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贾蓉在贾蔷的小家里混得如鱼得水,那边贾家早已忙成了一团。
越到年底,如贾家这般的贵族世家越是忙忙碌碌,除旧迎新,张灯结彩,分散各处的田庄管事也纷纷上京,交接一年的收益,管家的恨不得生了八只手打着八张算盘,好清完一年积账,官老爷们个个脚不沾地,便是贾政这样清闲官职的,也少不得要准备各种往来文书,与上司汇报一年工作,还要苦哈哈地参与吏部制定的考试评职称活动,定下关系到来年官职是否有变动的考评。
虽说红楼梦是以荣国府大观园为主,但生活并不是小说,越近年关,宁国府比荣国府加倍忙乱起来,一时要应付各处人情来往,账目出入,一时要安排贾家家族事务,年底宗祠香供等等,贾珍,尤氏,秦可卿,三人奔忙得脚底板都打着后脑勺了。
到底荣国府有个能干的管家奶奶,事务繁琐却难不倒聪明精明的王熙凤,尤氏虽有几分才智,到底出身局限了见识,尤其那些个高门大户的来往宴席,更是讲究不尽的森严规矩,未免缩手缩脚,秦可卿聪明不压王熙凤,气度雍容,处事平和,甚有侯门长媳风范,然身体孱弱,思虑过重,挣扎着处理了几日,终撑不住卧病在床,一时宁国府只剩下贾珍前前后后张罗,忙得竟连尤氏放权、秦可卿病倒都不知晓。
待贾珍忙得晕头转向,连向日喜爱的姬妾佩凤房里都半月未去时,方发现了不对劲,不由大怒。
“怎么不见蓉儿?瞧瞧大家忙成什么样子,累得他媳妇都瘦了一圈,他又跑去哪里享福?竟成了不着家的混账了?!”
正值三十多岁的壮年,贾珍平日保养甚好,虽则酒色过度,却是一副绝好皮囊,横眉竖目时,颇有几分威严,绝看不出平日的荒唐糜/乱,不顾体面,对贾蓉亦是十足的严父姿态,稍有不如意,动辄打骂,百般羞辱,于“孝”字上紧紧箍住贾蓉,浑无半点慈悯之心。
尤氏心里发苦,面上诺诺,却还是悄悄为贾蓉维护一二,“因身子依旧不爽利,自那日小宴,倒有大夫说需多走动走动,这数回见到他,气色过比往常好,只老爷不在家,并未见着。”
贾珍不以为然,脸色依然阴阴的,“哪里就这么娇贵,都养了许久还没有起色?多半惯得他又张狂了,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整日介不知为父分忧,要他何用?”
这话一出口,尤氏顿时一缩头,不敢接口了。
贾珍亦习以为常,怒气冲冲地扭头吩咐小厮——“把蓉儿给我扭回来,像个什么样子?未见娘老子忙得脚不沾地,儿子倒偷闲的!”
如此还不解气,心中尤自愤愤,贾珍不免又冲尤氏出了顿邪火,脸色方平静一些,也不等小厮回来,直接交代尤氏,转身去了佩凤那里。
尤氏待贾珍走后,方倦倦地掩了门,低头暗叹,但凡她有个一儿半女,确保在贾府安身傍命,如今必不会尴尬至此,只她肚子不争气,又能如何?嫁进来时,继子贾蓉也已大了,难以亲近,况又闹出那等丑事,她看得清清楚楚,父子早已离心,她便是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也知这丈夫继子都靠不住了。
若不是那个狐媚子,她如何会落到如此境地?可恨当初她把那狐媚子真当成亲女儿一样疼,哪样事不依着她的意?若不是蓉哥儿这一出事,她竟不知……
如今可怜蓉哥儿有家不得回,那狐媚子还有脸整日捧心蹙眉的,眼睛都不知往哪飞,也不怕遭报应!!
每常人说她治家不如王熙凤,不如她媳妇,那王熙凤的如何敢那般张扬?还不是靠了几座山头,那狐媚子又如何敢在府里称王称霸?还不是……可她呢,丈夫不可靠,继子不可亲,媳妇不可容,娘家不可托,丈夫更是恨不得把心都掏给那狐媚子,她便有本事,又如何敢十分施展?
