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七年初夏, 天京城,宁亲王府。
宁亲王身穿朝服走进自家院内, 一抬眼就看见宁亲王妃满脸喜色地迎了上来:“王爷,下朝了!”
宁亲王点了点头, 有些奇怪:“王妃今儿怎么这么高兴,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是啊,天大的喜事,你快来。”王妃说完不顾下人在旁,拽住宁亲王的手就往后院走去,直接拉到内屋,关上了房门。
“哎!你先容我换了这身衣裳!”宁亲王说道, 头上的冠帽压得他头发晕。
王妃喜滋滋地说道:“还换什么衣裳, 先看看咱们的女儿女婿和外孙!”
宁亲王一惊:“女儿?外孙?她们什么时候来京了,我怎么不知道?”
王妃抿嘴一笑,开了窗,阳光射了进来, 照得原本有些灰暗的内室一片光亮。她走到案前, 拿起一幅卷轴,缓缓打开。
宁亲王瞪大了眼珠子,他的面前展开的是一幅美丽的画卷,桃花树下,立着一家五口,男子金冠束发,身着龙袍, 女子头戴凤冠,巧笑嫣然,被男子环在胸前,他二人前面,站着三个小孩,两男一女,大的是个女孩儿,约莫六七岁,小的是两个男孩,两三岁左右,长得一模一样,显是双生儿,均是秀美非凡。他们面带笑容,静静地看着宁亲王。
“这……这是,女儿,女婿,还有咱们的外孙?”他激动地说道,觉得眼眶一热,眼前的画面有些模糊了,赶紧眨了几下眼睛,也顾不得换衣裳了,走前去仔细打量着画中人。
“昭兰长大了,出嫁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哎!”宁亲王叹道。
“呵呵,”王妃笑道,“当然长大了,如今她是一国之母,还是三个孩子的娘!女儿给咱们寄了书信来,还送来了一样礼物,王爷是想先看信,还是先看礼物?”
“礼物慢慢再拆,当然是先看信了!”宁亲王说道,伸手接过王妃递来的信,展开看了起来,边看边连连点头。“南越王对咱们女儿真是好啊,以前昭兰在信中也没提过,居然南越王只立王后,没有其他后妃?”
“是啊,我当时先看了信,问了送信之人,他说南越人提倡一夫一妻,不兴娶小的!”
“哦?送信之人在哪里?是南越王宫的使者么?”
“不是,是个行商的小伙子,姓夏,说是南越夏家商号的掌柜,年纪青青的,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有礼有矩,看起来很是精明,那样子看着倒是有些面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你有没有问他在哪里落脚,他回去时咱们也好请他给女儿带回信。”
“不用问他自己就说了,说是住在亲戚家,就是南城尹家巷开胭脂铺的尹六,听说是他表叔,他两日后回南越,让我们要带什么就送到尹六的铺子去。”
“那你还不赶紧收拾,看看给女儿带些什么东西!”宁亲王急道。
王妃嗔怪道:“不是还有两日么,你着什么急!还是先看看女儿给咱们带了什么礼物吧,上面说了要咱们俩一起打开,这会儿还封着呢!”
王妃抱来一个盒子,上面用丝带扎了个很漂亮的蝴蝶结,将蝴蝶结一抽,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两本书稿。
“咦?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东西呢,居然是两本书?”王妃奇怪地说道。
宁亲王迫不急待地拿起一本翻了开来:“女儿送的,定是好书,且看看是什么内容。”
翻了两页,宁亲王面色惊诧,继而哈哈大笑。
“是什么书,有这么好笑吗?”王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拿起了另一本,也翻了开来,才看了两眼,她同样忍俊不禁,失笑出声。“这……这是谁人画的,如此可爱,这大头娃娃的眉眼,一看就是昭兰啊,还有她的夫君、孩子!这些文字,竟是他们的对话呢,好有意思。”
画上其实是现代再普通不过的漫画,却是那个时代没有的。再翻了几页,王妃笑不出来了,眼中泪花闪烁:“女儿这几年来是如何过的,我总算是通过这画册了解了,就如同亲眼见到一样,真该感谢这画师!”
