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江南!
八月底的江南,雾轻云薄, 与北方一夜扫尽暑气、红满霜叶不同,江南的秋天, 慢慢的,也悄悄的到来,轻声细语,伴着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点一点送来凉意。
青廷带着子钰,游秦淮,看枫桥, 听夜雨, 观红叶,不经意间,中秋已过。两个人,或都是忘了, 均没有提及。
子钰喜爱极了这江南, 又烦厌极了这江南。一直以来,她的心性,和在宫中府内学到的一切,是把那一段一段的往事放下,所有经历过的苦痛和其他,都放下,堆积, 如北方的风,吹扫净,埋进深处,深到自己都忘掉。她是硬性子人,不允许自己沉缅在过去的和失去的东西中,因唯有这样,才能更好的向前看。
可是,来到这温润柔和的江南,呼吸间似都带了一丝湿润的薄愁,她渐渐发现,那些往事的尘沙,从来都没有远去,伴着那一场场细密的雨,一点一点兜回,硬要把人浸泡的柔软。
而青廷呢?自那夜以后,他再没有失态过,又回到了平素的清然高阔,他很忙,却还是闲暇中陪伴她游玩,将对她的宠爱,一览无余。那些地方的官员们,自然命自家的女眷,上赶着巴结。
开始,子钰并不明白。依他的性子,一贯是深藏内敛,如郑氏邱氏言,最不外露也最不能勉强的,可为何偏偏对她,要如此例外?后来,她渐渐得明白了,这是一个多么骄傲的男人啊!
将头轻轻靠在船柱上,子钰看向夜空,这船,正从苏州出发,往扬州驶去,然后还要去那杭州,等再回到金陵,启程回京,或都要是一个月以后了。月华在家中,不知会怎样……
青廷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子钰感觉到了他,慢慢后倚,青廷将一锦缎袍子围在她身上,顺带着把她笼住,凑到耳边,“想什么呢?”
子钰偏过头,正对上他半倾的侧脸,清寒的面颊,高挺的鼻梁,有如神邸。
这又是一个多么自私的男人啊。他要她跟上,她便得忘,他受了一点折磨,便也要她陪上。
“嗯?”青廷贴上她面颊,袍子里,握住她凉凉的手。
要她说什么呢?子钰张了张嘴,只看着如钩的月亮,“月儿真亮。”
青廷笑了,抚着她掌心,“我第一次见你,也是在水边。”
子钰有些愣,第一次见——不是在太妃那里么?
青廷低下头,对上她疑惑的双眸,笑沉吟道,“惜屈子,曲高人易折,叹子胥,心高目远,不过家国两误……可不是你写的么?”
子钰怔住了,目光从他面上移开,看向粼粼的水面。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箫声,悠悠咽咽的,催得人心颤——
那些事,那一天,被这箫声衬的,远得仿若一首诗,所有的悲愁忽然都洗尽,只留下睡醒后眼角嘴边的一丝缠绵。
原来是他,原来是他呵!那张纸,竟是被他捡了去,自己最初所幻的,竟就是这终点。子钰反握住他手,就像握住自己的心,“王爷……”
“嗯?”
“如果,”子钰抬起头,看着他略带笑意的脸庞,“如果再来一次,您那个时候,会向娘娘要我吗?”
青廷低下头,她的神色清凉,仿随时做好了被伤害的准备,青廷的手,轻轻描过她皎白的脸颊,心中忽然漫过深而重的怜惜,不说话,也无法说,他只轻吻着她。
子钰那双大大的杏眼里,隐着一点点期盼的光,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合上、消沉,她被迫着抬高头,唇间滑过一声叹息,这就是命啊!
箫声越来越远,如泣如诉,是啊,这就是命啊,如此,还有什么好怨怼的呢?
