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群包围的不是黑板报, 而是一片横贯了三块黑板的巨大海洋。
观者仿佛在高处俯视海洋, 黑色的底板上,大海扬起愤怒的浪涛席卷而来。
第一眼看上去,那海水是蓝的, 但仔细一瞧,却发现蓝色之中还混杂着许多杂色。但很奇特, 这些杂色的存在不只没有掩盖了蓝的质地,反而令那原本不够显眼的蓝更加鲜艳了。
蓝色的粉末就这样一层又一层地堆叠在黑板上, 它从最右侧的黑板开始, 被无数看似错杂,实则毫不混乱的线条推拥着,往左侧的第一张黑板上翻滚而去。
滚滚的海浪最后被左侧黑板上的一条龙冲破了。
它从水面跃起, 露出自己硕大而复杂的龙头, 几乎要冲破画面束缚,贴到人的眼睛上。
明明气势汹汹, 龙头上却还带着特殊的表情:它一只眼大一只眼小, 长须随着破碎的水珠高高扬起,带着狡黠又不可一世的神情。
龙爪狠狠拍击在水面上,扬起高高的海浪。
但画面也到此为止了。
喻冬彻底被这海浪与龙惊呆。
他一共给郑随波拿来三盒彩色粉笔,郑随波全都用完了,地上放着三个瘪了的盒子, 被人用一块石头压着。
黑板上没有一个字,但它实在太打眼了郑随波没有画黑板报。他画了一幅属于自己的画。
他把一片海和一条龙,放在了此时此处。
教导主任还在愤怒地大喊郑随波的名字, 韩老师举着相机拍个不停。她的丈夫正是高一一班的班主任孙老师。两夫妻在黑板报前左看右看,啧啧称奇:“好啊,多好。”
教导主任:“孙老师,这可是要参加全市评比展示的!要打分的!代表学校的形象!”
围观的学生也都觉得可惜,议论纷纷。教导主任忍不下去了,眼看人越来越稠,大手一扬:“值日班级,擦了!”
他顿了顿,又冲韩老师小声说:“照片记得发我一份。”
韩老师:“你拿来做什么?”
教导主任:“确实还不错……可是不适合展示在这里,对不对?”
他又端起了和职务相符的严肃面孔。
而风波的制造者郑随波始终不见人影。
喻冬认为自己应该为同桌辩解两句:“不傻啊,画得挺好。”
吴?樱骸澳憧纯戳?贰!?br> 喻冬:“?”
他定睛一看,这时才发现龙头上还站着一个握持两支龙角并仰头大笑的小人。
喻冬:“……”
那小人寥寥几笔,但很传神,细长的眼睛和额前乱翘的头发被着重强调出来。
是郑随波的自画像。
吴?樱骸吧挡簧担俊?br>
孙舞阳跟教导主任和校长认错,又承诺一定在今天之内搞好三版漂亮大气又积极向上的黑板报,终于获准离开。
升国旗仪式已经结束。他经过排球场时远远看到了被清洗干净的黑板。水还未干,被朝阳照得发亮。
郑随波的粉笔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孙舞阳是个有点胖的中年人,在市三中已经工作了将近二十年,是资格很老的随班班主任。这一届高一年级的所有班主任中,他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经验最丰富,因而也承担了级长的职务。
他是高一一班和二班的物理老师,同时兼任高二两个尖子班的物理课程,另外还是学校物理组的副组长。在他的手底下还有几个与物理有关的兴趣协会,全都做得很红火。
妻子韩叙则是市三中的美术老师,一个人包揽了学校里半数以上班级的美术课程,同时也和他一样,是几个美术兴趣协会的指导老师。除此之外,韩叙每年都会带高三的美术生外出参加考试,是业内口碑很好的老师。
孙舞阳听韩叙提过郑随波。
郑随波这个学生呢,很奇特。他明明是艺术特长生,但其他学科的考分也同样很高。这在艺术特长生里确实是不多见的。
孙舞阳还记得这个细长眼睛的男孩子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兴高采烈地要给大家唱《乱世巨星》。
