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月亮挂在天边, 一片透明的灰云缓缓地移动着,最终淡淡的遮住了月光, 月色下的一切都成了朦胧,徒添几分神秘。我慢慢地往前走, 怕给人看出了端倪,还好一路上没碰到什么熟人。这时辰不算太晚,但今儿却显得比平日安静,估计因着束连成在气头上,宫女和公公们都小心行事,不敢喧哗。
碧玉的身上有令牌,可以在宫中各处行走, 凭着它, 我畅行无阻地来到了上次的秘道出口处。隔着两层宫墙,闻得东四胡同还有大半人家未曾歇息,静夜中不时响起几声狗吠,传来几声娘骂儿啼之声。我到那棵长了百年有余的大树下站定, 撮唇学了一声鸟叫, 树上掠下两个人影。
“郡主!”
“云萱!”
我一听声音,顿时惊喜交加:“翠姨,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翠姨和束潇然的暗卫首领,二人黑巾蒙面,只露出两只眼睛。
“王爷不放心你,我便自告奋勇与易天同来接应你,”翠姨说道, “我原是凉妃娘娘的贴身护卫,功夫也还过得去,不至于拖累你。”
“多谢翠姨,劳你挂心了!原来你叫易天,柳姐姐和边玉、苦泪他们呢,出城了么?”我看向易天,对他笑了笑,得他帮忙这么久,这才知道他的名字。
“柳姑娘身体恢复了,收到郡主的信,在下就赶紧把他们送出了城,已经走了两天了。郡主怎不问问主子爷如何?”易天问道。
我微愣一下,没想到一向冷冷的易天还会调侃人了!“有苦泪在,他的武功定然能恢复,不会有事,何况如果他有事的话,我应该感觉得到!”我对易天说道。
翠姨说道:“有话出去再说吧,咱们快走!”
我点了点头,三人一起向宫墙掠去。方提气起身,忽然内力不聚,摔倒下来,幸得易天回身接住。
“怎么了?”翠姨问道。
易天扣住我的手腕一探,眼神一沉:“你是走着来的?没有施展武功?”
我会儿我也觉得不对劲了:“是,我怕被人发现,既然易容成了宫女的样子,索性慢慢走着来了。”
“你中毒了,还好毒性不大,只是功力暂时不能施展,”易天弯下了腰,“上来,我背你!”
我摇摇头:“来不及了,你们两个赶紧走!”
从知道中毒我就明白了,我中了束连成的计,他早就预谋好了,枉我还以为自己聪明,终是玩不过他。果然,我话音刚落,四面屋瓴上、宫墙上齐刷刷地现出一队队弓箭手,张满了弓对准了我们,一大片御林军不知从何处涌了过来,领头之人正是束连成和庆统。
“想走么?恐怕没那么容易,你们是什么人?”束连成的声音如同冰霜。
易天紧张地搂住我的腰,飞跃而起,但到了中途就被五个大内高手拦了下来,他顾着护我,险些中了一掌。
“别管我,你们快走!凭你二人之力,带不走我,还会连累了你们。”我对他吼道。
“不行,要走一起走!我答应过带你走,就不能空手而归!”他说道。翠姨也摇了摇头,表示不走。我心急如焚,却没办法劝动他二人。
“无名?”束连成眼睛一眯,挥手下令,“给我拿下他,死活不论,但不许伤着郡主!”
“不要!”我冲上前去,用自己的身躯护在易天和翠姨的面前,“你放了他们,我答应你留下来!”
御林军上前几步,见势又停住。束连成轻声说道:“云萱,你过来,你快过来,免得误伤了你!”
我一咬牙,下决心赌一把:“反正我也中了毒,既然你不放过他们,干脆连我一块儿杀死算了。”
束连成皱眉道:“为了他,你竟然连自己的生命也不顾惜了么?”
“他们是为我而来,如果因我而死,我便是千古罪人,你若是放了他们,我感激不尽。”
“我不要你的感激,只要你答应留下来,永远留在我身边就行了!”束连成说道。
“如今我武功已无力施展,不留下来,还能去哪里?”我苦笑道,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求求你,放了他们。”
“好,你过来,我就放了他们,决不食言。但如果他们不知趣,还想带你走,那就是他们自己找死,怨不得我了!”
