻冬低声回答:“没有了。”
喻乔山稍稍满意了。
喻冬跪在书房的木地板上,一声不吭。他看上去完全不服气。
但这没有关系。喻乔山要的也不是服气,而是顺从。
“你是我的儿子,你必须听我的。”喻乔山已经平静了很多,“谁不会做错事呢?青春期都这样,你哥哥也做过错事,但他现在过得多好?”
喻唯英没有吭声。
“喻冬,你已经成年了,你要懂得什么是大事,什么是不要紧的小事。”彰显了自己的权威之后,喻乔山终于恢复了以往的权威,“人活在这世界上,能得到什么样的社会地位,取得什么成就,都是有定数的。有我在这里,你们两个都可以走更稳妥的路,为什么不听话呢?嗯?”
喻冬静静地看着他。
喻乔山被喻冬的平静,和眼中隐约压抑着的怨恨激怒了。
他总是无法驯服喻冬,无法让喻冬变得和以往一样听话。喻乔山自己也很清楚,自从妻子过世,喻冬就跟自己走得越来越远。他用尽所有能想到的手段,都没办法拉近父子二人之间的关系。
虽然对喻冬有期望,但是喻唯英显然比喻冬更符合他的期待。
他不明白喻冬为什么要反抗自己,为什么要用这样幼稚的、不正常的行为来忤逆自己。两个男孩子哈!喻乔山在心里发出嘲笑,他们能懂什么?
感情当然重要。但在感情之外,还有比它紧要千百倍的东西存在。那是他之所以能成为现在的喻乔山,所必须依赖的东西。
喻冬太幼稚,他根本不懂。喻乔山看着自己的孩子,怒气渐渐消失。他怜悯起喻冬了。
“带他回房间吧。”喻乔山说完后,转头给自己的秘书打电话,“没有我的允许,不能离开房间。”
喻唯英带着喻冬回去,打开自己房门之后,喻冬朝他伸出了手:“可以借我手机吗?我……我想打一个电话。”
喻唯英震惊了。他以为喻冬的屈服是真的屈服。
“他刚刚说了,你没听清楚吗?你不能再和那个男孩子联系。”
喻冬仍固执地朝他伸手。
喻唯英摇了摇头。
喻冬甚至又喊了他一声“大哥”。
这称呼喻唯英听起来太别扭了。他凶了起来:“别说话了!进去!”
关上房门之前,他又提醒了喻冬一次:“别想乱跑。”
喻冬倒在床上,蜷起身体,没有回答。
房门关上了,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从窗户漏进来的朦胧光线。喻冬的电脑没有带回来,手机被摔了,他现在联系不上任何人。
喻乔山和喻唯英都说他幼稚,说他没有任何底气就敢对抗。喻冬其实是有一个武器的。
喻乔山占有的那两项技术专利,原本是给他母亲的,在他母亲离世之后,应该归还持有者,重新争取授权。但喻乔山没有。他一直在非法使用这两项技术专利,并且没有给过专利持有者一分应得的报酬。
如果用这件事和喻乔山谈判,喻乔山是会让步的,他太重视自己的事业和名声了。
这样,宋丰丰的生活不会受到任何威胁,喻冬也不必和宋丰丰断绝联系,不必答应喻乔山的要求,离开这里到国外去学习。他可以和宋丰丰还有他的朋友们一起,顺利地去读大学,顺利地毕业,然后按照曾经想象的那样,以“永远”为前提,生活在一起。
喻冬在朝着喻乔山跪下去之前,飞快地想了很多很多。他不断地权衡,不断地比较,不断地在心里斟酌着是否应该使用这个武器,现在又是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然后他放弃了。
喻冬抓着枕头,终于无声地哭出来。
这个武器,这个最后的杀手锏,他在知悉的时候已经想好了最适合使用它的时机。它会让自己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因此太珍贵了。
喻冬不能将杀手锏用在这里。他太想使用了,可是最后的一点理智,那一点点微小的声音在提醒他:不行,你会浪费这个武器。
他把脑袋埋在枕头里,身体因为难过和悲愤而不停发抖。眼泪渗进布料与柔软的填充物之中,喻冬抽泣着,因为自己的无能,一遍遍在心里跟宋丰丰说对不起。
第二天醒来,宋丰丰还是没收到喻冬的回复。
没有自己叫他起床,就是会睡懒觉。宋丰丰一边催促表弟赶快起床,一边洗脸刷牙,去给一家子亲戚买回早餐。
把亲戚送到火车站之后,宋丰丰一路慢悠悠骑回来。
这回给喻冬打电话听到的不再是没有接听的提示,而是无法接通的滴滴声。
手机坏了?宋丰丰很惊奇:这手机不是号称摔不坏砸不坏么?
