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两万人的船队相对于方珏的五万兵士, 看起来非常的薄弱,特别是洪铭泽还下令船队散开呈半圆状, 看上去就更加单薄了。
如果这时候从高空中向下俯瞰,就能看到一条线试图包围一把锋芒毕露的锥子, 看上去可笑之极。
方珏的心中也是这么想的,他一开始还难以置信自己的老对手居然会出这样的昏招,还以为前面有什么陷阱,可是等他逐渐靠近,除了包围圈收拢之外,并无其他的动作。
一开始的不可置信过去之后,方珏不禁大笑出声:“洪铭泽啊洪铭泽, 你这是自寻死路!”
最后的一个音节还没有从空气中消失, 接二连三响起的轰然巨声就掩盖住了他猖狂的笑声,显得格外的讽刺。
伴随着巨响,随之而来的是地动山摇。或许,这么说并不确切, 是再也无法保持平衡的船只在一轮接着一轮的炮响中颠簸。
惊愕依旧停留在方珏的表情上, 直到他的贴身副手死死拉住他,他这才回过神来,道:“何事惊慌?”
副手被他这样强作镇定的样子给吓到了,他惶然地看着自家将军,大声道:“将军,船要沉了。”
“沉,怎么会沉。”方珏不敢相信, 但是当他定睛看去,之间甲板上处处都是火光,炮火声和惨嚎之声混织在一起。就算他和副手靠得如此之进,不大声说话,对方也听不到。他一把薅住自己的副手,道,“多久了。”
他一指对面,怒目圆睁:“那边火炮射了有多久了!”
洪铭泽一个看上去特别五大三粗的大汉,蒲扇大的手中心摊开着一块金色的怀表,道:“有小半个时辰了,那边的伤亡怎么样?”
他小心地合上怀表,塞进怀里。这是林瑜早先开始重新整编队伍的时候给的,众位指挥使级别的将领每人都有一块,就像是他这样的金制的。而副将配备的就是银制的,再往下的千户是黄铜制,百户就是制的。
这些用来看时间的小东西就像是他毫不吝惜地撒出来的望远镜一样,凡是将领级别的都有一架。不过,那个毕竟是军官物资,每一架望远镜的身上都编上了编号,谁领的都记录在案。他们也得到过命令,万一事有不协,就地销毁。属于这个范畴的物资还包括如今兵士每人一杆的枪,还有定装的弹药。
据说,在北州的研究所里面,即将出来新的弹药,装填起来更方便速度更快,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敌方外围船只立时沉没十三艘,焚烧起来不能再使用的二十来艘,外层已经清理完毕。”参谋接到了各方报来的数据,汇总了一下报给洪铭泽,“对方目测还剩六十舰船。”
“我方损耗如何?”洪铭泽看着敌方最大的楼船熊熊燃烧的样子,就像是心中淤积了多年的郁气一并烧光了一样。即使他知道方珏那条白眼狼狡诈的很,轻易不会就这么死在哪里,也不妨碍他痛痛快快地出了口气,“看得清敌方旗舰上的情况吗?”
“我方弹药损耗不足两成。”参谋托着手中的竹制文件夹,看着白纸黑字的数据有些不敢置信,上下翻了翻,心里快速地将各舰船报来的数据心里算了算,方肯定道,“是的,不足两成。”而一开始模拟的时候,得出的三成,整整少了一成的量。
“这不奇怪。”洪铭泽将手中举着的望远镜凑到那参谋的眼前道,“你们的模拟都是建立在我们自己的船只的基础上,但是你忘了,咱们的船有好些都是近些年新换的,你再看看他们的。”
参谋接过洪铭泽的望远镜——他的提供给了上头正在查看统计战况的哨探,仔细一瞧。果然,相比于他们这边簇新的舰队,对方船只大部分已经老了,上面为了防腐涂的白漆已经斑驳。
“那些是前明的时候留下来的舰船吗?”那参谋难以置信地道,然后被洪铭泽照着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犯什么傻,什么船能经过百年依旧不腐,还在大海里航行?”他抱着胸道:“那些老旧的船只还是方珏那小子当年从东番带过去的。那些新的应该是这十来年里陆陆续续添的。”
“瞧着不大多,看来朝廷那边在水师上并没有耗费多少钱粮。”
“大将军说过一次,国库连年空虚,北边朝廷连自己花销都不够用了,哪里还能管得到南边的水师。”这些年能够一直供给这支水师,还是东番的威胁犹在。
道不同不相为谋,对方的不重视对他们来说就是好消息,那参谋摇摇头,不再说北边朝廷的事,看着手中的文件,道:“不过,弹药消耗虽是一件好事,但也降低了我方的行船速度,洪指挥使?”
