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冬不止没想过谈恋爱,对情人节也没有任何想法。
“那天是正月十七。”他提醒张敬,“我们在补课。”
店员拿出了照片,宋丰丰离得近,伸手接过,随口说:“那就只能全班一起过了。”
张敬沮丧坏了:“学委肯定有活动。”
他的父母现在是私人诊所医生,年轻时却也是喜欢写诗画画的文学青年。那部海鸥相机是两人结婚时买的,张敬懂事之后也开始摆弄,技术完全合格。
在他的镜头里,喻冬和宋丰丰都带着蓬勃的笑容。白的教堂,被灯火映亮的黑色夜空,还有在两人身后窜起的烟花,全都带上了厚重的色泽。
“帅不帅?帅不帅!”张敬得意坏了,抽出喻冬的单人照凑到宋丰丰面前,“百分百还原喻冬的帅气!”
宋丰丰想承认,又觉得在喻冬面前承认有些丢脸,连忙岔开话题:“你看看有没有废片吧!我刚刚翻了一下,你把陌生人也拍进去了。”
喻冬却在想别的事情。这一个胶卷去拍完了,里面有卖烧烤的龙哥,龙哥的马仔,发礼物的神父,唱圣歌的信徒,牵手接吻的情侣,有各种各样的人。可就是没有张敬。他像是忘记了把自己也拍进去,只顾着隐藏在镜头外面。
“下次出去玩我帮你们拍啊。”喻冬说,“我也会拍的。”
张敬没认真听他讲话,全神贯注看着手里的一张照片。
照片是他在教堂唱诗班开始表演的时候对着坐在底下的人群拍的,光圈调得很小,只有最中央的一个人尤为突出。
那是他们都不认识的女孩,穿着校服,外面还套上了大棉服,把自己裹得臃肿。但脸却是小而白净的,几缕头发从酒红色的毛线帽里钻出来,被教堂顶上的灯光打亮。
她发现了张敬,并且直视张敬的镜头,神情介于吃惊与警惕之间,嘴唇微微张开,像是下一刻就会冲他喊出“不许拍”。
宋丰丰发现了张敬的异样,趴在他背上把照片抢过来:“你什么时候拍了个美女!”
“还给我!”张敬连忙回身跟他抢,“我随便拍的,不认识。”
“这是实验中学的校服。”宋丰丰指着女孩的衣服说。
张敬终于把照片抢回来,小心放进纸袋子里:“是就是呗,也没什么。”
三人走出冲印店,宋丰丰摸着下巴回忆:“奇怪了,我觉得那女的有点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苦苦地回忆,最后终于想了起来。
虽然母亲不肯来见他,但宋丰丰偶尔经过实验中学的门口,还是会停下来一阵子。他跟自己说,我要在这里买杯奶茶,买串烤鱿鱼,买两支笔。但他也从来没在学校门口遇上过想见的人。其中有一次他路过时,发现实验中门口的公告栏里贴着颇大的彩色海报,靠近了才看清,是参加全国数学竞赛获奖者的照片。实验中学有两个学生获得了金奖,都捧着奖杯,站在领奖台上合影。其中一个是学委的女朋友,而另一位略高一点、更好看一点的,则是张敬偶然拍下的这个姑娘。
因为好看,所以给人印象深刻,就连宋丰丰只瞥了几眼,也记住了。
他告诉张敬,张敬难得地不耐烦起来:“金奖就金奖啊,关我什么事。”
宋丰丰和他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同班同学,又因为身高一直都差不多,你长我也长,做过好几年同桌,张敬心里想什么他完全清楚。揽着张敬脖子往前走,宋丰丰坏笑:“让学委女朋友帮你介绍吧?喜欢人家了是不是?”
“现在学习比较重要!”张敬大喊,“要控制自己,不谈恋爱!”
他从宋丰丰手底下挣脱,跑回彩票摊位上继续干活了。给喻冬拍的那几张照片,张敬单独洗出来给了他,喻冬想了想,把自己和宋丰丰合影的那张递给宋丰丰:“要不要?”
