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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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下起了雪,到翌日清晨还没停。

赵荞心里乱,加上通夜辗转没睡实,不用照镜子都知脸色定然憔悴,暂时不适合出门。

吃过早饭,她躲进涵云殿西边的暖阁发呆。

没多会儿她的三弟赵渭就过来了。

赵渭除了鞋进到暖阁,撩开木玉珠帘一抬眼,就见赵荞横身坐在暖阁窗边的地垫上。

没精打采靠着窗棂,望着院中的雪景怔忪出神。

暖阁里的矮桌上摆着精巧小红炉,炉上那壶果茶在细火煨煮下飘出淡淡果香。

侍女银瓶正跽坐在旁小心顾着茶火。

“三公子安好。”

“你退下,我找二姐有事。”

银瓶看看赵荞,见她颔首,便依言退出。

赵荞离开窗边,过去与赵渭隔桌而坐。

“找我什么事?”她看着为自己斟茶的三弟,唇角扯出个无力笑弧。

“笑不出来就别勉强,”赵渭将茶盏递给她,“我又不是需要应酬的客人。”

这下赵荞真笑了。

她这三弟打小就不懂嘴甜宽慰人,却是个实在性子。

“什么事,说吧。”

赵渭单手握着茶盏:“大哥天不亮就领圣谕出京,许是要一两月才能回。他说你昨夜回来得迟,就没让人吵醒你。朝廷要在开春后才会宣布对我的任命,这几个月我都在府中,你若忙不过来,家中琐事吩咐我就行。”

都知赵荞归音堂一大摊子事,如今再加上贺渊那头,也够她烦心了。

好在赵渭已成年,遇事能帮着兄姐分担。

“大哥去哪儿要这么久?出什么事了?”赵荞紧张起来。

“奉圣谕同贺大将军去利州,”虽是在自家,赵渭还是谨慎回头看了看珠帘外的两名侍女,压低嗓音,“我猜和冬神祭典上刺客的事有关。大哥叮嘱咱们别乱打听议论,待查实后朝廷自会公布。”

利州远在西南国境,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在那里主政六年的利州都督是嘉阳公主赵萦,昭宁帝的异母妹妹。

“你的意思是,嘉阳公主……”

赵荞以目光攫着他。

嘉阳公主赵萦是武德帝的四女儿,论起来也是赵荞、赵渭的堂姐,小时在钦州还会带着他们玩。虽已多年不见,但赵荞印象中的嘉阳堂姐是个开朗随和、不争不抢的人。

人长大了,会变这么多吗?

赵渭摇头:“不好说,这事疑点很多。金云内卫最擅近身搏杀,区区五十名刺客能在他们手里占那么大便宜,你不觉得奇怪?”

“我当然觉得奇怪,可是……”

赵渭眼睫轻扬,与二姐四目相对:“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啊。陛下回京前就下令禁止讨论,违者……咔嚓。”

“那你还跟我提个什么劲?”赵荞砹艘簧幌肜硭恕

“我若一点风都不透给你,你早晚会派手下四处打探,”赵渭一针见血,“你是我姐姐,总得拦着免你往刀口上撞。”

既圣谕严令私下探讨此事,姐弟俩就很有分寸地到此为止。

赵荞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大哥叫咱俩分担府中事,莫不是大嫂也一同去了?”

说来惭愧,这几日她都在往贺渊那边跑,对家中事到底疏忽了。

“大嫂哪有那闲工夫?之前到邻水出席冬神祭典耽搁一个多月,都御史府堆了许多事,她忙得焦头烂额,吃住都在官舍将就了。”

信王妃徐静书在都御史府供职。

那地方官专司管辖勋贵与京官风纪、复审三法司审议后仍存疑的要案,还时常参与律法细则增补修订。

总之,这位王妃殿下是个公务繁忙的人。

赵荞“哦”了一声。

赵渭关切道:“听说贺家七哥昨日醒了,却不知为何又惊动了太医院首医?”

事发时他在典仪台上,并未看清贺渊是如何遭袭的。

回京一路上贺渊都在单独的马车里由太医官精心照料,他也没机会探看伤势。

“伤倒没大碍,就是忘了点事。”

提到这个,赵荞烦躁又起,端了茶盏仰脖子咕噜噜灌下。

活生生将一盏果茶喝出了闷酒的架势。

耐心听二姐诉完满腔苦水后,赵渭摸着下巴啧舌:“偏就忘了去年冬到现在这段?你俩不就是从去年冬才开始熟稔起来的么?这一年里你是对他做了什么,让他吓得不敢想?”

“信不信我打死你?”赵荞怒了,伸腿踹他。

她确实不是什么温柔婉约的姑娘,但互明了情意的心上人面前,怎么也不至于张牙舞爪吧。

贺渊是待她极好,总让着惯着,可她也没恃宠行凶啊。

赵渭做出告饶的手势:“太医院怎么说?”

“回去翻古籍了,让等消息。”赵荞沮丧垂眸,心烦意乱。

赵渭一脸认真地提议:“我琢磨着他既是头部遭了重创才忘记的,那,若是再打一下会不会就……”

“滚。”

*****

午饭过后雪停了,赵荞以脂粉遮了憔悴脸色,又去了贺渊那边。

要说贺渊的底子确实非常人可比。

昏迷半月,醒来休养一夜后就几乎能行动如常了。

“韩太医说,只是还不能与人动武交手,旁的没大碍。”侍者中庆向赵荞解释。

赵荞点点头,看向圆桌对面的贺渊。

以往虽总是贺渊去找她的时候多些,但她也是来过贺渊这里的。

还从未像今日这般被请进待客专用的客堂过。

让人上的茶都是接待贵客的“一丈春”!