“无妨,继续收拢包围圈。”洪铭泽观察了一下海面上的战况,然后道,“等到了有效射程范围之内再打一波,注意不要靠近那些沉没的战船,也不要让任何一条舰船重出包围圈。”
他顿了一下,道:“战斗彻底结束之前,不接受俘虏。”
“是!”
方珏乘坐的是舰队之中最大的一艘宝船,当然也是最大的一个靶子。按理来说,就算是火炮砸下。顶多在上面几层砸出来几个窟窿,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但是他现在也没有心思去考虑为什么同样是炮弹,东番的砸下来之后还会炸开,让木制的宝船在这个海面上熊熊地燃烧起来。有一点,不用去思考,他也很清楚,那就是他想赢下这一战已经没有多大的可能了。
还是那一句话,这不是一支存在信仰的军队。仆一见面,他甚至连对方的边都没有摸到,战损已经达到了十之三、四,还都是他安排在外层的精兵。就算还留有六十艘左右的船只又如何,战力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数字叠加而已。
甚至可以说,这一战,必败无疑。
方珏的副手看着他那在通红的火光映衬下灰败的脸色,心里颤了颤,小心地道:“提督?”
就见方珏回头死死地盯着东番来船的方向,道:“走,换一条船,只要我人还在,就死战到底!”副手咽下快要顶到喉咙口的劝说,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方珏率先登上了来接应的战舰,他一甩袍袖,面色凛然,心中苦笑。不是他不想逃,而是无论是他身后的朝廷还是面前的东番都不容许他逃。
在他二叛东番的时候,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打赢郑氏,将这个姓氏从东番的土地上抹去,将这一片岛屿收拢在朝廷的治下,没有第二种方法。
他蛰伏广东水师数十年,就是为了今天。可惜,所有的荣华富贵青史之名,也全都葬在了今天。
方珏努力稳住自己颤|抖的手,接过副手递来的望远镜,这时候他已经想不到什么宝贝不宝贝的了。小小的镜片将海面上的景象忠实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一开始就已经沉没的舰船如今已经连桅杆顶都看不到了,海面上漂浮着一块块残破地木板,为了这么一块木板,他手下的兵士们正在自相残杀。
还有好些船已经沉没了一半,但是露出在水面上的另一半还在熊熊的燃烧。就像是他原本乘坐的那一艘宝船一样,已经开始往下沉去。
耳畔是一片止不住的哀嚎之声,方珏将手中的望远镜再一次对准了之前看到洪铭泽的那个方向。
这一次,他没有找到洪铭泽,却发现了东番的水师正在故技重施的缩小包围圈。经历过之前那样的景象的方珏不再嘲笑洪铭泽的战术,毕竟如果换了是他有这样的利器的话,只会做得比他更绝。
全力突围这四个字都已经溜到了他的嘴边,被他重新给咽了回去。他看着不断靠近的船队,心里一发狠,道:“全体将士听命,全力靠近对方舰队,准备白刃战,夺船!”
“得令!”
“战损到了这个地步,对方应该要准备突围了。”洪铭泽那边的参谋一边听着不断报过来的战况,一边拿着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方珏那龟儿子?他不会的。”洪铭泽哼了一声,似嘲似讽,“他是个不可不扣的白眼狼,但是有句话我得说,这人还是有种的。再说,他早就没有什么别的退路了,这一场无论输赢,都会是他的最后一战。”
参谋惊讶地从文件夹上抬起头,道:“那您说的,注意不要被突围?”