烟花十月下扬州。
虽未到十月,只是九月初,可这红粉水乡之地,处处精致难返。
扬州太守谭庆明,正愁于宁王驾临,如何巴结。前头已有了三两站,他派人打听过,安排得均是无微不至,颇有新意,这到了扬州,如何巴出个花样来,唉,还真有些难办。
一旁的心腹自然也是做皱眉状,挖空心思苦想,“若是春夏,还有那芍药花可赏,诶,大人,咱这菊花,也是颇有名的,听说宁王爷又带着家眷,不如,安排一个赏菊花宴?”
谭庆明一把折扇敲到椅上,“糊涂,怎么能用菊花!”
那心腹一个颤,虽不明就里,还是唯唯,羞惭惭的退下坐回。
谭庆明忽见门口晃过一人影,叫道,“可是敏生吗?快进来。”
来人一顿,快步入内,欲要行礼,却被谭庆明止住,“快坐,京中贵人驾临,你也是去过京里的,快与谭某也想想。”
这人略一施礼,也就坐下了。众位,你道他是谁?原就是子钰两年前寂寂寺偶遇的那个不第书生霍思无。他本是湖州人氏,怎又来了扬州府,进了太守官邸?也有一番缘故。
长话短说,便是当日他带着子钰赠与的盘缠,终得返乡,苦读一年半,自认为有所成,恰同乡同年中有听说房三先生云游到了江浙一带,便结伴前来追随。谁知房三先生没有碰到,却在这一带以诗文会友,半年来居然小有名气,遂被太守谭庆明相邀请,入府作客,算是那暂时的清客。
霍思无微一沉吟,笑道,“小生懂得什么?只是听说那宁王爷在京中,素来喜欢招些文人学士饮酒会诗的,不知大人是否……”
谭庆明一听,眼睛一亮,慢慢抚须,当下心中有了计较。
谁知这谭太守,却并未安排什么诗宴。霍思无的建议,点了他一番灵感,派人细细打听青廷的喜好,待听说这个时节正是北方秋狩的时候,宁王谢青廷,以往的狩猎中,屡屡表现不俗,还被和帝嘉奖过,因此便突发奇想,安排了一场扬州之狩。
青廷听说了,哑然失笑,看向一边正梳妆的子钰,“太守招呼我们打猎,你也去,可好?”
“我?”子钰停住了手,心中有小小的雀跃,“可我并不会骑射。”
青廷上前,将一朵珠花,轻簪到她鬓边,“不怕,我会。”
听说宁王的如夫人也要去,谭庆明忙又招呼了一帮女眷陪同。
子钰并不会骑射,这些官家夫人小姐们,也大多是南人,没几个会,因此一帮莺莺燕燕,说是陪着狩猎,其实不过是应个景儿,换个说法赏秋罢了。
一众人正陪在子钰身边,说些精巧八卦,忽听马蹄得得,一匹胭脂马从远处疾驰而来,不多时便飞奔到了营地,马背上的人猛勒缰绳,那马前蹄飞起,正有些险处,却昂然立住。
来人也不下马,在马背上娇声唤道,“在这里好生气闷,可有愿与我一道,也去猎些物什的么?”