他没把这事情放心上,因为喻冬说,两天之后就会回来。
骑车去学校转了两圈,门卫认得他,问他成绩怎么样,宋丰丰高兴得不得了,乐滋滋地把自己各科成绩也都告诉了那个大叔。
曾经的高二学生现在正在以准高三的身份进行补课,足球队还在操场上训练。宋丰丰跑到球场边上看他们踢球,兴致来了,自己也上场跑了一个多小时。
球队里的人都认识他,知道他成绩不错之后,纷纷说要凑钱请他吃一顿饭。
宋丰丰下意思地问:“那我带多一个朋友去行不行?”
“什么朋友?女的?女朋友?”师弟们鼓噪起来。
“男的。”宋丰丰嘿嘿笑着,在心里置换了那个名称:男朋友。
他抓起场边的衣服帽子和手机,发现有一个陌生的未接来电。
手机号码他完全不认得,于是也没放在心上,一边给自己同届的其他队友打电话,一边和师弟们呼呼喝喝地出发了。
“多谢。”喻冬把手机还给了面前的女人。
喻乔山和喻唯英出发去兴安街帮他收拾东西了。喻冬没有食欲,女人给他端来了一碗糖水和一碟水果。喻冬从来没跟她说过话,但这时候却忍不住了,冲她伸手,想借手机打一个电话。
喻乔山说过任何人不能给喻冬联系别人的机会。他其实也知道,为了保护那位小流氓,在确认小流氓顺利上大学之前,喻冬是不会逃跑,也不会忤逆自己的。
女人没有带手机在身上,她让喻冬等一等。
喻冬以为她只是敷衍自己,但片刻后,女人悄悄回来,递来了手机。
宋丰丰却没有接电话。
喻冬对女人客气道谢,继续坐在床上发呆。
两人没有再交谈,女人悄悄离开房间,小心关门。
喻冬不知道宋丰丰在做什么,他只是觉得日子太长太长了。他还未跟宋丰丰说清楚,也没有跟张敬他们道别,甚至还没来得及和外婆说一声。她一定会愤怒的,还会迁怒到喻唯英和喻乔山身上。他没怎么见过外婆发怒,可她年纪大了,喻冬又希望她千万别生气,会伤身体。
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很多,喻冬捂着眼睛躺倒,喉中有低低的呜咽之声。
他像是又成了那个孤单的孩子。
傍晚时分,宋丰丰回到兴安街,吭哧吭哧一口气骑上玉河桥,车篮子里放一个篮球。
“喻冬!”他冲着兴安西街18号大喊,“打球!”
没人应他,片刻之后周妈从二楼喻冬房间的阳台里探出半个身子:“黑丰啊?”
“周妈,喻冬呢?”宋丰丰问,“还没回来?”
“喻冬不回来了。”周妈说,“喻家的人过来收拾东西了。”
宋丰丰愣了:“啊?”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喻冬要去国外读书了!”周妈搞不懂喻唯英和喻乔山说的什么话,但是出国读书,对她来说那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他没跟你说?”
“没有啊。”宋丰丰傻了,“出国?他……他不去北京了?”
“你给他打电话呀。”周兰说,“他手机通的,我刚刚打过。”
宋丰丰拨出电话的时候,喻唯英已经把喻冬的电话卡从自己手机里抽出来,掰成了两半。
“都解决了吧?”他问喻冬,“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喻冬看着他的手机没吭声。
他不吃饭,不喝水,不说话,也一直呆在房间里没动过。喻乔山骂他是消极反抗,喻冬才勉强吃了一点东西。喻唯英知道他没精神的原因,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相反,喻冬现在会让喻唯英觉得恐惧。
他害怕这个少年人不管不顾的勇气,也怕他那颗装满了心事,却一点都不肯泄露的脑袋。
“专利授权的事情……你不打算搞了?”喻唯英小声问他。
喻冬总算有了反应,但也只是摇摇头。
“不搞了。”他的声音干涩嘶哑,“没有好处。”
喻唯英心想,确实没有一点好处。除了挫伤喻乔山和他的事业之外,对喻唯英和喻冬自己,都没任何益处,喻冬早就应该放弃。
“不联系别人?”
“不联系任何人。”喻冬看着他,“还要我承诺什么?”