我转头对易天和翠姨说道:“你们走!”
“郡主!”两人同时叫道。
我内功失去,身手依然灵活,趁翠姨不防,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剑,横在颈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快走,离开这儿,永远别回来,别逼我死在你们面前!”
翠姨的眼中含着泪花,拉起易天:“郡主说的对,咱们既然带不走她,就不要连累了她,走吧!”
二人转身飞跃上墙,束连成一打手势,弓箭手纷纷放剑,幸得易天武功高强,将羽箭用剑全部击落,但这一缓,大内高手又围了上去,二人的逃路被封。
我转向束连成,怒道:“你答应我放了他们!为何食言?”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答应我的事也一样没做到,我为何要单方面信守承诺?”
“好,要毁诺,大家一起毁!”说罢我将手中之剑压向颈部。
“你住手!”束连成喊道,同时射出一颗小石子,打中了我的手腕,“哐r”一声,剑落到地上,但我颈侧已然被锋利的剑刃所伤,鲜血顺着颈项滴落,染红了左肩。
“没了剑,我还可以咬舌,只要想死,有的是办法!”我说道。
束连成气急败坏地说道:“放他们走!”
易天和翠姨离去,束连成过来,狠狠地撕破我的衣裳,按在颈项上的伤口处。他的眼中怒火熊熊,却也暗藏了一丝心痛。我长嘘一口气,终是赌赢了!我用他对我的爱来作了一场赌注,却是赢得我心痛。我从不愿欠人什么,可是束连成的爱,我要拿什么来还?
“小伤,不碍事!”我说道,“谢谢你!”
他愤怒地瞪着我,嘴唇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说,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的视线忽然被他身后的那片银光所吸引,一个旋转的光团凭空出现,慢慢浮现出一个人影。我骇然地瞪大了眼睛,是夜游!
束连成察觉到我脸色有异,回头看了看,问道:“怎么了?”
他与其他人的脸上并无异色,那就是说,只有我看见了。夜游如当日的蓝袍一般,拼命地要告诉我什么,但我只看见他的嘴在动,一点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难道他们已经找到合适的身体,不等三月之期,要把我带走了吗?这怎么行,要是潇然就这样找不到我了,他该如何地着急啊!我一把推开束连成,想上前去问夜游到底是怎么回事,忽然胸闷气短,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失去意识前,只觉得被一双有力的手接住,拦腰抱起,然后听到束连成惊惶地大叫:“快传御医!”
我沉浸在一个梦里,无法走出,梦中是那片灰蒙蒙的景象,我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我醒不过来。束潇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声声地叫着我,我大声叫着:“潇然,你在哪里?”可是他恍若未闻,依旧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我泣不成声地说道:“潇然,忘了我吧,不要再找我了,你找不到的!我要走了,我要到另一个世界,我会好好活着,你也要好好地活着!”
“云萱,云萱!你醒醒!”有人拍着我的脸,很用力,扯动了颈上的伤,一阵刺痛,我醒了过来,对上了束连成的眼。他的眼圈有一层淡淡的青色,就像是好几天未曾睡觉了似的,眸中担忧之色尽现。
“是你!”我说道,嗓音暗哑。摸了摸脸,腮边泪痕依然。
“来,喝口水吧!”他扶我起身,将青瓷茶盅凑到我唇边,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嗓子顿时感觉一片清凉。
喝完水,我靠回枕上,闭目不动,思量着前才的梦。显然束连成以为我是在生气,不想理他,于是站起了身子,黯然说道:“你醒了就好,好好休息吧,有事就叫碧玉!我……我走了!”
“等等!”他走到门口,被我叫住,“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毒?对孩子……会不会有害?”
他回转身来:“我遣人端来的药,你没喝,你以为那是……其实那是安胎药,你喝了根本不会有事,不过,每个药碗上都抹了另一种药,你闻了,便会失去功力!你放心,这药除了令练功的人武功丧失,对常人无害,也……伤不到孩子!”
