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驿馆的这一夜, 贺渊再度睁眼到天明。
从三月廿八在松原开城门这一个多月来,他很少睡上通夜囫囵觉。
仿佛想了许多事, 却又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胸臆间总有什么东西堵着,又始终理不出头绪。
清晨起身整理着装仪容后,驿馆小吏来通禀, 说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奉圣谕率仪仗卫队前来迎接功臣凯旋。
虽金云内卫功过都不会被轻易诉诸舆情, 但人后该得的嘉奖与礼遇却也不会少。
此前贺征在临州调兵完毕,并得到沐霁昀已有十足把握控制松原局面后,便火速回京处理后续事务。
如今又领圣谕率仪仗亲自前来,迎接为松原之战成功打开局面的金云内卫一行十六人。
“大将军正在厅中与韩太医面谈, 请贺大人稍待片刻。”小吏道。
惊蛰那日,贺渊命人将韩灵带去原州叶城折柳客栈后, 韩灵便在那里待了两个月, 到四月中旬才又从叶城过到松原与贺渊汇合, 此次自也一并返京。
贺渊虽不知堂兄与韩灵有什么好谈的, 却还是点点头,转身对齐大志等人吩咐:“就在中庭等吧。”
语毕,他独自踱进回廊,漫不经心在长椅上坐下,神情恍惚地看着在不远处嬉笑闲谈的齐大志等一干同僚。
不知过了多久,他察觉到有人近前,倏地敛神回首,目射寒江。
不过, 在看清来者何人后,他的眸色又旋即柔和,站起身来。
“哥。”
他的堂兄贺征今日于金甲之外罩单袖素青锦。
这着装制式举国只贺征与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才能如此,表示两军府统帅用武有道、偃武修文并举之意。
寻常场合里贺征不会做此装束,仅大朝会、有外邦使者来朝,会礼敬功臣、英烈等极其庄严郑重的场合才这么穿。
今日他领圣谕前来迎接金云内卫一行十五人,又着如此衣衫,代表着朝廷对这些人的最高礼遇。
“若我近你三步之内你还不能察觉,那你就该挨打了。”贺征大步流星而来,桃花眸中隐有笑意。
贺渊回他一笑:“是有些走神,但不至于那样大意。”
“听韩灵说,你这些日子不大对劲,”贺征在面前站定,目光与他齐平,“邻水的事,还是想不起来?”
贺渊稍怔,茫然摇头:“想不起。都是听旁人说的。只知伤亡惨重。”
具体如何惨重,没人告诉他。他只知道,邻水刺客案中的金云内卫,最终生还者连他自己在内总共才五人。
“觉得没有照应好下属同伴,亏欠负疚,不配活得太好?松原一役,与你并肩而战的齐大志痛失一臂、吴桐面上被砍一刀破相,你觉得又添新债?”
贺征年少从戎,经历过的惨烈战事不知凡几,对堂弟如今的这种情形不陌生。
也知道该怎么治。比太医们更懂该怎么治。
堂兄突如其来地接连反问让贺渊懵了,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那有没有人告诉你,邻水那场恶战时,是你下达了‘以命换命’的死令?”贺征目光平静,语气波澜不惊。
霎时间,贺渊两耳嗡嗡响,眼前氤氲起朦胧红雾。
心中有一处长久不见天日的淤积腐伤猛地被利刃剖开,血流如注,有殷红巨浪滔天。
直到堂兄扶住他,他才知自己正摇摇欲坠。
“哥,他们看着我,一直看着。”
这么久以来,贺渊依旧什么都没想起,只从许多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在邻水殉国的那队伙伴中,有不少人才刚刚成年。
他们在这世间原本还有漫长征途,他们才刚刚上路。他们本有机会慢慢长大,慢慢成为光芒耀眼、顶天立地的模样。
“只因上官无能,没有护他们周全,他们就永远留在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再也不会长大了。”
面对这个既为国之柱石,又为贺家之主的兄长,贺渊仿佛回到十来岁年少时,带着满心狼狈的苦楚,终于终于,哽咽着道出隐秘心伤。
紧接着,他喉头冲上一股腥甜,眼前顿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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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渊醒来时,发觉自己重新躺在了官驿客房内的床榻上。
“不好!眼神都是木的!韩太医你快来瞧瞧!”少年内卫吴桐跳着脚,火急火燎地回头喊道。
他在松原之战中,面上被划拉了一刀,稚气的小瘦脸添了一道深长伤痕。
韩灵拨开众人走过来,板着脸切脉又望气后,火大地吼道:“治不了!多半是被贺大将军给逼疯了!”