他画的那片海和那条龙,还有那个仰头大笑的小人,在韩叙和孙舞阳看来,都太可爱了。
踏入教室的那一刻,孙舞阳忍不住“喔唷”了一声。
郑随波把班里的两块黑板也当做了自己的画板,只不过画的不是海,而是城市。
他似乎站在极高处,俯视着这个陈旧而懒散的小城市。
彩色粉笔的粉末没有混杂或者结块,郑随波在黑板上画出了这个城市的两幅速写。
线条利落,毫不犹豫。
蓝色粉笔用完了,他紧接着用绿色。然后是黄色,枚红色,红色……在不同颜色相交的位置,色彩柔和地变化着。
孙舞阳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前后两块充斥着渐变线条的黑板。
学生们都静悄悄的。
他饶有兴致地走到了教室最后,认认真真看起来。
早读课还剩十分钟,所有学生都看着他,等待着孙舞阳开口。
郑随波原本趴在桌上睡觉,现在已经被喻冬推醒。
“你怎么不把墙壁也一起画满?”孙舞阳说。
郑随波眯眼笑了笑。他不知道孙舞阳是骂自己还是说真心话。
第一节是孙舞阳的物理课,他一般都会在黑板上写板书。但今天,他先将幻灯机的幕布降了下来,挡住了黑板上的线条。
“大家都看到我们班郑随波同学的作品了。”孙舞阳说,“教室里有,操场上也有。宣传栏那三块黑板已经洗干净了,你们要是特别想看,下午上美术课可以问韩老师要照片。”
他并没打算批评郑随波。
讲了一些必须要讲的话,耳听上课铃声要响起,孙舞阳抬起手:“多谢郑随波,我们现在都知道你确实可能是三中画画最好的艺术生了。”
班上同学笑起来,有人随着孙舞阳鼓掌,掌声稀稀落落的。
郑随波撑着下巴,表情有些震惊,有些呆,半晌才转头看喻冬:“啊?”
喻冬:“上课吧。”
这一整天的课,两块黑板让所有老师都吃了一惊。
但没有人去擦。所有老师都跟孙舞阳一样,即便之前习惯在黑板上板书,这一天也全都使用电脑来上课。
政治老师是个今年刚毕业的年轻师范生,下课了跑回宿舍拿来卡片机拍照。生物老师是他的师兄,趁着还未打上课铃,乐颠颠给他出主意:“郑随波呢?上来上来,作者和黑板一起拍……你拍他,别拍我啊!”
韩叙上美术课的时候还给他们展示了郑随波在操场边上的作品。“画三块板还不够,教室里也画!”她笑着骂郑随波,“板书也写不了了,你们孙老师连五笔字根都记不住,他不懂电脑打字的。”
郑随波:“就……那什么,创作欲望,一上来就挡不住。”
韩老师:“你上来,你上来讲课。大家欢迎创作欲望旺盛的郑老师。”
全班都疯狂鼓掌。张敬还嫌不够乱:“郑老师唱一把《乱世巨星》啊!”
一堆人跟着他起哄。
郑随波难得窘一回,缩回去把脸埋在手臂里:“听我唱歌要收钱的好吧!”
今天的班级值日生是喻冬和郑随波,喻冬去倒完垃圾回来,看到郑随波正在擦黑板上的粉笔画。
后面那块黑板已经干干净净,他踩着一张椅子,正在擦讲台后面的黑板。
喻冬无奈了:“我刚刚倒完垃圾你又开始制造。”
郑随波:“我这是艺术,不是垃圾。你看地上的粉笔灰,不好看吗?”
喻冬看不出好看与否,只觉得那堆粉尘很刺眼:“既然是艺术,那你还擦?你不保留了?”
“韩老师全都拍下来了,我问她要就行。”郑随波擦得认真,“没事,我以后还会有更好的作品。”
明天的第一节也是物理课,他已经把讲台整理得干干净净,粉笔也掰断到孙舞阳习惯的长度。
两人离开学校时看到吴?诱驹谛c拧?br> 那架势一眼就能看出在等人。
郑随波立刻“操”了一句,拎起车头转身:“拜拜,我走后门。”
喻冬:“好。”
郑随波走了两步,又急急回身跟他小声解释:“他是变态,你不要理他,也别跟他说任何我的事情。”
喻冬:“他之前……”
郑随波:“没亲到。真的!没有!”
喻冬心想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他之前看到你的龙,说你傻。”喻冬起了坏心眼,“你知道吧?”