“你算准了我今晚会走?”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送出去的消息,让人来接应你,在凌家你除了送那个小丫头一个盒子,其他的你什么也没说,那盒子也没什么秘密。”束连成转身走回来坐下,看着我,“疑问在你养的鸽子,我没想到你居然用它来传递消息,我虽然看不懂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要逃离皇宫,所以从发现起,我每天都在防着。”
他的手伸进衣袖一摸,摊开了手掌,掌心那个小小的纸卷儿,正是我送出去的信。“你能告诉我吗,这上面乱七八糟的图画,作何解释?”
我描了一眼,其实这“图画”很好解释,但是说了束连成也不会懂,这就是现代最基本的汉语拼音,念出来就是:“事已办妥,润州候主!”
我心下一惊,还好是回信,如果是我送出去的被他劫了,那就惨了!我当然不会念给他听。
我一定是要死了才会看见夜游,上次见到蓝袍,岑大哥不是就死了么,这次一定是我了,我心中有着怨气,都是他害得我不能见束潇然最后一面!于是冷冷地看着他:“这是我写给心上人的,意思就是我很好,不用牵挂,我很想你。我们如今连面都见不着了,都是你害的,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束连成愣了愣,半信半疑。忽尔从怀中掏出另一张纸,递到我面前:“这个呢,这幅,你能解释出来是什么意思吗?”
丫的你还十万个为什么了!我瞪了他一眼,想不理他,视线扫过被他扬起的那张长条纸,顿时呆住。这封信,我一直以为是被束成孝给截去了,所以他知道我要去莫朔,一直派人跟着我们,要杀束潇然,要劫我,却原来截走它的是束连成!
我劈手夺过,心头一酸,忍不住泪水模糊了眼眶:“此信……你从何而来?”
“庆统在莫朔时,从一死去的士兵身上搜出的。开始我们都以为是敌军的密信,但是没有人解释得出其中的意思,我便一直带在身上。看样子又是你写的,你为什么写信去莫朔?云萱,你到底有多少秘密,是我不曾知道的?”
“秘密?我能有什么秘密?”我轻声说道,心中还在为那个死去的士兵悲痛,他为国牺牲,本应当受到嘉奖,却为了帮我送这封信,可能被人当成了奸细。
束连成叹了口气:“你的心上人,是五弟,我知道!”
我抬起了头:“昨日还说是端木呢,今日便换人了?明日你是不是又给我找个什么不认识的人出来?”
“你不必瞒我了,刚才你在睡梦中,还叫着他的名字!”束连成说道,“我本来不确定,你身边的男人太多,是所有人中最出色的,相比之下,五弟在你面前表现得并不是很突出,我以为你要选,也会选。今日来京了,他逃婚,拒绝娶青龙山庄庄主,武林盟主喻啸天的女儿江悦秋,他身边跟了个美貌非凡的女子,那女子与他,态度甚密。”
说到这里束连成看了我一眼,我忽然明白他并是真的了解了实情,他仍然是在试探我,否则就用不着提端木。以为说端木身边有个美貌女子,我会吃醋吗?我才不上这个当,我就让你摸不着头脑,让你不知道该对付谁!
我对端木的事倒是真的有兴趣,索性就着这个话题谈下去:“武木盟主喻啸天?他的女儿却为什么姓江?难道不是亲生的?”
“不,不是!江悦秋确实是喻啸天亲生,喻啸天有三个儿子,只此一女,因这女儿长得酷似她的母亲,为了悼念亡妻江秋染,让女儿随了母姓,取名江悦秋。”
原来又是一个痴情种!我喃喃念道:“这喻啸天也算难得了,原来这世间,自有痴情者!”
“云萱,”束连成忽然握住了我的手,郑重地承诺,“只要你留下,我亦像喻啸天对江秋染那样,永远疼你爱你,我不追究了,不管你肚里的孩子是谁的,我都当他是我的孩儿来养,我与你一起将他带大,让他叫我父皇,叫你母后,好不好?”