宁亲王叹了口气,说道:“从他们那幅一家子的图你还没看出来么,这画风,咱们都见过,这画师,你我都认识!”
“是谁?”王妃不解地问道。
“她是咱们的另一个女儿啊!”宁亲王抬起了头,看向窗外,蓝莹莹的天空中,有一只鸟儿自由自在地飞翔着,瞬忽飞远,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她就像那天上的鸟儿,飞得高高的,远远的,只是没想到,她竟飞去了昭兰那儿,怪不得这些年来音讯全无,这礼物与其说是昭兰送的,不如说是她送的,当年我没帮上她什么忙,让她九死一生,真是……有愧啊!”
“啊!你说的是云……她不是……”宁亲王妃哆嗦着嘴唇,抬眼看向丈夫,不敢置信。
“我也以为她没了,如今看这信和礼物,一切都明了了。其实当看皇上一直不放弃,在悬崖下找了月余,连那深潭之中都让人翻了个遍,却未发现两人尸身,我就疑心他二人还在人世。”他转向了王妃,神色凝重,“此事你我知晓就好,千万不可泄露出去,她不是为着昭兰和我们,亦不用冒如此风险泄露行踪,你可记住了!”
“嗯!我省得!”王妃答道,“她也是我们的女儿啊!不知这画册中可有她?”
王妃和宁亲王各拿了一册,刷刷地往下翻着。
“这里这里!”王妃突然叫道。宁亲王凑过头去,看到了画册的最后,在一辆马车上坐了四个人,除了两个小孩面目依稀辨得出,两个大人却是只有身形,昭兰正在对他们挥手作别。
“一定是他们了,看来他们离开南越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他们也有了孩子!这就好,这就好!”宁亲王喃喃说道,脸上露出了欣慰之情。
此时的凌云萱与束潇然,却是远在塞北。束潇然改名为易萧,易是其母姓,即曾经的凉国皇室之姓,他的暗卫都以易为姓,当他在南越立足之后,马上通知了手下一干人,所以其实有很多人知晓他夫妻二人还活在人世,只是这消息不曾对外透露半分。凌云萱则简简单单地把姓氏给去掉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姓云名萱,除了她的贴身婢女银笙,谁也不知道她还活着,银笙与叶轻尘在各自的主子坠崖后,亦是不相信他们死了,到处寻找,幸得后来易天告诉了他们束潇然在南越,否则这二人这辈子估计就这样找下去了。他们悄悄南下,在南越的十方城找到了人,那时云萱刚好生子,银笙就留下照顾,此后与叶轻尘成亲,一直陪着云萱定居南越,随后又一同游历四方,于三个月前到达了漠尔比草原。
束连成当皇帝后,铁勒新王阿拉布递上国书,愿两国修好,束连成不仅应允,而且开放了北地四城作为两国的通商口岸,互通往来,经商贸易,两地百姓以物易物,容国人从铁勒进良驹、毛皮、宝石,而铁勒人则从容国进瓷器、茶叶和粮食等等,由此大大促进了两国的繁荣。
此时正值初夏,红彤彤的太阳悬挂在天空,洒下万丈光芒,照得漠尔比草原一片暖洋洋,草原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红的,白的,紫的,蓝的,黄的……往近了看,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姹紫嫣红,入眼处全是花,草原成了一座大花园,抬头远望,前方却仍是一片碧绿,连绵到天尽头。
鄂伦湖畔,狼山脚下的小树林前,住着几十户人家,院墙是粗壮的桦木做成的栅栏,房屋是用乱石和桦木共同搭建而成,一间接着一间,虽造得简陋,却甚为结实,遮挡风雪是再好不过,况且这里环境优美,幽静怡人,若是不嫌荒僻,倒也是个好住所。
这个时候牧人们都出去了,妇人在离家不远的鄂伦湖洗衣,男子则到远一些的草原放牧去了,湖边笑语连连,几个小孩子牵着小马驹在饮马,湖水蓝澄澄的,倒映着岸旁的青山绿树,如一面宝镜。
湖边站着一双青年男女,男一袭白衣,腰间悬了一管玉箫,丰姿卓绝,似玉树临风;女的素面朝天,全身唯一的饰物就是系在长发上的一条银色丝带,穿着伽勒人夏日常穿的对襟式短袖衣服,露出半截莹白的胳膊,腰间插了一把匕首,星眼凝波,玉颊樱唇,掩不住丽质天生。这两人正是束潇然与凌云萱。
束潇然看着草原上出现了几个骑马奔驰的身影,面带微笑地说道:“云萱,你看,他们回来了!”
