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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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东番之主, 继承了他父亲延平王的爵位以及遗志的郑绍是一个颇具威严的人。他接过小厮递上来的小筒,捏开, 倒出里面卷得小小的一张纤薄的纸。上面简明地写了近些日子在兴化府发生的事。

“后生可畏啊!”不同于田师爷想象中的震怒,郑绍的心情还可以说得上是不错, 他三根手指一合,将手里的纸给揉碎,往候在一边的小童手里一扔。小童就揭开了香炉盖子,当着郑绍的面将纸条扔进去,眼看着都烧成灰烬了这才躬身退了出去。

没什么好生气的,之前阿仁擅自动手的时候他已经气过一次了,如今能留着一条命, 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是延平郡王、是这个东番的天, 但是并不代表着他就看不清自己了。

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日渐虚弱的身体,以及东番随着他的后继无人而摇摇欲坠的情况。

东番的气数其实早在几十年前,就随着他父亲的死亡而一道消亡了。他继承父亲的意志, 又撑了数十年, 却只是勉强。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根本没办法和宏才伟略的父亲相比,而他下头的那两个更是连他都不如。

也不知,到时候能不能够‘毋伤百姓一人’,郑绍眼角溢出一点水光,很快又隐去了。

“老爷,对面来人了。”一个步伐匆匆的汉子走过来, 秉道。

“码头上都准备好了没有?”见汉子点头,郑绍将一点点的伤怀丢开,笑道,“走,去看看六元及第的风采去!”

当载着林瑜和郑家的两个少爷的船只出现在东番附近的海域的时候,东番的人就通过旗语,将消息传递了回去。

等船在码头上的时候,层层的围帐已经围出了一条密实的通道,边上的苦力都给赶得远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人之中有女眷,这也正是郑绍希望给人的错觉。

林瑜左右看了看,没什么异议,虽然比不上他在兴化府码头的手段。但是,这样的法子也算得上是有效。横竖,不会有人联想到,朝廷的林知府跑去东番就行了。

围帐的尽头已经有着好些马车等着,林瑜单独一辆,子鼠坐在外头驾车人的身边。各自坐定,扬鞭就向着着东番腹地走去。

林瑜小心地掀开轿帘,看着窗户外的不同于中原腹地的别样风光。这里的百姓不说全部富足,但是脸上看得出平和,充满着生活的希望。而街道上偶尔走过几个结伴而行的洋人,也不会收到侧目而视。他们对着街面上穿着短打的百姓也没有任何鄙夷之色,面对向他们这样的车队也会小心翼翼地退避。丝毫没有林瑜印象中的骄矜之色,相比起数百年之后会有的景象,可以说相当的谦和有礼了。

他身边就有一个法兰西来的小贵族,自然知道这时候的中华还是他们眼中的圣人王治下的世界上最开化的国度。可见,只要国力足够强大,那么就算东西方之间的文化差距大到难以兼容,他们也会打心底里地承认这是最文明的地方。

而林瑜想要做的,就是将这样的印象延续下去,深深刻进世界的脑海之中。屈辱的历史,只要留在他的心中时时鞭策着自己就好了。

他放下轿帘,坐直了身子,半靠着闭目养神,也不知道张忠那边都进行的怎么样了。

张忠那边自然是一切顺利,还派了自己看好的小子黄仲回兴化府去送捷报。

却说黄仲带着几个送他们过来的水手,架着原本那海寇偷偷准备好了来逃跑的渔船,往着兴化府的方向行去。

因着过来的时候是顺风,是以一行人只花了两天的时间就抵达了钓鱼台。现在回程的话就赶上了逆风,仅仅靠着几人划船,速度有限。抵达东番的港口的时候,林瑜刚巧离开,而码头正在拆除临时搭起来的围帐。

黄仲想起了之前张老大和他聊过的,关于自家大爷已经对怎么应付东番郑氏已经有了定策,就留了个心眼。

他看了看自己穿着的和边上水手一般的短褐,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就上前问一个远远蹲在一边看着那边正在拆围帐的人,也学着他的样子往地上一蹲。幸好当初他为了养活那么些小崽子没少在市井里头混,几年的高强度的训练虽然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但是他眼珠子一转,身子可以歪了歪,又是一个混饭吃的小子了。

“老哥,那边是有什么景况,从来没见过的。”他笑嘻嘻地问道,一口流利的当地方言。

被他找上了的人不疑有他,只当是那个家里刚出来干活的小子,就道:“西边来的贵人哩,好大的排场,不好上前的。”他在这码头上做了好些年了,也就去年见过一回,听说那是郑王爷家的女眷出行。

