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喻冬和张敬看来, 宋丰丰的长相绝对不能说寒碜。他浓眉大眼, 身高足够,肌肉结实,人又特别精神, 在人群之中也是很打眼的男孩。
但因为主要还是混在男孩的圈子里玩,闲暇时间不是和喻冬张敬凑一起, 就是跟足球和足球队的人混一起,最熟悉的女孩不是关初阳就是张曼了。
在喻冬炯炯的目光里, 宋丰丰认认真真看完了手上的信。
写信的女孩子在落款写明了自己的班级和姓名。
三中的各个班级都有一个自己的信箱, 就在教学楼下面。邮局的人把信件送到门卫,门卫再分拣清楚,属于学生的那些就放进学生的信箱里, 钥匙一般由班主任或班长保管。
如果宋丰丰有意回信, 他可以直接投入对应班级的信箱中。
张敬要看落款的名字,宋丰丰飞快盖住了, 不让他看。
张敬笑着说他小气。
喻冬一直没说话, 嘴巴里嚼着块泡泡糖,不时吐出一个大泡泡。
宋丰丰拿着那封信,想了一会儿,放进了书包里。
喻冬:“……舍不得啊?回家打算回信啊?”
宋丰丰:“我第一次收到情书好吧?留个纪念不行?”
张敬挠挠下巴,揽着喻冬肩膀先往外走了。补课期间没有晚自习, 足球队的训练也是隔天进行。宋丰丰跟在两人身后慢慢走出来,随手拨了个电话。
和张敬告别之后,喻冬站在校门口等宋丰丰。
他现在不怎么收得到情书了, 可能因为印象过分高冷,收到也从来不回,因而渐渐也没人会给他写了。第一封情书是什么时候收到的,喻冬一点儿也记不住了。这些仰慕和爱他得到太多,反而不懂得珍惜。
看到宋丰丰把情书收好,他有些嫉妒,有些生气,然后还有一点说不出的遗憾。
是谁曾第一个向他投递过这样可爱的信呢?多可惜,他真的已经完全忘记。
宋丰丰推着车和他会合,两人一边往前走,他还拿着手机说个不停。
手机另一头的人是足球队的前任队长。
队长在成都读书,女朋友在重庆。五月份的大地震发生时,两个人都曾失去过联络。
消息传来的那天,宋丰丰和喻冬都还在补课。
喻冬甚至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的第一节课是地理,他们正在复习板块运动。有同学的手机收到了短信,举手跟老师说:四川地震了。
老师当时也根本不在意:“四川这个省份确实是我国地震多发的地方,为什么呢?还记得吧?刚刚我说国,它刚好处于……”
课程继续,没有人在意。
下一堂课是政治,政治老师课前跟大家说四川发生了大地震,但具体情况如何,他也不知道。办公室里的收音机和电视上只报道了一些数据,还没有任何更确切的新闻。
那是资讯尚未发达的年代。喻冬和宋丰丰下午放学又去大只佬奶茶店里喝奶茶,但奶茶店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看着电视。中央一套正在不断地滚动播放地震的消息。学生们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个男孩颤着声音说:不可能吧?
宋丰丰尝试联络队长,没通。他辗转问到了队长女友的电话,也不通。
晚上宋丰丰到喻冬家里做作业,两人都戴着耳机听新闻,几乎隔一个小时宋丰丰就给队长打一个电话。
一直到深夜10点,队长宿舍里的座机终于接通了。
成都是灾区,但受灾程度不算严重。队长所在的学校允许他们回宿舍带一点贵重物品,随后继续返回操场。手机几乎无法拨出任何电话,通讯通道拥堵不堪。在返回宿舍的十几分钟里,队长宿舍里的六个男孩全都争分夺秒地用座机打电话给家里报平安。
宋丰丰的电话见缝插针,就在上一个人挂电话的瞬间拨了进去。
“队长没事。”通话只持续三十多秒,宋丰丰推好手机,愣愣地说,“吓死我了……他没事……”
他和喻冬的脑袋靠在一起,分享着一副耳机。夜深了,也冷了,他们无声地听着播报的新闻。播音员语气急促,那些只在地理课本和地图上看过的地名,一个个地从她嘴里蹦出来。
喻冬握着宋丰丰的手。他们才十几岁,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大地带来的巨大灾厄。
在各个交通线路恢复之后,队长并没有立刻回来。他先到重庆和担任志愿者的女友会合,两人一起留在重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这通电话持续了很长时间。宋丰丰问队长是否还需要什么,队长说什么都有,不用寄。他的家里人几乎每天都要电话过去骂他一顿,宋丰丰至少还会安慰他,队长感激坏了。
“以后和喻冬张敬来成都玩呀。”队长热情地说,“我带你们去逛。我成都话学得不错哩。”
宋丰丰挂了电话,扛着自行车走下路堤,和喻冬一起在海边歇脚。
乌头山上的佛寺遥遥传来了钟声。庙里的祈福活动要持续一百天,每日早晚都有和尚诵经撞钟,钟声凝滞厚重,在远的地方听着,就像是沉沉的叹息。
声音惊动了山林里的鸟群,细小的黑影不断从高高低低的林子里飞出。
喻冬忽然想起,六月的那天他们几个朋友一起到佛寺里祈福的时候,学委和班长都用认真的口吻说,想当国防兵。和尚听到了他们的闲聊,不知道为什么,给了他们每人一串小佛珠。张敬正儿八经地说“人民子弟兵不信这个”,老和尚点点头:不信也没关系,戴着吧,这是保平安的东西。
宋丰丰显然也想到了这件事。带回家的佛珠,喻冬的那串给了周兰,宋丰丰则把自己那串给了宋英雄。
“为什么这么多人信佛呢?”
