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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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昭宁元年十一月十六,冬阳从云后敷衍地露了半脸,无甚暖意。

明明是大冷天,又在四面通透的凉亭里,赵淙额上却沁出薄汗。

他站在凉亭正中的石桌旁,惴惴半垂眼帘,愧疚无措地觑着对面那以绢捂唇、咳到美目微红泛泪的二姐赵荞。

虽是出身金贵的信王府二姑娘,但赵荞打小活得皮实,偶有头疼脑热也不过喝点药睡一觉就好。这回风寒足拖了半个月,蔫巴巴与床榻和苦药为伴,几乎足不出户。

今日却强撑着,大老远来了位于镐京城郊的明正书院。

瞧着二姐面色苍白恹恹,全不似以往神采飞扬,赵淙歉疚更甚,脑中乱哄哄。

待赵荞终于咳过这阵,随行侍女忙上前替她拍背顺气,又喂了颗润喉丸给她。

她含着润喉丸,拭去眼角咳出的泪花,沉默直视着四弟。

虽是自己站着她坐着,可她那自下而上的眼神却让赵淙觉得有种无形威压悬在头顶。

其实赵荞只比他长三岁半。

可他不过虚岁十四,又尚在书院求学,无论以律法、习俗还是世人眼光看来,都只是个还没成年的半大小子,总归算青涩稚嫩。

而赵荞则惯在市井打滚,只要面色一凝便自带几分看不出深浅的迫人江湖气。

每当她不说话直直看人,就是赵淙最怵她的时候。

赵淙清清嗓子,绞尽脑汁挑了个话头:“先时督学说二姐在这里等,我还吓一跳。这亭子在书院中算偏僻,你竟也能找到,真是厉害。”

如此没头没脑的生硬吹捧,得到的回应是一声冷淡轻嗤。

“我年少时也曾在这书院就读。毕竟混了三年,熟门熟路很奇怪吗?”

虽结束学业后她再没回来过,书院山长也换了人。但这里格局未变,一草一木仍是她熟悉的模样。

赵淙讷讷点头,笑得僵硬:“这润喉丸,是贺家七哥出京前特地让人为你准备的那个?你之前不是嫌它口味古怪?”

他口中的“贺家七哥”是金云内卫左统领贺渊。

一个或许很快就要成他二姐夫的人。

“良药苦口,没听过吗?”赵荞微眯起眼,淡有不豫。

心上人送的东西,任她自己嘴上怎么嫌弃,别人却不能多说半句不好。

亲弟弟也不行。

接连两个话题都没对路,赵淙沮丧地摸摸鼻子。

慌乱下,他换了个更作死的问题:“二姐,你怎么来了?”

明知故问且讨打的废话。

若他不明白自家二姐是为何来,就不会慌得满脑门子汗了。

“是啊,我一场风寒拖了大半月还没好,遵照医嘱该在床上继续躺着,”赵荞美眸泛起薄恼,瞪着赵淙脸上的淤伤,“可书院山长派人登门,说我弟弟在书院被人打了,还狗胆包天打算瞒着我!”

信王府如今是二人的兄长信王赵澈掌家,府中几个弟弟妹妹素由兄嫂关照。

赵荞这做二姐的在外有事要忙,以往并不太留心他们的日常琐事。

但月初信王夫妇随圣驾出京去行冬神祭典,自该留在府中养病的二姐临时接手关照几个小的。

“只是皮外伤,我不想惊动你养病。没料到山长还是将你请来了,”赵淙赶忙解释,“待会儿你不必费神,我自己与他们交涉……”

“你交涉个鬼!人家搬来家中快六十岁的老太太,这不明摆着要欺你年纪小吗?难不成你好意思跟个老太太撒泼耍横?”

赵淙傻眼:“啊?我以为他最多叫来他爹……”

虽他并没有打算撒泼耍横,可乍闻对手不按套路来,他的后招全乱。

“你小时在兄弟姐妹中不是横着走?怎的长大倒没了脾气,在外就任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照着你脸打?”

噼里啪啦吼完,赵荞不免又咳了个昏天黑地。

听出她这是心疼自己吃了亏,赵淙心下一暖,立时红着眼眶过去挤开侍女,替她拍背。

“二姐,你别气。我虽资质平庸,到底自幼习武,这点小伤不疼的。”

赵荞撑着桌沿站起来,抬起手掌照他脑门轻拍一记。

“少年人间偶有冲突不算大事,可打人不打脸这是起码的规矩!山长派到府里传话的人说得含糊,我听得云里雾里。到底怎么回事?”