黄仲就唔了一声,道:“西边呀?”他心里有了猜测,不管边上这个还在啧啧艳羡的家伙,拍拍裤子就折回身去。对着另外的几个水手道,“我留着,你们这就回去找牛老大,就说一切顺利,他自然就知道了。”

那几个水手相互对视一眼,点点头,补充好了淡水和干粮之后毫不多嘴的转身就走了。

黄仲看着这些人走远了,也不担心他们会不会泄露秘密。这些人本就是牛老大看重了以后预备着提拔的,这一回见识过了那一场战斗之后,更是眼热,百般地磨了队里熟悉的人,想要加入新天干。

最重要的,是那些食物和淡水也就够他们回去兴化府。等到了那里,有什么不好的心思的,还用担心地支的丑牛会连区区几个人都收拾不了?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和已经进了东番的大爷搭上话。黄仲想要在自家大爷面前露脸,就不能一板一眼地做事。既然有九成的可能,大爷就在这边,他为什么不赌一把呢?

再说了,他接到的任务是送捷报到大爷手上,送到地支的手上再转交可不是他接到的任务内容,对不对?

林瑜是在延平王府大门之前见到的郑绍。

这一座老旧的府邸,从外表上看并不辉煌。毕竟,这座从老国姓爷的手上传下来的宅子,从一开始就没有建成王府的规制。这些年因着人口的增加才稍稍进行了些扩建,总算看起来跟寻常的宅子有了些不一般的庄重。

而林瑜和郑绍在后世被津津乐道的历史性的一幕,只有寥寥几人在侧,多少与此相关的优秀绘画作品也只是画家们根据着正史上记载着的寥寥几笔,依靠想象得来。

他们大约是想象不到,郑氏的王府其实从外表上看,和寻常人家的院子除了更大规制更高之外,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

在看到郑绍的时候,林瑜真心实意地叹了一句:“恨不得亲见老国姓爷的风采。”

“虎父犬子,一代不如一代。”郑绍叫林瑜的话勾起了本就惆怅的心思,他轻描淡写地瞪了一眼从后面马车上下来的两个儿子。虽然只是轻飘飘的一眼,却叫大小两个少爷齐齐抖了抖。

闯了大祸,还丢人丢到外人面前的郑仁更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自己去祠堂里跪着反省去。”郑绍瞥见郑翼低着头,却不大在乎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冷笑一声道,“站着做什么,谁说只罚一个了?”

见他满面惊怕地走了,这才转头,对着林瑜道:“叫林知府见笑了。”有力的胳膊一挥,“里面请。”

“不敢。”林瑜顿一下道:“郡王爷只唤在下怀瑾便好。”

一行人在王府的花厅坐定,上过一遍茶,郑绍也不问林瑜为何而来,反而笑道:“不知救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大儿的,是哪一位英雄?”

“英雄不敢当,不过是些许使唤的人手。也罢,既然王爷都这么说了。”林瑜转头轻声道,“子鼠来,拜见郡王爷。”

就见花厅里头一个脸色苍白的娃娃脸青年自阴影处走出,上前对着郑绍行了一礼,就转到林瑜的身后低眉敛目地站着。

田师爷总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有哪里不太对,却一时说不出来。

郑绍也面色古怪地上下打量了子鼠一眼,总觉得眼前人哪里很眼熟,一下子却想不起来。不过,见人家根本没有搭话的意思,也就略略赞扬了两句。正巧天色已晚,他顺手推舟请林瑜他们先去安置,晚上更有宴请。

等人都走了,他这才站起身来,对着田师爷道:“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事无巨细的说来。”

田师爷正有此意,跟着老爷一边走一边说。从一开始的制糖生意、林瑜为了一个小生意出头、到今天他们突然接到大少爷安然归来的消息、包括他自己的所有猜测一一说来,总算在祠堂的门口给交代完了。

郑绍沉默不语,一把推开眼前黑漆的大门,黄昏的光洒进还没点起蜡烛来的祠堂,叫跪着转身来的两人眯起了眼睛。

郑绍迈步走进去,一言不发地拈起一炷香,对着列祖列宗以及他的父亲郑成功拜了三拜。敬香过后,他才转身对着郑仁问道:“那个人是怎么救你出来的?”