“……”喻唯英看上去有些难堪,“出去之后,不要……不要跟外面的人乱来。”
喻冬心里有些惊讶,很快又理解了。
喻唯英说的都是喻乔山想告诉他的话。喻乔山别的不担心,唯独怕喻冬在异国他乡,还继续给他丢脸。
“他可以放心。”喻冬说。
“……当然要是遇到身份家境都可以的女孩子,你也可以试试。”
喻冬脸色仍旧平静:“不会试的。”
喻唯英沉默了。
他拉过喻冬书桌前的凳子,坐在了喻冬对面。
“喻冬,我跟你说句实话吧。”喻唯英自己也很诧异,他居然还有这样和喻冬平心静气谈话的一刻,“十几岁年纪的什么爱啊,情啊,都是不可靠的。它们真的很幼稚,很不成熟,也不可能成为现实。人总是要成熟的时候,才知道爱其实是有很多附加条件的。何况你和……都是男的。”
喻冬看着他:“你爱你妈妈吗?”
喻唯英眉头一皱。
“她应该很爱你吧。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生了你,熬了这么多年,等到没办法才来找喻乔山。”喻冬平静地说,“你呢?你也爱她吗?你是不是小时候完全不喜欢她,等到成熟了突然就懂得自己应该爱她了?所以她爱你和你爱她,是有附加条件的吗?”
喻唯英起初以为他在嘲讽自己,但很快发现并不是。
“你在说什么?”
喻冬的眼圈一点点红了。
“我幼稚,我不成熟,好,我承认。”他低声说,“因为这样,所以我的感情就被否定了,是吗?”
“……你问出这种问题,本身就很幼稚了。”
“幼稚不行吗?不成熟不行吗?”喻冬大吼,“需要什么附加条件啊!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觉得我这个人是有意义的,我是应该继续活着的!我是我,他是他,还需要什么附加条件!”
母亲在走廊上等喻唯英,看到他出来,紧张地拉着他问:“又吵架了吗?”
喻唯英忽然抱了抱母亲。
“没有吵。”喻唯英小声说,“不值得吵……小孩子,特别幼稚。”
喻冬很快就要走了。喻唯英现在甚至希望他尽快离开,千万别在自己面前出现了。
他只要看到喻冬,就会觉得心底颤巍巍站起来一个少年。
那一点不甘不愿的情绪,会让他烦躁,让他失去冷静,不再成熟。然后会让他想起,自己也曾有过为某个人嚎啕大哭,愿意付出一切的岁月。
“你以前也是这样子的。”母亲轻声说,“你还记得吗?你高二的时候,同桌那个头发很长的女孩子,你们……”
喻唯英惊讶地笑了一声。
“妈,说什么呢?”他低声回答,“别说了,很幼稚。早忘记了。”
喻冬乘坐的国际航班起飞的那天,是确认高考志愿的最后一天。
宋丰丰填了北京的大学,老师告诉他肯定没问题。他的成绩超出二本线三十多分,完全达到了学校的要求。
张敬和关初阳确认志愿之后下楼来找他,宋丰丰正在校道边上盯着两旁的果树看。
他们三个觊觎学校里的果树很久了,一直商量着等到高考结束偷偷摘几个。木瓜和芒果都结了沉甸甸的果子,挂在树干和枝子上。芒果一个个垂挂下来,从扯断的叶子上流出奶白色的黏液,有果子的香味。
“喻冬的志愿没报。”关初阳说,“他一直都没有来。”
“我知道。”宋丰丰没精打采,“他……他不在国内读。”
张敬和关初阳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喻冬没有跟任何人联系过。宋丰丰和张敬去问周兰,但喻冬原本的手机号码已经停用了,周兰只在二十多年前女儿结婚的时候去过喻乔山的家里,她年纪大,只记得一个大概的地址。
宋丰丰和张敬跑到了喻冬所在的城市找他,两人徘徊在别墅区下面,根本进不去。问物业这里是否有一个叫喻冬的人,物业则根本不理睬。
“开心点吧。”张敬拍拍宋丰丰的肩膀,“你下周有空吗?我们一起出去玩,学委和班长都一起去的,我承诺,这次绝对不带张曼。”
宋丰丰兴致不高。
张敬又换了个话题:“我帮你一起骂喻冬!”