云萱顺着束潇然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方出现了一大三小四骑快马,向这边驶来,当先一骑栗色的高头大马上率先跳下一名男子,怀里还抱了一个年约三四岁的小男孩,将孩子放在草地上,他对着云萱叫了声师傅。
“可吉,辛苦你了!”云萱说道。
“师傅说哪里话,我是师兄,教导小师弟和小师妹,亦是我的责任!”
后面三骑相继追了上来,都是清一色的小马驹,跳下马的却是四个孩子,原来那匹小红马的身上驮了两个人,加上先前这一个,共有五个孩子,当中只有一个女孩儿,长得粉雕玉琢,雪团儿似的,一下马就扑向云萱,泪涟涟地抽泣着说道:“娘亲,哥哥又欺负我!”
云萱一把将小女孩搂住,柔声道:“乖雪儿,不是有乐哥哥护着你么,他怎么欺负得了你?”
“娘亲!”女孩儿拖长了声音叫道,“我要骑小白马,哥哥不让我骑,他说女孩子就应当骑红的。”
“雪儿乖,不要哭,易江南,做哥哥的就该让着妹妹,我是怎么教你的?”云萱擦干了女儿的眼泪,对儿子喝道,“去,给我做一百个俯卧撑!”
“娘,这事儿不怪我,小白马脾气不好,我是怕妹妹摔着了!”易江南赶紧辩解。
“废话,你这做哥哥的要是护着她,她又怎么会摔着?尽找借口,快去,不做满一百个,一会儿你就别吃饭!”
易江南瞪了自家妹妹一眼,低声嘟囔道:“小气鬼,爱哭鬼,偏不让你骑!”
“说什么呢?你个臭小子,有这么骂自家妹妹的吗?”云萱耳力甚好,全给听见了,“还说没欺负妹妹,当着我的面你都敢这么说,加罚,再给我蹲一个时辰的马步!”
另外几个孩子看着易江南,面带怜悯之色。
“云萱,这样会不会罚得太重了些?”
凌云萱笑眯眯地看着束潇然,说道:“相公,玉不琢,不成器,做错了事就该罚,我这是为他好,不是么?”
“可是,江南才六岁……”
束潇然话未说完,被妻子打断了,凌云萱微皱着眉,大眼含着一层水雾,委屈地说道:“相公,我罚雪儿的时候也没见你求过情,雪儿还比江南小三岁呢,你是不是因为江南是儿子,就对他格外宠爱些,每次都要插手,你重男轻女!既然这样,以后儿子就由你管教好了,我不管了!”