姐弟俩并肩出了凉亭,向书院山长所在的那院去。

“我原是想替一位同窗讨个公道。”

“那同窗莫不是个小姑娘?”赵荞似笑非笑地斜睨他。

赵淙垂着眼低低“嗯”了一声,片刻后才回过味,红着耳根轻嚷:“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没想什么啊,”赵荞无辜轻哂,“接着说。”

赵淙抿唇走出好几步后才涩声开口:“是前任礼部尚书陈寻的女儿。”

顿了顿,他又轻声补充:“后院人生的孩子。”

赵荞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

这小子进书院两年向来安分,学业虽不算出类拔萃却也不差,更从不招惹是非。

原本还奇怪他怎会与人打架,这下总算懂了。

前年陈寻因“私纳后院人”的事被罢官问罪,那些本就见不得光的后院人自被遣散了。

可孩子总归是陈家血脉,当然还养在家。

不过那之后,小姑娘在家处境尴尬,谁都不给她好脸。

虽没让她饿着冷着,也送她读书,旁的事就几乎不管。

“……有些同窗知陈家没人给她撑腰,她也不会向山长告状,在书院又独来独往没朋友,就常欺负她取乐。”

赵淙的话让赵荞沉下脸来。

赵淙接着道:“年初我曾撞见过一回,与欺负她的人吵过。后来没再瞧见,就以为他们收敛了。前日下午我穿小树林去藏,撞见他们逼她跪下学狗爬,还拿树枝抽她,让她得叫出声。我实在看不过,就故意说难听话激他们与我动手。”

虽出身宗室高门,但赵荞惯爱在市井间打滚,是个江湖气极重的侠义性子,哪听得这种欺人之事。

“大人犯错,与小孩子有什么相干?”

她猛地咬碎了口中的润喉丸,怒不可遏地哑声道:“当年朝廷着手整顿勋贵、官员私纳后院人的事时,分明说过罪不及稚子!这陈家真真一门混账,再怎么都是自家孩子,就这么不管不问任人欺辱?!”

赵淙停步,抬起手背压在眼上。

“二姐,小时我不懂事。长大才知外间并非谁家都像咱们府中一样……”

他也是后院人生的孩子。

赵淙生母是前任信王赵诚锐的后院人之一,几年前因犯下大错被遣到远离京城的庄子上处置了。

但府中没谁迁怒他,更不曾薄待。

甚至在玉牒上将他记在前任信王妃名下,还让他做堂堂正正的信王府四公子。

“若非当年母妃殿下心慈仁厚,大哥与你也愿容我,只怕我今日的处境不会比那陈家小可怜好太多。”

其实信王府如今这一门兄弟姐妹六人,除老大赵澈与老二赵荞明正堂皇是前任王妃与侧妃所出,剩下四个的生母都是前任信王的后院人。

但这四个孩子从未因生母的缘故受过什么刻薄轻慢。

即便是长兄赵澈袭爵后,仍给他们享有王府公子、姑娘该有的一切,尽力扶持、耐心教导。

无怪赵淙泪目感怀。

有些事小时以为理所当然,长大见别家同样境遇的孩子那般不堪,才知自己得了怎样温柔宽厚的对待。

“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赵荞抬手揉揉他的头顶,“大哥说过,咱们兄弟姐妹共六人,始终是荣辱共担的血脉至亲,一辈子都不会变。”

赵淙使劲抹了脸,冲她重重一点头:“嗯!”

****

“带头动手打伤你的是哪家混球?”

“大司农府籍田令樊承业的小儿子樊均,也是我同窗。”

赵荞讶然侧目,拿绢子捂嘴咳嗽两声。

“你当年习武的启蒙恩师可是帝君,竟被个小自己一两岁的家伙揍成这鬼样子?”

早些年赵淙曾和三哥赵渭一起,在当时还是驸马的帝君跟前受教。后因他天资有限学得太过吃力,这才被送到明正书院学寻常功课。

如此入学就晚了,同窗几乎都比他小上一两岁。

在他们这个年岁的半大少年来说,一两岁的年纪差距往往意味着身形体格甚至力量上的优势,更别提他的武艺还师承帝君那种高手。

占尽优势却被打得脸上开花,实在不可思议。

“当时对方五个围着我一人打!而且我也没认真还手。这是计谋,计谋!”赵淙加重语气,强行挽回颜面。

“真是个绝世精妙的苦肉计啊。”赵荞轻嘲着斜睨他脸上的青紫淤伤。

“陈家压根儿不管那小可怜,若只说她被欺负,书院最多就对樊均一伙人训斥几句,叫他们赔礼道歉了事,过后他们还会变本加厉找她麻烦。而且,她也不愿被更多人知道自己受欺负。”赵淙面红耳赤,哇啦哇啦一路辩驳。

“我故意没认真还手!我被打伤书院自要重视,这不就将樊家老太太和你都请来了?当然,我原意是自己与樊家人谈,没想惊动你。”

“你打算怎么与樊家谈?”