“那是为了防止那家伙派人将此战的具体情况给送出去。”洪铭泽无愧于他外粗内细的名声,笑道,“大将军不是说了么,咱们这边火器的真正威力还是能瞒一天就瞒一天的好。”
那参谋一点头,恍然道:“是这个理。”
“按照那小子的阴损性子,应该打着接舷登船打白刃战的主意,只怕还想着夺船。”洪铭泽也不觉得折服了一个参谋是多大的成就,他这个做大将的本就应该有这样的风范,“传下去,所有舰队控制好距离,务必在火炮射程范围内将敌军尽数拿下。如果,被靠近的话,那就打吧,配给他们的枪不是拿来装饰的。”
参谋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大声地应道:“是。”
这一边,方珏已经在洪铭泽的逼迫下,渐渐走向末路。而另一边,陷于内心矛盾之中的齐知府一把将手中的帕子捏在了手心,面色铁青叫在场的其他人还以为上面写了什么侮辱人的话,一个个不敢出声问询。
他深吸一口气,死死地盯了城楼之外对方大军之中的烈烈旌旗,一转身下了城楼。
“大将军,攻城吗?”看清楚了那个知府是个什么反应的林瑜轻哼了一声,道,“暂缓。”事情似乎和他想得有些不大一样,那条帕子还有上面的话是之前就准备好的,都是劝降之类的。他从来没指望这种东西能发挥出什么作用,只不过众人皆劝,这是必备的,相当于表明自己的正统性的宣传。那些个大臣,还有书生等就吃这一套。
林瑜不过是入乡随俗,他的本意是对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后世自有评判。
不过,既然所有人都这么劝了,多麻烦这一下也就浪费一些箭枝。而十枝箭的造价加起来都不一定有一盒弹药的贵,花了也就花了。
没想到,从来没准备有什么效果的例行做法,今天居然意外收到了反馈,其中意味难免会叫林瑜觉得有趣。
听了林瑜的话,他手下的副将举起一个拳头,道:“全体都有,原地休整!”
这个命令一下去,这些兵士动作迅速地开始在各自队长的引领下,就地扎营。其有条不紊、一板一眼地整齐举动叫城墙上观看的众人背后冷汗直冒。就算知道这是表明反贼不会立刻攻城,但是当一个不动时就充满了威慑力的军队动起来的时候,那种行动力还是叫他们内心恐惧,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开始紧张起来。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整座大营的忙碌已经停止,就像是一个活动够了的老虎,在众人惊惧的眼神中迤迤然地打了个哈欠俯卧了下来。
众人不自觉地松下紧绷的心弦,而如今领着福州府一万丁壮,身上担着将反贼拒之门外重担的武举人孟千户已经不由得心生退意。
这也怪不得他,他想,这样的反贼哪是领着区区民夫就能打败的对象呢!没看见镇东卫这样的兵士在指挥使的带领之下都一败涂地了么?他只是一个武举人,而且并没有学过什么兵法。说是千户,平时手下也不过就是百十来号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孟千户在心中不断地给自己开脱着,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囤聚在外的黑压压的兵士,道:“原地扎营了,应该在短时间内不会攻城,都给我瞪大眼睛看好了,有消息立即来报。”一转身,也走了个没影。
连续两个主心骨走了,又刚刚经过林瑜的那一番威慑,留在城墙上的众位兵士面面相觑,心里止不住地发虚。
而这一切都被地下的人看在眼里,回头就报到了林瑜的帐中。
林瑜对此没有什么多的想法,就像是之前说的,在拿下镇东卫的时候,整个福州府其实已经组建不了多少有用的抵抗了。这个府城的被攻陷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早一天拿下,林瑜也就能够早一天进驻府城,以此应对来自福建都司的人马。
在野战的时候,他手下的兵士就能够以一当十,有着地利之便就更加如虎添翼。
也不知道兴化府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林瑜看向东南方向。算算日子,这时候广东水师应该已经出动,只要这一场海战胜利,下面的路无疑会好走很多。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地下的兵士们开始埋锅造饭。很简单的腌好的肉干,一包用纱布包好的调料,晒晒干还能用。加一些水,现挖的野菜,就是一过热腾腾的肉汤。再把干饼子往热汤里面一泡,香得城楼上的兵士们肚子里都开始咕噜噜地叫唤。