“不用不用。”宋丰丰摆摆手,“你自己拿着就好。”
我有呢。他心想,张敬之后还会给我的。
但喻冬又问了一句:“真的不要?”
“收起来吧。”宋丰丰说,“不就是照片嘛。”
我也会有的,他心里又想。
喻冬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低头把照片放进纸袋,揣进衣服里。
情人节果然没谁有心情过了。开始补课的第一天佟老师就带来了一件可怕的消息:三月中旬就要和临近的几个城市举行三市联合模拟考,考试难度将是他们这一年中最大的一次。考分会进行五市综合排名,并且市里也会单独进行排名,“自己是什么水平,考考就知道了”,佟老师最后说。
现在还是寒假,学校里非常安静,只有初三1班的学生每天早早来到,偷偷补课。
除了这个联合模拟考之外,还有四月底就要开始的体育试。佟老师一边强调要全身心投入复习,一边又强调绝对不能落下锻炼。
“张敬!说的就是你!”她最后总是这样补充一句。
张敬会把头从试卷上抬起来,又苦恼又无奈地“唉”一声,算是应答。
足球场终于修好,宋丰丰的球队又要开始训练了。他努力了几天,终于成功在2月14日当天早上五点半起了床。
他先是裹着被子在床上呆坐,喊了两句“老豆”,随后想起元宵那天回来的宋英雄,已经在昨天下午拎着大包小包的海货回了老家,家里又剩宋丰丰一个了。
书桌上摆着个新的相框,里面是他和喻冬在教堂面前的合影。张敬还在相框里放了张自己的一寸照,说是“三人合影”,一个都不能少。
宋丰丰睡眼朦胧地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渐渐精神了才起身洗漱。
出门的时候才刚六点,天沉沉地黑着,街面的缝隙里还留着红色的纸屑,是元宵节烧鞭炮的残痕。他把外套的帽子也戴上了,绳子系紧,开始往辉煌街方向跑去。
抵达张敬家门口时,辉煌街上只有卖早点的人在活动。蒸笼掀开了,白茫茫蒸汽像一团蘑菇云,腾地窜到半空。
“张敬!起床!”宋丰丰在楼下冲着二楼的房间喊,“起床跑步了!”
片刻之后,房间的灯亮起,张敬顶着一头乱发推开窗:“我靠,你真的来了?”
“……不是你说让我叫醒你,提前回学校跑步的吗?”宋丰丰提醒他,“现在没到六点半,你到了学校还能跑半小时操场。”
张敬揉揉眼睛:“行,我这就起。”
宋丰丰完成一个任务,转头跑去买早餐。辉煌街上有一家包子铺卖的叉烧包和流沙包特别好吃,可就是做得少,一般七点左右就卖完了。他排了两分钟队,买了五六个大包子,放在衣服里裹着保温,又一路跑回兴安街。
喻冬在阳台上哆哆嗦嗦地活动身体,默背历史,抬头就看到宋丰丰裹得又圆又胖,从玉河桥上跑过来。
他非常惊奇:“今天不用我去叫醒你?”
宋丰丰非常得意:“以后都不用了。快下来吃早餐,我买了很好吃的包子。”
从这一天起,宋丰丰早上就成了先叫醒张敬,再给喻冬带早餐的信使。
张敬心里过意不去:“你不用这么折腾。”
“我还想跟你们做同学。”宋丰丰自己倒不觉得这很折腾,毕竟也不算特别远,“你的体育试一定要考满分。”
张敬问他:“那你呢?能考上基础分吗?”