只是可惜了蓉哥儿——她尤记得,嫁进门那日,蓉哥儿粉团一样白皙可爱的人儿,虽则面色淡淡,依旧恭恭敬敬地叫了她一声“娘”……
找人的小厮却是个机灵的,一出门便直奔贾蔷家,很快找到了贾蓉。
贾蔷这些日子被揉搓狠了,整日软绵绵缩在被窝里,昏昏欲睡,难得被贾蓉掏出来,强迫他陪着自己晒太阳兼练一套强身健体的“体操”(传授宁尊海古老武功心法的老头儿该气得从棺材里跳起来了),两人一齐听小厮活灵活现地述说贾珍的神态语气,末了贾蔷不免担忧,贾蓉却无可无不可,漫不在乎地活动完身体,再以贾蔷做标尺比划比划,满意地发现自己又高了些壮了些,最后才慢悠悠地随着小厮回来了。
“母亲,听说父亲找我?”贾蓉站在正房房檐下,语气淡淡地问。
尤氏心头纷纷扰扰,加上被贾珍随意喝骂,又想起贾珍对贾蓉所做诸事,不由地对继子产生一丝同病相怜之情,削弱了先前那点后母对继子天生的别扭心态,再看到贾蓉,不免细细地打量一番。
比伤前黑瘦了些,人却精神不少,原本丰润的面颊微微平削,凸显出了颧骨和颌骨的阴影,鼻梁的挺秀笔直,面部轮廓越发棱角分明起来,竟平添了一股清冷寒硬之气,一身淡青色锦袍,紧束着象牙色锦带,显出瘦而强韧的腰部,人越发如青松修竹般挺拔清蕴。
尤氏突然发觉到继子和他老子打从骨子里的不同,明明两人相貌有五六分相似,可是那气质简直南辕北辙,相比贾蓉,贾珍不过是外强中干,虫蛀的锦缎,贾蓉却是内蕴风华光芒,分明已逐渐展露峥嵘头角。
尤氏也不是蠢人,这样一个意外发现,让尤氏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冒险的念头——虽是冒险,然失败了境遇也不会比现在更差,成功了,她却能保障后半生有靠。
想到这里,尤氏面色更和蔼了十分,点点头,先叹了口气,挥退左右,语气切切,充满劝慰之意,“你还不知道你父亲么?也不是多大点子事,只气你日日不着家,要我看,你这般躲着他也不是办法,竟不如看开些,该怎么过还怎么过,生在咱们这样人家,哪里没有几样烦心事?你小人儿的,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怎能就此消沉了?”
屋檐下状似认真倾听的贾蓉,在心里挑了挑眉,惦着这些话琢磨了一番,不由勾勾嘴角——这真叫瞌睡便送了枕头,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容易便遇到了第一个盟友,一个身为贾珍继室简直糟蹋了自己才能智慧的女盟友。
贾蓉不同寻常的沉默,让尤氏微微揪紧了帕子,细细地探究着贾蓉的表情,生怕有一丝不妥,又暗悔自己过于鲁莽,便是要试探,也要慢慢来才对,这般急巴巴就说了出来,万一传到贾珍耳里……
这边尤氏胡思乱想,越想越怕,那边贾蓉忽然扬起脸一笑,悠悠开口道,“母亲这般说,孩儿万分惭愧,不能为父母分忧,反倒累得父母担忧,日后自当听从母亲所言,振作起来,男子汉大丈夫,若摔一跤便爬不起来,岂不笑掉人大牙?”
尤氏心头一松,大喜过望,笑意掩也掩不住,忙点点头,“很是,你既这般想,我便放心了,你肯振作起来,什么坎过不去?才刚你父亲吩咐你去那边借一扇玻璃屏风,说是要请宫里的贵客,你且办好了,在你父亲那里也是个说头。”
“孩儿便听母亲的。”
做足了孝顺恭敬姿态,贾蓉才从容退去,留下尤氏压都压不住嘴边的笑意,仿若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浑身都轻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