贼他娘的,这年头反贼吃的比咱们都好。靠着城墙坐在地上,吴大郎一边在心里骂,一边一点都不浪费地将手里的干馍往嘴里塞,再梗着脖子艰难地咽下去。
他想得很现实,粮食是浪费不得的,那是造罪。而且,有了这一顿还不知道有没有这命吃下一顿呢,就算死都要当个饱死鬼。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觉悟,他身边的兵士们都和他一样,只要是吃的,再难吃也要咽下去。家里有老人的,都是百般叮嘱过,有粮不吃,那是罪过。饥荒的年头,一粒米都能叫人疯狂。
地下的香味源源不断地飘来,吴大郎忍住了往下看的念头,使劲告诉自己已经吃饱了。其实,就算往下看也是看不到什么的。天色已经暗了,除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也就只有那勾人的香味在提醒人,还有一支强军在。
渐渐的,那个香味也慢慢的散去了,吴大郎这会子抽着鼻子留恋地多吸了几口,想象着城下反贼们都吃了些什么样的美味,靠着城墙闭上了眼睛。后半夜轮到他值夜,正该抓紧一切时间休息才是。
正在众位兵士疲乏枕地而睡的时候,林瑜的帐中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齐知府,久仰。”林瑜的营帐中点着数根蜡烛,将整个营帐照得纤毫毕现。
“我才应该说一句久仰,林怀瑾林大人。”齐知府脸色发白,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千言万语在脑海中闪过,最终汇聚成一句,“居然会是你,竟然真是你!”
白天的时候,他站在城墙之上,远远地只能隐约地看见正中的那个人是一个少年。他只当是哪个反贼头头的子侄,才这般众星拱月。
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完全猜错了。不管林瑜在来自东番的反贼中担任着怎样的位置,至少他在这个军中是当之无愧的将军。这从一路走来越来越森严的检查,以及一整个营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将领身上可见一斑。
更何况,此军纪律严苛,绝对不会做出让一个混功劳的子侄独占主将大帐这样的事情来。而眼前的营帐中明显还带着很多眼前此人的印记,也是临时布置所做不到的。
“怎么不能是我。”林瑜一路以来见多了所有官员看到他时就像见了鬼似的脸色,冷不丁看见一个没有虽然震惊,但好歹没有吓坏的文官,好奇道,“你似乎已经有了猜测?”
那齐知府从怀里掏出那样帕子,道:“天下文人皆知,六元状元写得一手好飞白。你留在金陵的那一副对联每天临摹拓印的人不计其数,我自然也见过。”只是相比于那时候刻意表达出来的一种灵秀,现在的这一笔字更加的自然,也更多了几分舍我其谁的锋芒。
他看着和传言中一样,在烛光中容貌更显得不似真人的林瑜,心道也不知这消息传出去,那些书生会不会后悔。
“我听闻你在福州府募集了一万丁壮,可偏偏今晚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林瑜起身,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下,从齐知府的手中拿过那一方的帕子,搁在自己的手里看了看,随手塞给了边上的参谋手中,道,“这上面的哪句话戳痛你了?”
齐知府脸色不变,他今晚过来,就没想着能活着回去。会出现在这里,只是想问个清楚,回头也好死个明白。他指着林瑜身后挂着的军旗,道:“不知林大将军身后的这个汉字,作何解。”
典山瞪大的眼睛,心道这书生怕不是脑子有病吧,他都认识的字居然还要拿出来问问?还特地跑到敌人的腹心问。这就好比一只兔子跑到狼群的头狼面前问,你觉得你们狼应该是什么样的一样荒谬。
在场的众人有些就和典山一样一脸懵,甚至觉得这个人是专门来嘲讽他们来了,手很是蠢蠢欲动地想往身边的武器上伸。
也有一部分面上露出思索的表情,这群人大多是林瑜当初的庄子上出来的,他们很是受过几天民族主义教育,想得也就多了一些。
林瑜觉得自己有可能会遇上扯旗以来第一个投降的知府了,略略思忖了一下,道:“那齐知府是怎么看待‘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华夏而夷狄者,则夷狄之。’这句话呢?”