宋丰丰沉默了。
补课结束了,放假一天,随后便是正式开学。
这一天喻冬起得很早,一个上午都在自己房里写写涂涂。宋丰丰前一天就说好了自己要睡懒觉,张敬不许打电话,喻冬也不许上门找。
临近中午,周兰让喻冬去喊宋丰丰来吃午饭,喻冬抱着自己已经做完的一本“从好到更好”的金卷,还有两本笔记本,往宋丰丰家里去。
宋丰丰果然还没醒。喻冬记得前一天晚上自己是凌晨两点多的时候睡的。而直到他入睡,玉河桥对面宋丰丰的家里,二楼的房间还亮着灯。
开门进入宋丰丰家中,电视机还蒙着防尘的布,喻冬看了一眼,确认宋丰丰昨晚没有看动画。
之前下了几天雨,今天勉强出了些太阳,二楼天台上的花花草草与冷风僵持,节后才终于肯冒出嫩红的新芽。喻冬敲宋丰丰的房门和窗户,没回音,于是拧开门把,走了进去。
宋丰丰的房间比喻冬的大得多,就像是宋英雄把一楼的客厅、卫生间、厨房和卧室全都规划好了,二楼却懒得打理,直接给儿子框出一个区域就当成了房间。
这是宋丰丰的书房、游戏室、杂物房,也是他的卧室。
喻冬小心穿过放满了漫画和崭新教科书的书架,发现自己送他的《灌篮高手》被重新装进盒子里,放在书架上唯一一个有玻璃推门的地方。
宋丰丰还在床上睡觉,两张厚被子把他圈成一个长条肥茧,只留鼻子眼睛露在外面。喻冬走到床边,盯着宋丰丰看了一阵,突然觉得很好笑,伸手去捏他鼻子。
宋丰丰被捏醒了,发现喻冬在面前,稍稍吓了一跳:“去跑步啊?”
他一下没想起今天是什么时候,以为自己没睡醒,耽误了张敬和喻冬锻炼身体:“你等等,我马上就好。”
“来叫你吃中午饭的。”喻冬说,“今天星期天,明天正式开学,你忘了?”
“……忘了。”宋丰丰又倒回床上,裹着被子滚来滚去,“我继续睡,你不用理我。”
喻冬由他去,转身将自己拿来的东西放在书桌上。
他这时候突然发现,书桌上多了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自己和宋丰丰的合影。说是合影,其实又有些不太准确,因为宋丰丰没有看镜头,而是盯着身边的喻冬,正开口说着什么。喻冬手里拿着最后一根真知棒,正要往宋丰丰手里塞,眼睛还朝着张敬的镜头。
他记得,宋丰丰那时候对他说,生日快乐,祝愿自己想要的都能得到,未来的每一天都比那天快乐。
相片的右下角还有一张张敬的一寸照,水蓝色底,他抿着嘴,露出拘谨的微笑。
喻冬笑了起来,伸手去拿相框。没料到身后忽然冲来一股颇大的力气——是宋丰丰直接从床上窜起来,一把将相框从他手中抢过:“别动!”
喻冬的手还停在半空,原本放相框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了,反倒露出底下压着的另一张照片。
是喻冬的单人照。白净秀气的少年,手里举着个棒棒糖,笑得很好看。
那天的尴尬又回来了。喻冬一时没看到桌上自己的照片,连忙举起双手跟宋丰丰说明:“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碰。”
宋丰丰穿着单衣从被子里钻出来的,神情有些慌乱:“不不……不是不是,你可以碰。”
喻冬只好转换话题,指着桌上的金卷对他说明。
“这是我已经做完的一套金卷,张敬说得对,真的很好。每一套试卷里我都给你圈出了五六道题,全都是基础题,不难的,解题过程和思路我全都写在上面。你把这些圈起来的题目每道题至少做三遍,或者抄三遍,把解法记下来。不懂的随时来问我。我保证你的数学分数至少增加六十分。”
他又打开了笔记本。
“第一本是物理和化学的重点内容,我写了课本的页数和参考书的页数,你一定要背熟,或者抄到记住位置。第二本是英语的各类常用词组和句型,还有政治和历史的重点。你把这些东西都记住了,考到基础分数绝对没有问题。”
书桌上是摊开的数学书和草稿纸,宋丰丰昨天晚上一直都在看。
喻冬发现语文课本并未在桌上,于是又补充了几句:“语文你要加快写字的速度,作文一定要写完,书里说了要背的古诗词和段落必须背熟……”
他突然停口,眼光落在了桌面上自己的单人照上。
宋丰丰听到半途,才知道喻冬过来是给自己送资料的,还没致谢就发现自己偷藏的照片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书桌上。
他手上还拿着相框,连忙伸手去捂,但喻冬眼疾手快,已经一把抓起。
“我的照片?”他很惊奇,“为什么这里会有我自己的照片?张敬给你的?”
