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盘桓三天终于过去,留下一片狼藉的城市。
宋丰丰拿一根花生大少坐在乱七八糟的天台上吃,抬头便看见玉河桥上走过来一个人。
风雨过后的第一天,虽然天色仍旧阴沉,但热得厉害。午后两三点的阳光把玉河桥面晒得发软,滚热的蒸汽从路面升起,熏得另一头的楼房轮廓也扭曲了。
桥上的人跟宋丰丰年纪差不多,身材瘦高,肩膀细削,手脚都长,在桥上摇摇晃晃地走。他拖个掉了轮子的行李箱,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张纸。
看够了,他抬头眯眼往宋丰丰这边瞧,一张白皙的脸被晒得微微发红。
宋丰丰也看着他,心想我们街上有这么白的人?
那男孩拖着行李箱走了过来,远远看着宋丰丰,说了句话。
宋丰丰趴在遮阴的阳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什么?听不清!”
“兴安西街18号是这里吗?”白脸的男孩提高了点儿声音,“我找人。”
“走错了!这边是东街!”宋丰丰大声指着玉河桥的另一面,“对面,就对面那间,晒着渔网的。”
男孩点点头,说了句什么,转头就走。
宋丰丰没听清:“啊?你说什么?”
那白脸的男孩扭头瞥他一眼,没吭声,继续往前走。
宋丰丰对这人没礼貌的行为表示不满,两口吃完冰淇淋,从二楼天台上溜了下来。
兴安西街18号住着的老太太叫周兰,腰很直,人瘦高,早上常常站在门口,攥一把小牙刷,仔仔细细地刷手里的一排假牙。
宋丰丰从冰箱里又拿了一根绿豆冰棒,出门穿过玉河桥,往兴安西街18号走。
喻冬坐在饭桌边上大口喝粥。从客运站到这里打车也得一个多小时,因为路上都是被台风刮倒的树,通行不畅,他半途就被赶下了车,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在烈日底下边走边找,走了将近四十分钟。
“你爸爸怎么不陪你过来?”周兰问,“吃中午没?”
粥水很稀,里面放了海带和绿豆,熬出稀薄的绿色来。喻冬一口气喝完了一碗,冰凉爽快,抹了嘴巴才顾得上回答外婆的问话。
“他忙。”喻冬言简意赅,“吃了。”
女婿与外孙之间关系恶劣,周兰知道。她抿抿嘴,立刻岔开了话题:“我烧好水了,你先去冲凉,睡个中午觉,醒了就能吃晚饭。不想睡的话,就让你同学带你去看学校。”
喻冬点点头,心里却暗想,自己这么快就有同学了?
卫生间和厨房都重新修缮过了,是这个家里崭新整齐的两处。周兰怕喻冬嫌弃,拉着他去看:“这些都是新的。你住在二楼,二楼也有厕所,不过洗澡还是到一楼来,洗衣机也在这里……”
“那我先去拿衣服。”喻冬并未表现出任何嫌弃,他进了卫生间,把自己带来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放了进去,“外婆,你不要用肥皂了,用我这个。用肥皂的话,天冷了你的手会脱皮。”
周兰看着自己的外孙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摆放东西,高兴地捏了捏他的手臂,没话找话说似的:“这个太香太滑了,洗不干净。喻冬啊,你怎么这么瘦……是不是不吃肉?”
周兰住的地方不大,是一栋两层半的楼房,因为年月久了,外墙爬满青苔与藤蔓植物,裂缝像巨大的蜈蚣紧紧贴附在墙面上,张牙舞爪。蕨类细小的种子被风或者鸟类虫类带来,嵌入裂缝中,汲取一点点水分和泥屑就长了出来。
一楼就是大门,四扇陈旧的砖红色木门拼凑成足有两米多宽的门扇,几乎占据了一面墙。墙刷新过几遍,与房子的老迈气质格格不入,门上贴着两张门神,左边秦叔宝右边尉迟恭,两张大红脸已经被晒成了冷白皮。
屋外是水泥地面,几张网就晾在竹竿上,这是周兰的活儿,她有时候会帮人补网。跨进屋里立刻就能看到一张大圆木桌,竹编的大盖子把两碗绿豆粥笼在里面,小虫子飞不进去。一张竹床靠墙放着,两个脱了色的木柜子被挤到角落。木柜子上方挂着一个颇大的相框,里头毫无条理地放着十来张照片,喻冬记得自己也在里面。
十几年前的,很小的自己,被妈妈抱在怀里。
喻冬不太敢看,他直接拎着行李箱上了楼。
周兰住一楼,喻冬住二楼。楼上有三个房间,一个用来堆放杂物,另外两个都放着床。周兰问他想住哪个,喻冬不假思索,指着带阳台的那间。
“你妈妈以前也住这间的。”周兰很高兴似的,眯起眼睛笑,“你还记得?”