这句话出自韩愈先生的原道,化用了孔子春秋中的‘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这句话。原本的意思,用通俗易懂点的话来讲,就是如果一个人打从内心的认同华夏的价值观,认为自己是一个华夏人,那么他就属于华夏民族。而若是一个人并不在认同华夏,那么哪怕他出生在华夏,那么他也就不再是华夏民族,就比如说是后世的香蕉人,外黄内白,相当赤果果的例子。
这本身是老祖宗们传下来的堪称霸气的一句话,并带着非常浓厚的文化输出的色彩。可是在蒙元、特别是在本朝入关的时候就被故意曲解,甚至完全和原本的意思南辕北辙。居然变成了那些文人跪舔异族的借口,说是孔老夫子说的,夷狄进了华夏,那就是华夏了。
也不知道千年之前的老夫子看到后人这般曲解他的意思,棺材板还盖不盖得住。
不过,孔老夫子的棺材板盖不盖得住林瑜不大关心。他只知道眼前的这个知府在他问出这句话之后,脸色更是白了几分,他瞧着都有些可怜。他很肯定此人和自己不是从同一个世界来的,但是听到这一句在本朝有着‘通行’的解释的话,这个知府却紧张成这样子,唯一的解释,那就是他听过这话原本的意思。
这也解释了此人今晚会出现在他面前的原因。
那齐知府张了张嘴就要解释,被林瑜开口打断了,只听这个少年将军轻笑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怎么想的我心里也有数了。我还有一个问题。”他盯着齐知府狼狈地几乎无处可藏的眼睛,问,“本朝人分两等,一等满人二等汉,你觉得,他们这是华夏了吗?”
齐知府的样子就像是照着脸被揍了一拳,面色恍惚,整个人更是摇摇欲坠。他正是因为心中模模糊糊的有着答案,在林瑜彻底揭穿掉最后的一层遮羞布的时候,才会显得这样难堪。
在座的众人有些恍然,有些依旧懵懂,但是林瑜最后的那句话大家都是听懂了的,纷纷在脸上露出愤慨的表情来,也是,谁愿意一辈子做一个下等人呢?
齐知府深吸一口气,道:“您就是为了这个才愿意跟着东番一道,扯旗造反的吗?”他的用词已经变了,在座敏|感一些的人眼中已经翻出一丝喜色来。
林瑜闻言,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神色,道:“这么说也行。”真要解释自己的心理路程还才是没完没了,人家还不一定理解。而关于自己和东番的从属关系,也没必要再解释,以后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的。他倒是对这个知府为什么会有着和现在大多数读书人不一样的想法感到好奇,心学不算。这个学派本就不为本朝所容,所追求的也和本朝倡导的程朱理血南辕北辙。
而他听过白师父念叨过心学仅剩的几支,那一支有哪几个后人都是如数家珍,其中可没眼前这个齐知府的名字。
齐知府勉强勾起一个笑来,在他那惨白脸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惨淡,道:“不知将军可愿听我将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说着,他就将小时候曾经看到的听到的一一娓娓道来。说罢,他苦笑地自嘲道,“有时候在下常想,那是不是只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梦,只是看起来过分真实。”毕竟,直到现在,他已经年将半百,□□父口中所言的政令从未实现。
谁料,在座其他一些将领面面相觑,似有不信之意。但是,坐在案几之后的林瑜却面色凛然,冷声道:“一个孩子可编不出这样真实的梦境,也说不出剃发易服这样的毒计。”
原来,这个世界就像是他记忆中的世界一样,并非没人提出剃发易服,只不过几次提出之后都被驳回了而已。
但是,就像一个人被抢劫之后,抢劫犯本来都已经拿出了刀准备来个死无对证,几经考虑后才没有下手,这难道还要感谢强盗的宽容吗?