众人齐齐转头,敢怒不敢言地瞪向那个坐在雕花圆桌旁悠闲喝茶的鹰扬大将军。
韩灵越想越气,又对贺征扬声怒道:“你是大夫我是大夫?说好的缓缓而治呢?非把人往死里逼!贺大将军,这可是你亲生堂弟!”
堂兄贺征答得云淡风轻:“别瞎说,不是我生的。”
齐大志等一干金云内卫全都握紧了拳头。
小少年吴桐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眶,小声问:“若我打死了柱国鹰扬大将军,家人会受牵连吗?”
“不会,”贺征终于放下茶杯,起身行了过来,顺手在他头顶上拍了拍,“因为你打不过我。”
语毕,他站在床榻前俯视着眼神发木、双唇紧闭的堂弟。
“贺渊,当初你决定揭榜进内卫时我就告诉过你,若选这条路,无事时风光显赫,凡国有所需必定率先将自己往死里送,”贺征道,“而你的下属同伴,他们个个与你我一样清楚自己的责任担当。又不是柔弱小崽子,谁要你护?!”
“你自己带出的人是什么样你不清楚?邻水的事,即便无你下令,他们照样会‘以命换命’!松原一战你没有下达过‘必死令’吧?当日开城门的人全在这里,你自己问问他们,那时是不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再问问,倘若当真捐躯殒命,会不会怪你没护好他们?你问问这损了一臂的齐大志,问问十五六岁就破相的吴桐,可曾有片刻责怪过是你没护好他们,自己倒全须全尾?!”
众人听得贺征连连喝问,才懂了自家贺大人半年来是如何煎熬自苦。
憨厚的齐大志瞪大双眼,连连摆手澄清:“我损一臂,贺大人全须全尾,那是我技逊一筹的缘故,没怪谁啊。”
吴桐揉着泪眼对床榻上的贺渊笑道:“柳杨姐说这是豪迈气概,光荣勋章,总有姑娘会懂得欣赏的。”
贺征上前两步,抬手在贺渊脑门上轻弹两下:“你对下属同僚重情重义,这不是坏事。可我带兵征战胜多败少,都不敢狂言能将下属同伴一一护得周全。就凭你也想将所有人都当做责任扛在肩上?这么厉害,索性我这家主让给你做得了。”
*****
在驿馆滞留两日后,虽贺渊还是一言未发,但韩灵诊断他心脉已渐趋稳,贺征便命仪仗开拔,一行人继续踏上进京接受嘉奖的路。
仪仗车队行了一日后,负责照料贺渊的侍者向贺征禀报,说他终于开口说话,要求面见大将军。
仪仗前的贺征调转马头,来到贺渊车驾的窗下。
“找我有事?”
车帘被掀起,露出贺渊冷淡的面庞:“哥,我想明白了。”
他的嗓音有些哑,却并不压抑,话尾还隐隐有点上扬的意思。
贺征挑眉:“想明白什么?”