“记得。”喻冬还是言简意赅。
周兰习惯了外孙的脾气,知道他素来话不多。因为要赶着去买菜买鱼给他做一顿好吃的,叮嘱喻冬赶快去洗澡之后,她便匆匆下了楼。
房间仔细地清扫过了,床上铺的是新的席子,漏水而显出脏污印子的墙面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刷的洁白腻子。喻冬在这个房间里能找到的和母亲相关的痕迹,就是书桌上的一堆旧书。八十年代的《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书脊都用棉线扎着,堆在桌面上。
他推开窗,发了一会儿呆。
这是临街的房子,能直接看到玉河桥和玉河桥下的海水。
或者更确切来说,这是一个已经废弃的渔港,只有寥寥几艘入港待修补的船停在浅水的沙滩上,海风带着腥味,一股股地往岸上卷。兴安西街和东街是渔港的两半,中间以玉河桥相连。西街连接陆地,东街则像是一个堆填出来的小岛。
喻冬打了个喷嚏,突然发现街面上有个人正盯着自己。
他眯起眼睛,辨认片刻,发现那是自己方才问过路的男孩。
……真黑。喻冬心想,海边的人都这样黑吗?跟焦糖色似的。
那皮肤黝黑的男孩留着几乎能看到青色头皮的小平头,嘴里还叼着半根绿得可疑的冰棒。发现喻冬看到自己之后,很高兴地冲他挥了挥手。喻冬下意识地抬抬手,很快想起自己其实根本不认识他,皱着眉头又将手放了下来。
“喻冬!”周兰推着一辆自行车,在楼下喊他名字,“这个,你同学!宋丰丰!”
她指着那黑乎乎的少年。
“你如果不睡觉,他带你去学校看看!”
在周兰离家、喻冬洗澡的时候,宋丰丰便成了看家的人。
他慢条斯理地就着一块腐乳,喝完了一碗绿豆粥。他吃惯了周兰的手艺。宋丰丰的父亲出海打渔常常几个月不回家,宋丰丰从小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看了眼墙上的钟,心想喻冬洗澡可真慢。
可能人太白了,要多搓几遍。他老惦记着喻冬的白脸皮。在这靠海的、日光一年暴晒的城镇上,很少有人会这样白净。
洗了碗,顺便接了半缸水,宋丰丰手痒,连带周兰还没洗的青菜也帮忙浸在了水盆里。
他做这一切事情轻车熟路,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喻冬肩上搭着块毛巾走出来的时候,宋丰丰正站在竹床上,十分仔细地拿着抹布在擦那个大相框。
“你干什么?”喻冬问。
宋丰丰回头,看到喻冬一头湿漉漉的黑发,白皙好看的一个人正在屋子里腾腾地冒着热气。
在回答喻冬的问题之前,他先吃了一惊:“今天33度,你还洗热水?!”
喻冬不知怎么回答,呆呆站着。他也觉得热,可是脑袋有些晕,仿佛中暑,他不敢再洗冷水了。
宋丰丰闻到了他身上的沐浴露香气,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这么白,涂了什么啊?太香了。”
说到白,他指着相框里的照片,乐颠颠地说:“这几个都是你吧?你从小就这么白啊?”