“没这回事,咳!江南确实也太调皮了,你罚得对!”束潇然急忙说道。转过头来却是满脸黑线,什么重男轻女,倒过来还差不多。云萱对女儿呵护得不得了,做错事了就罚她唱只歌、跳个舞什么的,那也叫罚吗?反过来,儿子犯了错,尤其是得罪了这个小妹妹,总是被整得很惨,他就搞不懂了,云萱与儿子好像天生八字不合,对他总是特别严厉。
“江南,鄂伦湖边风光甚好,你就在这里做,一边做还可以一边观赏美景。乐儿帮我看着他,不许他偷懒!可吉、小俊、锐扬,跟师傅过来。”凌云萱抱起女儿凝雪,向湖边的树林走去,几个孩子一蹦一跳地跟在身后,脸上充满了兴奋。
树林中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听到脚步声,四下飞散。云萱一手抱着女儿,一手张开,拔起身形,飞上树梢,向林中穿梭而去,再落下地时,手中已抓了一只小鸟。
“师傅好厉害!”五岁的叶锐扬拍着手,崇拜地看着云萱说道。
“师傅,我也要学!”同样五岁的凌俊平常在家叫凌云萱作姑姑,但在外面叫的就是师傅,他既是凌云萱的侄儿,也是她的弟子。
“看着!”凌云萱微微一笑,放下了女儿,手一松,那只鸟儿没了束缚,展翅飞去,她足尖轻点,身子如螺旋般弹向上,手一张,鸟儿又被她抓到了掌中。
“你们平日里不是说只想练功,不想学读书么?师傅今日告诉你们,要想学好功夫,光是看表面的招式是不行的,还要练内功,练内功就得先学会内功心法,学内功心法就要认字,还要懂得字的意思,不然是练不好功夫的,你们明白吗?”
“明白了!师傅是说不学会读书,就学不会刚刚你那手抓鸟的功夫对不对?”叶锐扬扬起小脸问道。
“小锐扬真聪明,”凌云萱笑道,“凌俊明白吗?”
“嗯,师傅,从今天起我不再听江南哥哥的,老是偷跑出去玩了,我一定好好念书。”
凌云萱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说道:“这才乖,凌俊要跟着凌乐哥哥,好好学读书学功夫,别跟着江南调皮。”
转头对束潇然挑了挑眉毛,云萱说道:“怎么样,我没错怪你儿子吧?他自己不好好学,还要带着弟弟们也偷懒!”
“也不能全怪他,他学东西比别的孩子快嘛!”束潇然有些骄傲地说道。这个儿子真的很聪明,简直就是过目不忘,才六岁,却已读了不少经史子集,且解说起来头头是道,并无不明白之处,武功也是很出色,与大他四岁的表哥凌乐不相上下。
“你就是袒护他,聪明是优点,但是骄傲可就不是优点了,他小小年纪就自以为是,这样对他可不好!”云萱说道。
“是啊,所以你管教得严也是应该的!”束潇然笑道,“师傅和几位师伯带信来过多次了,要见江南和凝雪,咱们什么时候去古意门?”
“我也去吗?”云萱奇道。
“其实他们说是想见孩子,我看他们最想见的是你才对,六年前五师伯不是和你切磋过一回么,他回去后终是忍不住自己说了,一听你的功夫在他之上,几位师伯都不大信,全想和你比试一番。”
“去和长辈们比武啊?那他们输了会不会不高兴?”云萱问道。
束潇然面容透着兴奋:“在太师叔祖的帮助下,如今我的盘龙掌也练到了第十层,师傅让我们夫妻联手,与几位长老比试一场,咱们要是赢了,他就答应我的要求,不强迫我做古意门的掌门,你说咱们比还是不比呢?”
“当然比,而且一定要赢!古意门掌门自有几位师伯和他们的弟子去做,你可不能当这个掌门,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云萱一面说,一面带着孩子们往回走,“走吧,孩子们,去叫上凌乐和江南,咱们回家吃饭去了!”
束潇然笑着摇了摇头,随后而行。他可以预料得到师傅在这场赌局中是输定了,别说他们夫妻联手,就是云萱一个人也能轻易赢了他们,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一门不可战胜的功夫,那就是天魔剑法。云萱以前轻易不用,因为出手必见血,经过六年揣摩和苦练,她已能驾驭它了,可以随心所欲地出手,收放自如。
这几年的江湖日子,他们过得其实很精彩,惩恶扬善,劫富济贫,做了不少好事。束潇然发觉,有云萱在,生活永远充满了乐趣,他们当过官,行过商,做过强盗、小偷,原来不管是做什么,只要是做好事,一样很开心。江湖上如今悄悄流传着一个名头——隐侠,提起的人无不伸起大拇指,赞口不觉,云萱还不知道,说的正是他们夫妻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