“不知道。”喻冬把刚买的可乐递给他,然后摊开手,曲了曲手指。
“什么?”宋丰丰一头雾水,“你也想跟队长通话?早说啊。”
“情书。”喻冬又曲曲手指。
宋丰丰:“……你真的想看?”
喻冬:“在你藏起来之前,让我看看嘛。我以前的情书你也没有少看啊。”
宋丰丰拿出了情书,在递给喻冬之前又缩了回来:“其实我没想过要保存。”
喻冬:“?”
“我是想让你来处理的。”宋丰丰很诚恳,“你怎么处理都行,总之别告诉我,也别去骚扰写信的人。”
喻冬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宋丰丰。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宋丰丰抱着书包:“因为你吃醋了。”
“谁吃你的醋。”喻冬坐在干燥的岩石上,低头把跑过的寄居蟹踢得缩回了螺壳里,“好吃啊?无聊。”
宋丰丰磨磨蹭蹭,把信件放在他手里:“好吧,给你。”
喻冬:“不看了,拿回去。”
宋丰丰还是往他手里塞:“看吧看吧,honey。”
喻冬被他这个单词弄得笑了下,很快敛去笑容,一脸不耐烦地从他手里抢过那封信,抽出信纸。
信上的字迹很漂亮,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喻冬仔细地一行行看,牙齿互相碾,手指捏着信纸搓个不停。
落款的名字挺好听,但他不认识。
抬起头时宋丰丰也正瞅着他。喻冬不想承认自己嫉妒了,用笑来缓解心里的烦躁:“你有情书上写的这么好?”
“不止不止。”宋丰丰摇头晃脑,“好太多了,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喻冬把信还给他,“你平时对我那么流氓。”
宋丰丰厚脸皮地笑,摇摇头:“给你了,你处理吧。”
喻冬以为他不明白。
这样的信件是不能让别人处理的。他嫉妒且烦躁,可是他没资格去“处理”别人的一颗真心。这是写信人和宋丰丰之间的事情,即便他喻冬身份再怎么特别,也不能去碰。
他将信件塞回宋丰丰手里。
宋丰丰走过来和他坐到一起,喻冬拿过他喝了一半的可乐灌了两口。
把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宋丰丰嘿嘿笑着,将信纸放在一边,然后把信封拆了。
“喻冬,你给我写呗?”宋丰丰说,“这不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情书。我希望我的第一封是你给我的。”
喻冬:“我……我不懂写。”
“我本来就想让你处理的。当时张敬还在,我不好讲。”宋丰丰说,“不过算了,你不愿意那我自己来。”
宋丰丰用信纸和拆开的信封折了两只小纸船。他绕了个弯,走到海堤上,把纸船放入大海。
海水一浪一浪地涌动,两只纸船在水面上起伏,随着退潮的海浪渐渐去远了。
直到再也看不到小船的踪迹他才转回来。喻冬也走上了海堤,远远看着他。
海堤上没有人,宋丰丰朝着喻冬走过去,带着笑和一身金色的阳光。
“我等你的情书了。”宋丰丰把手搭在他肩上,带着他往回走,“不少于800字,角度自选,文体不限,要求中心思想突出,紧扣话题,详略得当,饱满有力,符合马克思主义和三个代……”
喻冬跳起来反手揽着他肩颈,大笑着压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句:“发梦吧!”