“你夫妇二人懒怠族中事务已久,也不舍让你家小姑娘小小子将来烦心这些琐事,早想寻个冤大头将家主令脱手,”贺渊淡声笑哼,“做你们贼夫妇的春秋大梦去吧。”
贺征手中马鞭一扬,不轻不重敲在迅速放下的车窗帘子上,遗憾笑斥:“该想的不想,不该想的瞎想。”
可算活过来了,没白费他亲自下一记猛药。
车厢内,贺渊盘腿坐在正中坐榻上,后背紧贴车壁,双目紧闭,唇角高高扬起。
眼前的漆黑中,慢慢浮起赵荞明丽的笑脸,清晰到毫发毕现,仿佛触手可及。
她是二月十二惊蛰当日从松原启程,三月初便安全抵京。
那之后贺渊忙于松原一战的事前筹谋,怕会分心乱了方寸,未敢再问过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之后,齐大志损去一臂、吴桐面上被砍一道险些伤及左眼,这些事让贺渊心中倍加自责,心中阴霾渐重,便愈发不敢触及关于赵荞的事。
被堂兄一记猛药敲碎心头迷雾后,他虽还是没有想起与赵荞之间的从前事,可当此刻脑海中浮起赵荞明媚的笑脸,背后那些眼睛再度出现。
这一回,他没有再掩饰回避,而是在心底对“他们”坦白——
看,这是我的心上人。我要回去找她。
哄着求着,哼哼唧唧不要脸面地说我错了,请她不要在将“冷冰冰”一刀捅死。然后,缠着让她将“我的”面具还给我。
赵门贺郎就赵门贺郎吧,大当家说了算。是吧?
然后,他惊讶地发现,“他们”笑了。
*****
五月十九,夏至。镐京城内闷热似蒸笼,热得人几近窒息,连蝉鸣都透着无力。
未时,贺渊一行十六人随柱国鹰扬大将军亲率的仪仗回到镐京,不及洗去仆仆风尘,直接进内城面圣。
昭宁帝与昭襄帝君对他们一番加冕、赏赐,又细细关切了众人伤势,见都无大碍,才彻底开颜。
“先不急旁的事,在京中好生休整歇息,过几日为你们设大宴。”昭宁帝笑开金口。
众人执礼称谢后依次退出。
帝君苏放唤住贺渊那明显“归心似箭”的脚步,招招手将他带到避人处,压着嗓子与他交头接耳。
“有两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贺渊在御前当值数年,对这位表面看起来宛如谪仙,背地里时常欠打如熊孩子的帝君已经很习惯了。
“既都是好消息,先听哪个不一样?”
“有道理,”苏放点点头,看他的眼神里充满同情,“那你站稳,我可说了啊。”
贺渊咬紧牙根按捺下殴打帝君的忤逆念头:“帝君请讲。”
“好消息是,陛下打算给阿荞办个大宴。也不做什么,就是命各家选送斯文俊秀、品行出众的适龄儿郎赴会,如此而已。”
贺渊身形凛,横眉怒目,从牙缝中挤出冷冷寒声:“您管这叫‘好消息?’”
还“也不做什么”、“如此而已”?!
苏放笑弯了双眼,拍拍他的肩:“可不是?你瞧陛下多爱重你。她同阿澈与阿荞都恳谈过了。左右你也想不起与阿荞的事来,如此就算彻底了结,你再不必为难。恭喜啊,贺小七。瞧你,高兴得都站不稳了。”
我高兴个……啊!!
贺渊闭目深吸一口气,压下方寸间翻腾的酸涩闷燥。
“请教帝君,另一个‘好消息’又是什么?”
“据‘线报’,自四月初开始,阿荞就时常去鸿胪寺接岁行舟大人散值。有多‘时常’呢?三五日就接一回,鸿胪寺众官都艳羡坏了!”苏放摸着下巴啧啧笑叹,“虽说岁行舟出身寒门,但斯文俊秀、品行出众,在任上也十分出色。陛下说,阿荞若有了心仪之人,自不会再执念于你,对你对她都是好事,所以特许他也参与专为阿荞办的大宴。瞧你,怎么还乐得脸色发青了呢?”
贺渊缓缓睁开眼,生无可恋:“闭嘴。”
再说下去,只怕他和帝君之间,必有一死。
作者有话要说: 苏放:扎心使我快落。
贺渊:被帝君陛下扎心而亡,算不算为国捐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