他看到宋丰丰的耳朵红了。
“我帮周妈要的!”宋丰丰说,“她那天跟我说,你长大之后的照片她一张都没有。”
“那你不给她?”喻冬问。
宋丰丰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放下相框,又钻进了被子里,连头都给蒙住了:“我忘了!”
喻冬坐到他床上:“那我拿回去给她?”
宋丰丰犹豫两秒钟:“好吧。拿走拿走!”
“我给你的资料你记得看。”喻冬语气一转,变得有些凶,“一周之后我会检查的。”
“知道了。”宋丰丰闷声闷气地说。
“起床吧,吃午饭了。”隔着被子,喻冬在他肩上拍了拍。
他听到喻冬很干脆地离开了,门咔哒响了一声,随后天台上传来下楼梯的声音。宋丰丰把被子放开,长长舒了一口气。又得跟张敬要胶卷洗照片了,他心里想着,翻了个身,突然看到枕边放着一张纸。
喻冬没有把自己的单人照拿走,他放在宋丰丰床头,还给了他。
宋丰丰立刻抓住照片,冲出房间,跑到天台边上。此时喻冬正好走上玉河桥。
他想起自己见喻冬第一面的那天,也是这样的:他在二楼,喻冬在玉河桥上,太阳有点凶,热辣辣的。
“喻冬!”他大喊,“照片你不要了?”
喻冬回头看他:“忘了。”
宋丰丰心说你骗鬼呢,刚刚手里还拿着。他下意识想问喻冬“真的假的”,但话到半途突然变了:“下午……去不去打球?乒乓球,不伤你的手。”
“再叫上张敬吧。”喻冬说,“你记得做题!今天就要做。”
宋丰丰嚅嗫半天,问他:“我也送你一张照片呗?我自己的。”
喻冬:“不要。”
宋丰丰:“为什么!”
喻冬:“太黑,招邪。”
转眼联考就到了。
喻冬考了个总分第一,张敬仍旧稳定地保持在全市前五十名,学委紧随其后。张敬八卦极了,在排名上找学委女朋友的名字,结果发现那姑娘全市排名16。
宋丰丰罕见地考过了基础分,连佟老师都震惊了:“我一直以为你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类型。”
宋丰丰:“那老师你可能对我有一些误解。”
佟老师:“我误解你三年了是吧,我初一就是你的班主任!”
宋丰丰嘻嘻地笑,把喻冬给他的笔记本和金卷献宝似的拿出来:“因为我有喻冬给的秘密武器。”
日子乏善可陈,他仍旧早起训练,去叫醒张敬,给喻冬带辉煌街的早餐。转眼就到了四月底,初三的学生要迎来体育试了。
张敬蔫蔫地说:“我可能就拿个20分吧。”
“给自己一点信心!”宋丰丰给他鼓劲。
喻冬在一边戴上护膝,提醒宋丰丰:“你不要理他,他考数学之前还跟我说自己可能只拿110分。”
结果考了120,全市唯一的一个满分。
张敬脸皮极厚,闻言嘿地笑了:“给自己一点余地嘛。”
这时学委已经跑完了1000米,喘着气过来,找出自己的水瓶。
“过了吗?”
“过了。”学委平静地说,“我的目标是满分。”
张敬目送学委离开,内心难得地燃起了熊熊斗志。他想跟宋丰丰或者喻冬分享,回头却发现宋丰丰正在给喻冬按摩手臂和大腿。
“大庭广众!有伤风化!”他坐到宋丰丰身边,“也给我按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