礼数周到得让赵荞险些将一口银牙磨成粉。

显然威武的贺大人身板扛打,脑子却不扛打。

忘记的那些事还是没想起来。

中庆退出客堂后,对桌而坐的两人陷入了沉默。

贺渊的坐姿过分挺拔,目视前方,看似淡漠平静。

可赵荞哪会不知,这是他拘谨尴尬又不想被人看出来时惯有的模样。

虽说“沣南贺氏”在前朝就是名门,但随着前朝亡国,贺家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家声一落千丈。

直到武德元年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在贺氏故地沣南重建宗祠、聚拢幸存族人,贺氏才重又回到世家高门之列。

贺渊这位在族中排行第七的名门公子算是生不逢时,人生最初十来年恰是贺家衰颓到险些销声匿迹的落魄岁月。

背负着“前朝名门之后”的虚名,经历着与乱世中大多平民少年一样的颠沛流离。

后虽有贺征大将军重振贺家,贺渊也在成年之前过上真正世家公子该有的生活。

可他年少时不是在逃亡途中,就是与家人藏在沣南故地的山林,这种经历自使他在京中世家子弟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不惯花里胡哨的繁缛礼节,十几岁刚到京中时,因言行随性、热情,闹了些许笑话。

少年人脸皮薄,那之后长了教训,偃武修文样样自律到极点,时时处处谨言慎行,就怕出纰漏给贺家抹黑。

几年下来,他倒成了京中世家子的样本。

出类拔萃,端肃刚毅,冷静自持。

这样的形象自是让人只敢远观。

后来又进了金云内卫,更添几分神秘,外人愈发不敢亲近。

所以他就不擅于事故人情。

面对不熟悉的人,尴尬的场面,他不会主动开口去缓颊气氛,就僵着。

赵荞勾了勾唇,收回目光,垂眼看着杯中茶芽浮浮沉沉。

“当真一点都想不起?”

“昨夜试着想过,零碎有几个画面,”贺渊扭头看向旁侧屏风,“只是……”

没有将话说完,也算他心软体贴。

还能“只是”什么呢?

只是那些零碎画面里,没有赵荞这人。

赵荞苦笑不动。

“邻水遇袭的事能想起么?”

“想不起。”

“昭宁陛下登基大典呢?”

“武德五年冬神祭典之前的事都记得,那时昭宁陛下还是储君殿下。”

那时赵荞一年与他打照面的次数单手就能数完,两人是真不熟。

如此,两人之间的事就很棘手了。

他不记得与她的种种,面对她都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议亲之事显然只能搁置。

太医院尚没个说法,也不知他几时能想起来。

又或者,能不能想起来。

“既连陛下登基都不记得,那不记得我也不算过分,”赵荞自嘲笑笑,“你想不想知道,我们是怎么熟识的?”

既他的记忆是从那时丢失,或许可以试着将事情从头捋过来,万一有所帮助呢?

贺渊总算正眼看她:“据说是武德五年在溯回城熟识的,但我家人不知具体是什么缘由。”

“全天下都没几个人知道是什么缘由,”赵荞温柔浅笑,“那时你金云内卫的两个伙伴……”

贺渊倏地闭上眼,面色转青,似在忍耐着什么。

赵荞心下大惊,赶忙起身走过去:“怎么了?!”

“头疼。”

他喉间滚了滚,话音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刀刮似的。”

说话间,他额上竟有大颗大颗的冷汗涔涔滚下。

赵荞扶住他,赶紧唤中庆请太医韩灵。

侍者们将贺渊扶回寝房。

韩灵替他把完脉后,若有所思地挠着额角出来,单独将赵荞请到一旁,询问贺渊发作头疼前两人谈了什么。

“武德五年溯回城冬神祭典,还有他金云内卫的伙伴。只提了这些。”赵荞不敢大意,认真答了。

韩灵忽地一拍脑门:“首医大人那破记性!这种症状的类似先例,根本不在古籍医案上!”

而在军医医案上。

亡国后与入侵异族抗争的那二十年,战事频繁且惨烈。那种场面对人的冲击之大,没有亲身经历的人很难想象。

“尤其实战经验不多的年轻将领。当麾下士兵一个个在眼前倒下,他们会不自知地将这些算作自己的无能与罪过。只有忘掉这些,他们才不会崩溃。人的脑子很玄妙,有时会自己保护自己。”

此次金云内卫遭逢建制六年来最惨烈的损失,带队主官是此前从无败绩的贺渊。

这种情形,与军医医案上的先例何其相似。

赵荞总算明白,为何恰是在提到溯回城冬神祭典时他就开始头疼——

当年与他同去溯回的那队年轻内卫,怕是在邻水恶战中殉国了。

赵荞抬眼望着廊下横梁:“若是突然想起了,会怎么样?”

“当年江阳关孤军守城那一战,有位幸存的小将军……”

那时军医们对此类自保性的失忆全无了解,只让人以旧物、旧事帮助他恢复记忆。

小将军很快想起所有事,然后,拔剑自刎。

“我估摸着,怕不能催着、逼着他去想。他不问的事大家就不提。时间长了,那心结慢慢松动,自己释怀后想起来,或许就不会痛苦到承受不住。”

至于需要多久?是不是只要久了就真能释怀?天知道。

“到底医者仁心,”赵荞泪眼望着梁上雕花,承情笑喃,“只挑所有可能里最温柔的一种来说。”

她与贺渊最初的相熟相知绕不开那队金云内卫,可又不能逼他去想那些事。

总不能冒着让他崩溃发疯的风险。

或许他俩真是别人说的那样吧?天作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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