郑随波倒是一脸平静:“哦……这个没事,听习惯了。”
吴?右丫??朴谱吡斯?矗骸拔梗?窳?肥俊!?br> 郑随波回头骂他一句:“你说谁神龙斗士!”
吴?樱骸敖裉煳壹页韵航龋?憷床焕矗俊?br> 喻冬很明显地看到了郑随波的犹豫。
“我妈中午才做的,新鲜大虾。”吴?铀担?跋海?饽??虏恕k?棺隽撕o式础!?br> “卑鄙无耻!”郑随波怒了,“我是有尊严的!你上次那什么我,你跟我道歉没有!”
吴?恿15痰狼福骸岸圆黄稹!?br> 郑随波:“那我要吃三碗。你别跟我抢。”
两人一边吵一边往后门走。喻冬跟他俩不是同个方向的。他出了校门之后在对面的烧烤摊买了几串烤鱼腐和两根烤玉米,吃着等宋丰丰。
六点半过,宋丰丰结束训练。
队长和他一起出校门,大手在他背上狠拍:“不愧是好学生,写得就是好啊!”
张敬写的情书让他很满意,并且自己重新抄一遍后很快送了出去。
喻冬把剩的鱼腐和玉米给他,另外又买了两串肉。宋丰丰一面说“吃这么多回家还能吃饭吗”,一面已经迅速把食物放进嘴巴里。
吃完零食,两人看天色很好,于是稍稍绕了个弯,沿着海岸线回家。
夕阳里的大海闪闪发亮,道路也闪闪发亮。
进入十月,高一新生终于也开始迎来了周末补课。
和高二高三相比,只需要补课半天的高一已经非常幸福。
接到消息之后的众人先是哀嚎片刻,很快又在下一个好消息面前打起精神来。
“明天开始,全校的兴趣协会都开放报名,大家想加什么社团都可以,今明两天随便报。但是切记量力而为,重点还是学习。知道吗?学习!月底就是期中考了,不要考砸,不要输给2班!”孙舞阳说,“给孙老师一点面子。”
他开始发自己担任指导老师的物理协会、物理竞赛团、天体物理兴趣协会和木工协会的宣传资料。
郑随波对木工协会充满兴趣:“孙老师我要加入这个。”
孙舞阳:“哦,行。没有门槛,就十块钱会费,用来买工具的。”
郑随波:“平时都做什么?”
孙舞阳:“做做凳子,做做桌子。”
趁着孙舞阳借机宣传这些兴趣社团,喻冬朝着张敬扔了块橡皮。张敬现在坐在他的右前方,隔着两排,上课不好聊天了。
“你想入什么社团?”
张敬做了个拍照的动作。
市三中的学生社团在整个市里都是非常有名的。学校对于学生的兴趣管理很放松,申请成立社团的条件也并不苛刻。下午上了两节课后,喻冬随张敬去楼下的小广场乱逛。
各个社团都拿出了看家本事招徕高一新生。
张敬很吃惊:“还有女仆?”
那姑娘转头瞥他一眼:“我们是西方文化研究协会,今年的研究重点恰好是茶会文化而已。”
张敬对女仆没兴趣,但在人家摊位前流连了很久。他仔细品尝了咖啡、茶、棉花糖、小蛋糕、水果、蔬菜沙拉和巧克力,最后拿起两块饼干,在对方震愕的眼神里,逃了。
喻冬和他分享饼干。张敬见他在看双节棍社团的简介,以为他对这个有兴趣:“这个好啊,你学点儿防身的技术,以后见到龙哥就不用怕了。”
“我没怕过他。”喻冬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关初阳对这些社团有兴趣吗?”
张敬蔫了:“我问了,她不肯说。”
再继续往前走,发现这个角落稍显冷清。
两人定睛一瞧,这儿多是围棋协会、数学协会、化学协会之类的社团。感兴趣的学生不少,但热闹程度与之前他俩经过的地方大不相同。
生物协会的牌子很大,做得还挺精美。张敬看着那张易拉宝却有些发抖:“我特别怕虫子……”
关初阳就站在易拉宝旁边,静静看着他们。
张敬:“……”
他退了半步,看看那牌子,又看看关初阳。
“想加入我的协会吗?”关初阳指指面前小桌子上的a4纸。
她所属的协会名叫“生物标本协会”,成立日期是昨天,成员目前只有一位:关初阳。
关初阳显然也不认为这两位会对生物标本感兴趣,招呼一句之后就开始低头摆弄桌上的资料。
喻冬突然想起,这段时间关初阳常常被负责行政管理的老师叫走,一谈就是半天。他倒是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
“我以为你会进学生会。”喻冬问她,“不是想让你当副会长吗?这个职位写在档案上很好看,参加自主招生的话,优势很大。”
关初阳:“想去的学校我自己考得上。”
喻冬:“你不去学生会,自己搞了这个啊?”