宋丰丰的18岁生日花了不少钱。宋英雄和女友带着他去吃了一顿特别贵的海鲜自助,能俯瞰全城景色的那种。
等吃完了,宋英雄又给他开了个包厢,让他找朋友过来一起玩。宋丰丰叫了一堆人,喻冬到的时候被包厢里吼歌的声音震得耳朵疼。
张敬唱歌高音上不去,一首《乱世巨星》唱到后面有些后继无力。
喻冬想起了郑随波。征得宋丰丰同意之后,他给郑随波发信息问他出不出来玩。郑随波苦哈哈地告诉他,这个暑假特别忙,他已经进入美术高考的考前培训,没办法脱身。吴?佑锌站团芗依锢醇喽剿??潮愀??共估?泛驼?握饬礁鋈跸睢?br> 喻冬很怀疑吴?痈?k娌u赵谝黄穑?欠裾娴闹皇堑ゴ坎箍巍?br> 他想,毕竟自己和宋丰丰定力很足,所以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但是突然想到宋丰丰之前叨叨的一堆“成年啦十八啦可以做比摸摸再进一步的事情啦”,热气霎时间就涌到了脸上。
借口说包厢里太热,喻冬钻了出去。
在走廊上透气片刻,宋丰丰也跑了出来。
他今天收了不少礼物,球队队员们送了他一只球,学委送了一副太阳眼镜,张敬给的是一张500块的书店图书卡,宋丰丰怀疑这是他参加竞赛获得的奖品,揪着他质问了半天。
“能买游戏的!”张敬大声辩解,“你不知道那个书店收银台旁边多了一个游戏专柜吗!”
宋丰丰把卡塞到了喻冬口袋里:“给你买游戏。”
喻冬心想我买的游戏,不也都是你在玩?
两人站的这个位置没有摄像头,也没有人经过。借着绿叶植物的掩映,宋丰丰和他接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喻冬脑子里乱糟糟的,指尖都萦绕着热度。他们都是大人了。他心想,都是大人了,是可以为自己行为完全负责任的大人了。
“你送我什么礼物?”宋丰丰问。
“一套电脑专用的音响。”喻冬在出门之前送到了宋丰丰家里。宋英雄不在,他悄悄从窗下的小洞里拉出备用钥匙,将礼物拿到宋丰丰房间,还帮他装好了。
宋丰丰有些失望:“音响啊?”
“质量和效果都很好。”喻冬说,“方便你看小电影,更有临场感。”
宋丰丰嘿地一笑。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的手搭在喻冬肩上,“我邀请你和我一起看小电影行吗?”
“滚。”喻冬言简意赅,“我们的欣赏品味不一样。”
他抖动肩膀想把宋丰丰甩下去,宋丰丰死死扒着他肩膀。
“喻老师连品味都已经形成了?你看过很多?”他目光炯炯,“看来是很有研究了。”
喻冬的脸早就红了:“别说这个行不行?”
“不行。”宋丰丰几乎要贴着他耳朵了,带着几分淡淡的酒气,“你脸红的时候特别有意思。”
“行了黑丰,别凑过来了。”
宋丰丰轻笑。细细的笑声钻进喻冬的耳朵里,让他心跳都急促了几分。
但他还是要提醒宋丰丰的。
“张敬在那边。”
宋丰丰一愣,立刻缩回手,迅速站直。
张敬站在拐角,神情极其复杂。他没看到多少,但是宋丰丰整个人都快贴在喻冬身上的样子,怎么瞧怎么不对劲。猜测和亲眼见到,冲击性不可同日而语。张敬竭力思考着自己第一句应该说什么,或者应该做什么,那边的宋丰丰已经厚着脸皮说话了。
“敬,给你介绍一下。”宋丰丰指着喻冬,“我男朋友。”
喻冬:“……”
张敬:“……”
和喻冬的惊愕相比,张敬显然还是镇定的:“他一喝酒就这样,很容易兴奋。”
宋丰丰得意了一阵,挠挠头发,平静下来。
“就是这样。”他小声说,“唉,我打算等大学之后再告诉你的。”
张敬:“算了,我早就猜到了。”
宋丰丰:“嗯?”
三人面面相觑,张敬靠在窗边,满脸忧愁。
“以后怎么办啊?”他问,“以后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话,我不就永远都是个电灯泡了吗?你们想过我的感受吗!”
宋丰丰:“……对不起。”
他看看喻冬,又看看张敬:“你比较在意这个么?”
张敬:“那我在意什么?我的全部的爱都已经给关初阳了,又不喜欢你。”
话音刚落,宋丰丰先扑了过来,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张敬被他推到了墙上,嗷嗷大叫:“我的脚!你踩到我脚趾了!”