喻冬没看,抓起毛巾擦擦脑袋,几步跨上了楼梯。
宋丰丰听周兰说了,这个白脸的男孩子是从大城市里过来的,正好转到宋丰丰班上念初三,准备在这里考高中。大城市的人嘛,都是这种臭脾气。宋丰丰很快为喻冬的冷淡找到了恰当的理由,并且迅速说服了自己,决定用大海般的宽容胸怀去对待城里人。
喻冬走下楼时,他也正好擦干净了那个相框。相框里有三四岁的喻冬,也有七八岁的喻冬。喻冬依偎在一个好看女人的怀里,肉团子一般的小脸上露出全无心机的笑。
喻冬腋下夹着块滑板,站在楼梯上看着宋丰丰。
“现在去看学校吗?”宋丰丰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家取自行车。我可以搭人的。”
喻冬开口说了一句话:“我有滑板。”
宋丰丰先是一愣,随即立刻笑了:“哦。”
喻冬有些莫名其妙,又觉得有点儿气恼:“笑什么?”
“在我们这里用滑板?”
“学校不是很近吗?骑车十分钟就到,我滑板也差不多这个时间。”为表自己的选择十分可靠,喻冬强调道,“我从小学开始都是用滑板去上学的。”
宋丰丰还是笑,冲他摆摆手,跑回家去取自行车了。喻冬被他的笑弄得一头雾水,走到门口只看到宋丰丰跑过玉河桥的身影。
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他没有家里的钥匙。
宋丰丰骑着自己的自行车过来了,看到喻冬坐在门槛上,满脸不快。
“锁门啊,出发了。”他说。
“没钥匙。”
“钥匙在砖头里。”宋丰丰又说。
“啊?”喻冬看着他。
宋丰丰把墙上一块松了的砖头指给他看,喻冬将半截砖头扒拉出来,里头果然藏着两根钥匙,木门和铁门的。
喻冬疑窦丛生:“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钥匙?”
宋丰丰神秘地笑:“我连你外婆厨房的缸里还有多少米都知道。”
喻冬锁了门,跟在宋丰丰后面朝着学校进发。路上都是清理垃圾的人,台风把城镇破坏得彻底,水电都没通,人们大汗淋漓地在日头底下站着蹲着,费力地从树木与各种垃圾的残骸里扒拉有用的东西。
喻冬穿得整整齐齐,没有清理垃圾的压力,一身轻松,和慢吞吞骑自行车的宋丰丰仿佛格格不入的两个异类。
宋丰丰认识的人很多,一路上不停地跟人打招呼。有人问他后面跟着的是谁,他大声回答“周妈外孙”,那人就哦地拉长应声,又补充一句:“这么白!”
宋丰丰高兴极了,像是终于有人与他站在了同一阵线,扭头看喻冬:“对吧!我说了,你特别白。”
喻冬被这种受人瞩目的氛围弄得脸都热了。他感觉还没到学校,自己可能就被整条兴安街的人都认识了。
“快走吧……”他不习惯受到关注,总觉得很难为情,连忙催促宋丰丰。
谁料一句话没讲完,他突然歪了歪身子,整个人直接从滑板上摔下来。
宋丰丰单脚着地,回头看他,笑得腰都弯了。
喻冬从地上跳起来,抓起翻了个面的滑板。他知道宋丰丰在知道自己要使用滑板之后为什么笑了:兴安街的地面根本不平整,不是坑就是沟,滑板完全无法正常前进。
仗着自己技术好,喻冬没理会宋丰丰的笑,一脚踩上滑板,一脚在地面一蹬,又往前去了。这回他紧紧盯着地面,竭尽全力躲开坑洼路段,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技术极佳的赛车手。
但在连续摔了几次之后,喻冬终于服气,直接将滑板夹在腋下,抬腿往前走。
宋丰丰笑得特别放肆。喻冬只觉得自己脸上微微发烫,实在不愿意搭理。
他太白净了,脸上有点儿红都异常明显。宋丰丰看着红脸的喻冬笑了一阵,指着车子后头:“踩上来,我载你啊。”
喻冬没理。
“你脸红什么?”宋丰丰慢吞吞蹬着车,歪歪扭扭地在他身边说话,“是不是太热了?那我请你吃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