“别说了。”宋丰丰摇摇头,“我走了,拜拜。”
他一个人踩车,在海岸线上逗留了很久。凤凰木开完了花,抖动满树的绿叶。宋丰丰被海面的反光刺得眼睛疼,捂着双眼在树下坐了很久。
不想回家,找不到想见的人。自己生活的城市突然间变得让人易于难过,甚至畏惧起来。他和喻冬一起走过太多太多的地方了,宋丰丰从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力原来这么好,所有细节巨细无遗,全都从记忆深处翻出来。
海岸线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乌头山。教堂在阳光下沉默不语,神父在门前拿着一把刷子细细刷墙,掩盖上面的“□□、开发.票”字样和电话号码。
宋丰丰在教堂里坐了一会儿,又跑。他骑车去了寺里,找到自己的远房亲戚,说要买一个许愿牌。
不是逢年过节的时间段,许愿牌很便宜。宋丰丰买好了,自己亲笔写上了歪歪扭扭的字样,拿着许愿牌走到大榕树下。他手劲很准,一下就抛了上去。
和尚在院子里扫地,看到他在树下站了许久,还抬手擦了擦眼睛。
一块木牌在枝上挂着,随风打转。
牌上写着“平平安安”四个字,字迹并不好看。
喻冬是否平安,宋丰丰不知道。
他的大学生活倒是过得挺精彩的。
去的时候他们一家人,还有郑随波和吴?恿郊胰嗽诨鸪嫡居龅剑??鲂4赵谝黄鹆奶欤?父龃笕嗽蚝芸煸己迷趺丛诒本┩妗?br> 把孩子送到学校之后,家长们迅速检阅了宿舍情况,纷纷表示“虽然不太好但是上学就是要吃苦”,还对澡堂发表了一番南方人的独特见解,随后不再插手学校的所有手续,一同逛起了北京城。
宋丰丰和郑随波、吴?硬皇峭?桓鲅?5模铀?诘牟凭?笱Ю胨?浅=??饺艘豢?蓟钩3t己萌ブk娌ㄑ?u宜?妗?br> “你读师范学校,以后是要当体育老师吗?”郑随波问过宋丰丰。
宋丰丰坦言不知道。
他对自己的未来规划并不清晰,宋英雄也没有什么要求。喻冬呢?他有时候会想,喻冬会做什么?他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些问题从来没有一刻从他心里消失过。
喻冬是消失了,以诡异且伤人的方式,但关于喻冬的所有事情一直都被宋丰丰放在心上。
他甚至在人人网上搜索过喻冬的名字。虽然找出几个同名同姓的人,但没有一位是他思念的喻冬。
登录外网寻找喻冬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他不知道喻冬是否会给自己起一个洋气的英文名,总之无论怎么搜索,都找不到和喻冬有关的信息。
张敬说他入了魔障,或者又被什么心愿未了的殉情男鬼上了身。
宋丰丰不吭声,就是笑笑。
他仍旧人缘好,仍旧擅长踢球,仍旧会收到情书。他总会客客气气退回给对方,没人再陪着他折一只温柔小巧的纸船,将爱的心意放入水中了。
吴?游痔煜虏宦遥?垢羧?钗甯??樯馨拙涣称さ氖莞吒鲂n嗄辏?畏岱徂限位盗恕!跋裼鞫? !蔽?幼苷庋?担?澳闶允园伞!?br> “不像,一点都不像。”宋丰丰甚至不用看照片,不用看任何社交圈上的图片,立刻就能回答。
结果是得知吴?泳尤辉谕饷嫒鲜墩饷炊嘌?男忝茫?k娌u?淮笈邮置?怕医馐土撕芫茫??笤俨桓衣依础?br> 时间过得又漫长,又快。宋丰丰大三下半学期的时候,开始要考虑就业问题了。他趁着暑假,不着急回家,先穿上正装钻进各种招聘会里取经。
这天他刚刚观摩完一场招聘,偷偷把自己的简历也一起塞到了hr手里,出了会场就接到了宋英雄的电话。
宋英雄出海回来不久,听声音心急火燎的。
“周妈中风了你知道吗!”他的大嗓门震得宋丰丰耳朵疼,“宝仔一直在门口叫,七叔七婶才发现的!”
宋丰丰吓坏了:“现在呢?”
“发现得很及时,现在人已经醒了。”宋英雄说,“喻冬也在,守了好几天。”
宋丰丰在会场门口一下站定了。
“什么?”他的声音在发抖,“谁?”
“喻冬。”宋英雄大声说,“你的好朋友喻冬!你忘记了?他偷偷跑了,你不是还哭过?”
宋丰丰无暇顾及宋英雄怎么知道自己哭过了。他很快挂了电话,立刻回到学校,冲进宿舍里一阵乱翻。
“怎么了?”舍友从上铺探出头,“明天你们足球队不是聚餐搞活动吗?”
宋丰丰把必要的证件和钱包装进包里,转头就跨出了宿舍:“我现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