子钰定睛一瞧,暗自先喝了声彩,这来人不过十八九岁年纪,一身的红衣,与那马一起,便整如一团火,再看那浓眉星目,瑶鼻樱唇,竟是个不多见的美人,更难得是她那一身的英气,昂首挺背坐于马上,竟不比男子输了去。
当下看向太守夫人,谭夫人忙起身笑道,“宜人不知,这是万胜俟万将军的妹子,唤作铮铮。”
子钰轻轻点头,万胜俟她是知道的,因其大破北戎、解开壶口之围而名噪天下,只没想到,竟是扬州人氏,笑道,“怪道呢,确是将门虎女。”
那万铮铮也看到了谭夫人眼色,她是将门贵女,本就有些不耐她们这样巴结的做派,且对方不过是一个五品宜人,当下潦草下马,略行了礼,便又上马,跑了开去。
子钰微微一笑,并不以为何,转过头去与别人说话。谭夫人吁一口气,本来,夫君让她领一众人陪玩,她也有些抗拒,枕头边发了许多牢骚,“不过是一个宠妾,便是命妇,还不如我的品阶呢,你为了做官,只把我也拖着巴结,没得让人笑话。”
但这两日的相处,她偷瞧了瞧子钰的神色,那股子端庄并着妩媚之态,莫说一般妇人,便是她见了许多官家千金贵妇,也没有能与其肖似的。当下微叹,难怪是宁王疼宠到心尖上的。
那边又有人来,却远远的停住了,过了一会,春喜走近,轻道,“宜人,王爷唤您过去。”
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子钰小脸微微有些发红,向谭夫人道了个饶,便款款而去。
青廷高坐于马上,子钰仰起头,秋日的阳光撒在他身上,描出点点淡金,一时竟有些眩晕,下一秒,已经被他捞起身子,坐到他身前。
子钰还是第一次骑马,刚一上马,马便一动,她不禁有些惊惶,害怕得抓住他手,“王爷,它,它动了。”
“哈哈,”青廷笑将她搂得更紧,“小傻瓜,它是马,自然会动。别怕,抓紧了!”
说着喝了一声,那马便飞奔出去。
马背上颠簸,风呼啸着扑面而来,子钰从未经过这样,只觉心慌得要飞出去,可从背后环过的坚实的臂膀,却又将它抓回。子钰紧张了一阵,渐能体会这飞奔疾驰的快乐,身体与神经,都慢慢放松下来。
青廷驭马,驶到一枫林深处,缓缓兜停住,翻身将她抱下。子钰虽体会到了这骑乘之乐,可毕竟是初次,肌肉难免僵麻,当下软绵绵靠住了他。
“王爷,”子钰小脸被吹得发红,“回去我也要学。”
她身子娇软,叫得又甜,青廷竟有些心动,见她还是还是巴着自己,不禁搂住她腰,低笑,“怎么了?”
子钰摇摇头,“腿麻了。”
青廷将她压靠到树上,抬起她双腿环住自己,子钰觉察到了,急忙的挣扎。
“不要……”自那夜后,子钰方知他每每外出,都有隐卫旁跟,这会子定也在那近旁。
“嘘,”青廷凑到她耳边,“你不要出声就好。”
子钰哪里肯,可终是挣不过他,只得把脸儿深埋在他怀里,死死咬住那衣襟。
忽“扑秋”一声,子钰吓了个突,下意识抬眼,却是那马,远处打了个响鼻,听到她低唤,懒洋洋这边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吃草。
再看向青廷,他面容绷得却紧,将她拱高,皱眉道,“你放松些。”
子钰大感委屈,偏过脸儿,身子不住地下滑。
青廷捧握住她,咬牙笑道,“你便不能使点力气么?”
子钰索性闭上眼,被他弄得酸软难耐,方半睁了眼儿求饶,“轻些,腿麻……”
青廷却更重得将她推向树干。子钰无法,只得重埋入他胸膛,咬住他衣襟,任由他折腾。
再回到女眷们的营地,子钰努力克制面上的红晕和身子的酸麻不适,与她们说笑。
正谈笑间,忽听山下一阵鼓噪喧哗,谭夫人见她面带好奇之色,忙使人去问。
过了一时,去问的婢女喘吁吁跑了来,眉眼带了些新奇笑意,“夫人们快看看去吧,咱们的万小姐,要与宁王爷比试骑猎呢!”
“什么?”谭夫人一惊,笑开,“这丫头,王爷怎么说?”
“可不是答应了,才那般喧闹呢吗?万小姐只命奴婢来报,请夫人小姐们去于她助威呢!”
谭夫人回过头,笑对子钰道,“这丫头北边长大,原是闹惯了的,您莫要见怪。”
子钰轻站起身,看向远方,眉间却不自觉蹙起,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