“若我坚持不答应和解,要书院将樊均扫地出门不给他书读,”赵淙不太确定地看向二姐,“这样,应当可行吧?”

毕竟他是信王府四公子,宗亲身份摆着的;而带头打他的樊均,其父籍田令樊承业只是六等京官。

孰轻孰重,书院山长也不傻。

赵荞揉着额角沉吟片刻后,摇摇头:“书院或许会同意,但这不妥。毕竟你也说陈家小姑娘不愿张扬自己受折辱的事,那眼下能摆在台面上说的就只是你被打了。可你伤得又不重,若强硬要将樊家小子赶出书院,外头会说大哥纵容弟弟妹妹仗势欺人。”

自昭宁帝登基,信王赵澈便奉圣谕协理国政,在朝中举足轻重。

也正因如此,盯着信王府的眼睛多了去了。

有些事不好轻易做太绝。

赵淙想想也是这理,当即懊恼握拳捶自己脑门:“那时我就不该躲,让他们打断我胳臂就好了!”

“呸呸呸,说什么胡话?”赵荞没好气地横他,“待会儿先听听樊家怎么说。若樊家明理,回家给他吃顿家法,承诺今后对他加紧约束,那咱们见好就收。”

“行吧,听你的。”赵淙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闷闷点头。

赵荞叹气,叮嘱道:“那陈家小姑娘,往后你在书院帮衬着点,别让人回头又拿她出气。若起了冲突你自己应付不来,就及时叫人回城通知我。有事二姐帮你善后,不必惊动大哥大嫂。”

“g,我记着了。”赵淙红着眼眶挺直了腰板,步子都迈大了些。

****

事实上,若非家里人纵得厉害,樊均也不敢那般欺辱同窗弱小。

当着书院山长的面,樊家老太太对隔桌而坐的赵荞道:“孩子年纪小,偶尔鲁莽冲动,还望二姑娘大人大量,莫与不懂事的臭小子较真。老妇已问过,打架斗殴之事若告到京兆府,只要没重伤、致残、致死,按律约是判罚十个银角,再向伤者赔礼道歉,这就和解了。”

赵荞捂嘴轻咳两声,不动声色地瞥向站在老太太身后抬着下巴的半大少年。

樊家老太太笑得慈蔼谦和:“我家孙儿脾气倔,老妇劝许久他也不肯低头赔礼。请二姑娘雅量海涵,这赔礼道歉就由老妇代之,可好?”

摆明要护犊子到底,连句道歉认错的话也舍不得让她孙儿自己站出来说,更别奢望会有什么家法教训。

小孩子在书院打架这种事可大可小。

樊家让年近六旬的老太太来善后,显是算着信王府不会好意思与个老人家计较到底。

她这和解之法显然避重就轻,书院山长却只微蹙眉心,未立时出声公道斡旋,大约是在等着看赵荞作何反应。

站在二姐身侧的赵淙气得牙关紧咬,负在背后的双手已捏成拳。

赵荞平心静气地看向书院山长:“若山长觉得樊家老太太做此和解为妥当,那咱们就这么办了?”

山长没料到她这么好商量,诧异片刻后含含糊糊连“嗯”数声。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信王府能这么轻易就高抬贵手,对他来说自是免了许多麻烦。

可惜这位山长是赵荞结束学业离开书院后才上任的,并不知这姑娘年少时是个出了名的“小泼皮”。

无理尚能搅三分的主,这事明显赵淙占理,她能白咽这口气才怪。

“信王府不欺人,却也不会任人欺。这可是老太太您自己提的解决之法,”赵荞懒散靠向椅背,双臂环在身前,“结香,拿十个银角给樊老太太。”

随行侍女阮结香从荷囊里取出半枚小元宝,上前秉道:“回二姑娘,今日出门急,没备碎钱。”

半枚小元宝都能换五十个银角了。

“给了给了,翻倍更显得咱们信王府有诚意。”赵荞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又抬手向樊家小少年比划一下。

“赵淙,把他拖出去打。千万别重伤、致残、致死,轻伤即可。打完回来,自己当着山长与樊老太太的面向人赔礼道歉。”

“好的,二姐!”

赵淙精神大振,中气十足地应了声,开始认真卷袖子。

对面的樊均白着脸直发懵,先前还一脸无所谓的气焰早已无影无踪。

樊家老太太更是惊得撑着桌案站了起来。

连书院山长都措手不及般胀红了脸。

赵荞以绢捂嘴咳了几声,笑得和软似春风。

“老太太您放心,我家弟弟脾气不倔,打完一定亲自低头向您孙儿赔礼,都不必劳烦您雅量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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