道理其实是一致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面对众人看来的目光,齐知府干脆地一弯腰一揖到底,道:“原为大业尽齐某一份绵薄之力。”他还闹不清楚是谁的大业,谁叫林瑜打了这么个含糊的旗号呢。犹豫了一下,他欲言又止地道,“只是有一件……”
林瑜忙伸手扶起,道:“有幸得齐知府之助。”他不是个说文人互相吹捧的酸话的性子,说完了这一句之后就道,“不知齐知府可有何难事。”
齐知府苦笑了一声,道:“在大将军来之前,在下已经将一家老小连夜顺着水路送去了白沙驿,我担心这边的消息一传出去,他们就性命难保了。”
也是,本朝对于失地之官本就严苛,基本上就别想活。若是传出齐知府举城投降的消息,他那一家老小的下场就可以想见了。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林瑜露出一个笑来,自大地说一句,这片土地上不独是沟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凡是有码头的地方,就有他的眼线。他轻轻地道了一声,“安心,最迟明晚,你就能看见你的家人了。”
齐知府一头的雾水,再看别人则是一副好奇地不得了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们在好奇什么。
“在此之前,还请齐知府稍待。”林瑜坐在案几之后,说出的话不容置疑,道,“子鼠,送齐知府会福州府。”
在众人掩饰不住的好奇目光中,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从林瑜背后的一个角落里走出来,领命而去。
齐知府对于一个人来却两个人回去这一点倒是适应良好,他心里也清楚,说得再好听,他现在还是一个降臣,顶多比旁人多了一个举城投献的功劳,若是能带上一个对方的心腹让人放心的话,这其实也没什么。
他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头顶上亘古的星空,心道,无论他今日的决定是对是错,以后后人有怎么评价,至少他是不用再过那样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果然如林瑜所说,齐知府在第二日的晚上就见到了自己的一家人。会在晚上见到还是因为白日里城内外沟通不易,才拖了半天。齐知府在见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乖乖地跟着回来的家人一时哭笑不得,心中又是忌惮又有些叹服。
剩下的事情就更简单了。
回到城中,齐知府安排了一场鸿门宴,看着面对着刀枪利索地跪地求饶的武举人孟千户,目瞪口呆了半晌。他不能就说自己的投降是多么的光明正大,但是至少他还不至于在刀枪之下露出这样的丑态,否则他也不敢大半夜的独闯林瑜的大营了。
可是,在真正见识到了一个本该领兵的千户居然如此不堪一击的时候,他不免长叹。也不知是叹息本朝武人不堪用,还是叹息自己转变得快。
吴大郎今晚有幸是看守城门的,没有站在城墙之上,但是这个位置也安全不到哪里去。
他正缩在墙根偷偷摸摸地打盹的时候,就见远远的一行人打着火把走来,打头的就是他这些天已经很熟悉的一张脸,本府的齐知府。
他赶紧站直了身体,紧张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就算他这一段时间见到的老爷大人们比他前十八年见得都要多。他在面对齐知府这样的好官的时候,还是难免有些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
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他正胡思乱想着,就听齐知府沉声道:“开城门,迎汉军!”
福州府大开城门的这一幕落在众人的眼中,都引起了什么样的波澜一时难以描摹。
这消息要传出去也还需要一段时日,但是,福建布政使司关于兴化府被东番攻下的消息也终于越过了千山万水,到了京城皇帝的案几上。
这时候,他也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一个专门送密折的送信人踪迹全无,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那个人是广州府的。按照驿站那边的人的说法,那人应该早就到了京城,而且都足够再回广州府了。
“好啊,好得很!”皇帝恶狠狠地将案几上所有看得见的东西都掸在地下,面色涨红,“朝廷养了那么些年,就养出了一个白眼狼出来!妇人之仁!”
这个妇人之仁骂得是谁,哪个不知道,东番可不是就是在太上皇的手中得到一丝喘息的。戴权听了,忙给下头使眼色,那些逼着手,小心翼翼地站在角落中的小太监们恨不能自己没长耳朵呢,得了令忙不颠地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这段日子当今暴躁了好些,都已经杖毙了好几个小宦官,谁还嫌自己命长不成?
谁都能走得,独独戴权走不得,他忙抢上前去,搀着扶着案几直喘气的当今坐下,正要说什么劝慰几句。突然听见哇的一声,他忙一抬头,就见当今嘴上鲜红,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身前的地上。
一摊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