我没想到他会如此说,险些动容,但是忽然想到他是帝王,帝王的承诺有几分能够相信?刚才他不是才刚刚骗过我么?即便能相信,我又如何能够躺在一个男人的身边,想着另一个男人,如何能让孩子叫他的伯父作父亲,而让亲生父亲与他,永不相认!
我抽出了手,断然拒绝:“不是我不相信你,谢谢你一片好意,因为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所以我也应该说实话是不是?我不愿意骗你,我不能答应,即使你强迫我嫁给了你,我爱的人永远只有一个,就是我孩子的亲爹!”
束连成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去,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那张画满了圈圈点点的纸。不过片刻,他已恢复正常,脸上带笑,就像没听到刚才的话似的,故作轻松地问道:“你还没有对我说这纸上画的是什么意思呢!我想了很久,都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云萱,你且说来听听!”
“你既要听,那我就说吧!”我闭着眼,不忍看他,“这是我写给他的,化作语句,是这样的: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我密密加圈儿,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那说不尽的相思,将一路圈儿圈到底。”
心底一阵隐痛传来,我与潇然,终是要面对生离死别了,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们虽同步活着,此生却再难相见,剩下的,也只有相思了!
过了许久不见动静,我睁开眼环顾四周,束连成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去。我心中一酸,都要走了,我为什么连谎言都不会说?想想又觉得不说的好,我宁愿他恨我,比爱我好,至少将来我去了,这世上也少一个伤心人。束连成,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可是,我不爱你!
我起身吹熄了案上的烛火,准备睡一觉,不管明天如何,先睡一觉再说。正要去到床上休息,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乱成一团。
“云萱,云萱,你在哪里?”
束潇然,是他!我迅速穿上外衣,打开门朝外奔去,边跑边大声喊了出来:“潇然!”
门外的太监宫女乱成一团,有几个过来把我挡住了,不让我过去。我几下穿插而过,绕开了他们,兴奋地朝那个熟悉的身影奔去,他也看到了我,展开轻功掠了过来,几掌就把前来拦我的侍卫拍开,将我带入了怀中。
“翠姨说你中了毒,怎么样?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一脸紧张。
“傻瓜!”我泪流满面,“只是和你先前一样没了武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为什么要来,这样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正因为危险,才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挡,我来了,一切都交给我!”他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用手指揩去了我脸上的泪。
“主子,我来了!”
“我也来了!”
“还有我!”
“还有我!”
……
我抬眼望去,熟悉的声音掩藏在一张张面具下,我一一分辨,心中闪过一个个名字:赵昂、傅青云、无颜、谢三娘、穆云瞳、边玉、苦泪、归冉君、韦湘儿、江离、佟天、尹六、芮木……不光是暖阁的人,原先的小楼六掌柜和潞州善堂武艺最出众的几个青年都来了。而另一群黑衣蒙面人,却是束潇然的手下。
我不敢置信地对着赵昂大声问道:“赵叔,你们不是走了么?为何一个个全倒了回来,还把他们几个也带了过来?我说过了,以后我的事你们不用管,我不再是你们的主子!”
边玉一边舞动着手中的剑,如穿花蝴蝶一样在侍卫中奔走,一面代回答道:“这个问题我来代赵叔回答,我们没说你是我们的主子,我们回来,是为了帮朋友!”
朋友!我激动地看着他们——我曾经的下属,当年有人为了利益,有人为了报恩,而选择跟在我身边,现在利得了,恩报了,他们却没有离开,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来,只为了救我一个人,不为别的,只为两个字:朋友!
怪不得我和束潇然在这里没人来打扰,原来是有他们相护。我心中激荡,豪气顿生,含着泪花笑道:“各位朋友,谢谢大家!咱们速战速决,一起冲出皇宫去!”
四下里一片欢呼声。
“你这些手下哪里来的,怎么会有这么多?”我问束潇然。
“他们是从离京最近的几个州县赶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你安全离开天京城,你的朋友,则是无颜带来的,走吧,不要辜负了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