紧接着喻冬也扑了上来,和宋丰丰一起把他压在墙上。两人一左一右,响亮地在张敬脸颊上各亲了一口。
听到动静跑过来的ktv小哥面如土色。
宋丰丰哈哈大笑:“爱你哦。”
张敬:“你以后别喝酒了!啤酒也不行!”
宋丰丰酒量欠佳,喻冬和他回去的一路都提心吊胆,两人并行时始终骑在外侧。
宋英雄仍旧没回家,宋丰丰估计他在女朋友那边住下来了。喻冬看着他进家门才转身离开,但刚走上玉河桥,宋丰丰就在二楼天台喊他:“音响没动静啊,声音出不来。”
喻冬:“这么晚了你别弄了,明天我再来看。”
宋丰丰:“我睡前想看小电影。”
喻冬:“……”
宋丰丰:“今天我生日。”
喻冬:“好好好,你最大。”
他只好回头去帮宋丰丰调试。
宋丰丰电脑的问题似乎不仅是音响,喻冬发现居然连开机都没反应。他在摆弄机箱后面的线,宋丰丰蹲在他身边,懒洋洋地把脑袋搭在他肩膀上打呵欠。
“去洗澡吧你。”喻冬说,“记得刷个牙。我讨厌喝酒的人。”
宋丰丰立刻撤开,捂着嘴巴跳起来,冲进了浴室。
喻冬得逞地笑了,随后立刻掏出手机,紧急向龙哥求助。
龙哥正在看账本,接了电话就大喊一声:“靓仔?”
喻冬只想在宋丰丰出来之前赶快解决好这个问题,迅速离开。他总觉得逗留在宋丰丰的房间里,接下来可能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线和插头都没问题?”龙哥说,“那你拆开机箱看看,是内存条松了还是电池松了。”
喻冬推了推机箱,随即吃惊地发现机箱侧边的盖子是虚掩着的,并没有用螺丝钉固定。
“……没有内存条。”喻冬看着机箱里的各种配件,“内存槽是空的。”
龙哥在那边发出了狂笑。
“哎呀,你们这些学生仔,想法这么多?”龙哥嘿嘿地笑,“还故意抠下内存条,为了开不了机?”
他笑得太大声了,喻冬跟他道谢之后迅速挂了电话。
宋丰丰挺坏的。喻冬心想,上来不过一分钟,居然还弄了个陷阱让自己跳进来。
他没在书桌上找到内存条,转而去看宋丰丰的床头柜。小柜子上带个抽屉,没关紧。喻冬一拉开,立刻看到了那根崭新的内存条。
内存条下面压着十几张照片。
喻冬小小地吃了一惊。
照片上都是他自己。
他仔细辨认,发现当时自己应该是在参加校运会。但他可从来不知道宋丰丰居然还偷偷拍了自己这么多照片。有一些是重复的,大部分是自己的特写,站在跑道上的,笑着的,大汗淋漓的。
喻冬一张张看着,脸上热得发烫。
宋丰丰搞什么!他又紧张又觉得好笑:这人还偷偷藏自己照片?
看到最后一张,他愣住了。照片上的少年正转过头,迎着太阳,冲拍照的人露出灿烂笑容。这是张敬拍的,喻冬知道。
正在发愣,背上突然一重,有个还带着热气与湿气的身体趴了上来。
“偷翻我东西?”宋丰丰指着他手里的这一张说,“我最喜欢这张。”
喻冬没办法把他甩下来,背上和脖子被他挨近的地方像是被细细的酥麻的针戳刺着,不太舒服,令他心跳突然加快。
“变态。”喻冬小声说,“你藏我照片干什么?”
宋丰丰正黏着他要啄吻他耳朵,闻言一惊:“我怎么变态了?我什么都没干过。”
“想过吧?”喻冬把照片往他脸上拍,“拿着我照片肯定想过些变态的事情。”
宋丰丰见他脸红,心里痒痒的,一把夺过照片拍在墙上,扭头去吻怀里的喻冬。喻冬下意识地又要躲,宋丰丰顺势一推,把他绊倒在床上。
喻冬顿时紧张了,手脚都僵住,结结巴巴地说:“别、别这样。我要回家了。”
“今天我生日。”宋丰丰的手撑在床上,影子往前笼罩住喻冬,“我想跟你要个小礼物,可以吗?”
他刚洗了澡,又因为天气热,因而只穿了平角的裤子,紧紧绷着皮肤。凉的水珠细细的,一颗颗的,缀在他支棱的头发上,肌肉结实的肩膀和手臂上,在光线里反射锐利的光芒。
喻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结动了动。他在宋丰丰的眼睛里看到了神情古怪的自己。
像是想推拒,又像含着无穷期待。
宋丰丰顺了顺他的头发,俯身给了他一个很深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