关初阳:“我喜欢。”
她像是重新认识了喻冬似的:“你这人挺没意思的。没有喜欢的社团?”
喻冬:“没有。”
关初阳:“我也没找到,所以我自己申请了一个。”
两人在一边聊得热烈,关初阳偶然转头,发现张敬居然在入会申请表格上填了自己的名字,并且掏出十块钱,压在桌上。
“我最喜欢虫子了。”张敬说,“女神……不是,关初阳同学,我们拥有同样的兴趣,这是不是缘分?”
关初阳:“我其实……不是想研究虫子。”
张敬:“???”
关初阳:“我想研究的是贝类。但分得太细就没办法找到合适的指导老师,所以就定名为生物标本协会了。”
张敬:“哦!”
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这回是真心实意高兴起来了。
喻冬最后也在生物标本协会的表格上写了名字。
关初阳的社团成功度过招新难关,收揽了两位小弟。
张敬之前一直苦于没有话题跟关初阳聊天,现在终于找到了由头,立刻毛遂自荐,当上了标本协会的副会长。
于是唯一的成员就只剩下喻冬了。
“你想加入吗?”他问宋丰丰,“给你走后门,添个名字。”
宋丰丰正在收拾行李,闻言立刻拒绝:“不。听起来就很无聊。”
他准备随队出发去参加全区中学生足球竞赛,整个人东忙忙西忙忙,把行李箱填得很满。
喻冬本来是想帮他收拾的,但宋丰丰显然已经习惯这样的随队出行,喻冬什么都帮不上,干脆坐在旁边翻漫画。
宋丰丰新收了一套桂正和的《电影少女》,忙活间隙看到喻冬在翻,忙不迭上前抢回来:“这个不好看。”
喻冬瞥着他,怪笑。
宋丰丰脸热了:“你看别的……看犬夜叉好吧?”
“什么时候回来?”喻冬拿起犬夜叉开始翻。
手掌大小的漫画,红色封皮的一本本,带着租书店的印章,堆在床头。
宋丰丰算了算时间:“最短就四天,如果能踢到决赛,至少两周吧。”
他还不能正式上场,但已经成了必须随队出行的替补队员。
“拿奖有奖金吗?”喻冬问。
两人针对奖金讨论了一阵,宋丰丰紧急打住:他怕自己对成绩存在不切实际的期望。
离家那天喻冬陪他去了学校。正是周日,在学校里补课的只有闷头苦读的高三生。车子离开了,喻冬站在校门冲车上的宋丰丰挥手。
他会变得更黑。喻冬想,再黑下去就真的很可怕了。
宋丰丰离开,喻冬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单调起来。
没有人找他一起吃早餐,没有人约他去打球,玉河桥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也没有一个黑乎乎的男孩会停下来冲他大喊“喻冬!打球!”了。
喻冬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偶尔跟张敬或者学委、班长去吃烧烤,有时候和郑随波一起闲聊天。他经过操场时也不会再转头盯着足球场了。宋丰丰并不在那里。
一周之后,宋丰丰终于打回了电话。
周兰在楼下喊喻冬:“黑丰找你!”
喻冬连忙起身,匆匆几步跳下楼梯,跑得太急了,差点没站稳。
宋丰丰给他的是好消息:市三中的足球队一路高歌猛进,成功进了决赛。
声音通过线路,有点儿变调,宋丰丰在电话另一头高兴地大喊:“我可以上场了!有个师兄受伤,我替补他的位置上场了!”
喻冬和他一起高兴:“你才高一!”
宋丰丰:“是啊!能上场的高一队员只有我!”
他大笑起来,很快又掩住嘴巴,轻咳两声保持冷静。
“决赛你来吗,喻冬?”他问,“来看我比赛。”
喻冬没花一秒钟迟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