见父亲没有第一时间追究自己干的荒唐事,郑仁定了定神,一五一十的将子鼠怎么找到他,怎么杀的人,怎么将他带出了城门,一路送来兴化府都说了,然后低声道:“接下来的事情,田先生和二弟都知道了。”

郑绍点点头,神色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他让开身子,对低着头跪着的郑仁道:“阿仁,过来,给你爷爷上柱香。”

郑仁不知为何心里颤了颤,哆嗦着腿上前,拈香而拜。

看着这个他亲手带大的孩子,郑绍道:“你名字里面的这个仁字,是你爷爷亲自取的。”他还记得身体突然败坏下来的父亲握着他的手念‘仁深疾苦除’的样子,现在他的眼前也就剩下这个牌位,或许连父亲留下来的这个东番他都要守不住了。

“是。”郑仁是知道的,也一直因此而压了身为父亲亲生子的二弟一头。

“可是,你觉得你在福宁州的所作所为担得起这一个仁字吗!”在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后,郑绍就一直想问这一句。没想到,真的到眼前了,他完全没有了想象之中的声色俱厉,更多的是疲惫和无力。

他一直担心的事情,借由这一次的事彻彻底底地摊开在了眼前,叫他连一点逃避、视而不见的可能都没有。

看着这个瘦了一圈的大儿,他滚在了嘴边的逐出延平郡王的话在喉间哽咽了一下,就在他狠狠心,准备说出口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躲在一边眼中带着些许欣喜之意的小儿。

郑绍猛地咬紧了牙关,将话给吞了回去,道:“你先在祠堂好好反省,回头我再收拾你。”

一直等在门口的田师爷见他没有做出什么冲动的决定,不由得松一口气,跟上道:“现在的时局不稳,大少爷的事情还是先放一放吧。”

郑绍如何不知道东番的处境不好,不过他原本的决定并不准备改,说实话在做出这样的决定的时候他也心痛。但是,他左思右想,这一次福宁州的事情郑仁必须做出交代。而且,没准郑仁还能因着他的这个决定而捡回一条小命,做个普通富商,何尝不是幸福呢?

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不过,在看到郑翼的眼神的时候,郑绍就明白,对效忠郑氏的军士来说,去了一个郑仁,剩下的继承人就不言而喻了。然而,郑翼和郑仁一样,并不是他心中可以继承抗靖之制的人。

所以,在他找到合适的人之前,他得留着郑仁,不能将这里面的平衡打破。若是再过一段时间,还找不到的话,到时候再按着原计划行事也不迟。

也省得朝廷方面将福宁州的事情和东番联系到一起。

他比了比眼睛,问道:“外面都已经安排好了?”这就是现将这里头的事情暂时搁置的意思,田师爷心里松了一口气,回道,“都准备好了。”

这个准备并不是什么歌舞,反而是屏退所有闲杂人等,务必做到连一个上菜的人都是绝对的心腹。连田师爷都看得出来的林瑜此人对着现今的朝廷没有多少忠诚之意,郑绍这个前半生都在和靖朝死磕的人自然也看得出来。到时候,要谈些什么不为外人道的事,叫人听去了,就是他们延平郡王府的笑话了。

田师爷想起林瑜身边那个莫测的青年护卫,道:“只是,林知府身边的那个护卫怎么说?”最好是就他家老爷和林瑜两个人单独谈,但是这护卫的身手看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防得住的。一不留神,人就不见了。田师爷再想想方才大少爷说得那些手段,不由道,“实在叫人}得慌。”

}得慌?郑绍突然停下了脚步,对着不明所以看过来的田师爷道:“是番子!”

这样的手段,再结合起那个青年站在林瑜的身边没什么存在感的样子,郑绍突然想起幼年时,跟在父亲身边的自己接见南明来人的时候,那个大臣的身后也有这样一个低眉顺眼的青年。

那个青年长什么样子他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但是他却记得那人穿着的是飞鱼服。毕竟,他的父亲对着为首的大臣都不假辞色,却偏偏对那个青年颇为忌讳的样子。后来他才知道,穿着飞鱼服的,要么就是锦衣卫、要么就是大内太监,总是脱不开这两种。

“番子?”田师爷难以置信,道,“现在还有这个?”前明已经消失多久了,本朝都已经立国百年,那时候只效忠于皇帝的两厂也早就跟着一起烟消云散了才对。如今乍然出现,这个林知府和前明皇室到底有什么关系?

“可不就是番子,怪道总觉的哪里眼熟。”郑绍神情凝重地轻声道,那气质和他印象中的锦衣卫实在太像了,连这莫测的手段也很像。只不知,林瑜一个少年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手下,难道他和朱姓后人有什么关系不成?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种可能,神色变得更加严肃起来。

林瑜还不知道自己身上给硬生生地扣上了一顶朱氏后人的帽子,子鼠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后,道:“张队长手下的一小队队长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林瑜知道就算没有明确说是捷报,但是也跟直接说没什么两样了。他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来:“他人呢?”

“属下已经安排他在外面住下了。”子鼠低声道。

林瑜点点头,突然歪头问道:“他是怎么和你联系上的?”要知道他的手下用的都是单线联系,不同部门之间除非像这一次,丑牛被林瑜要求配合张忠的行动,一般而言彼此之间并不会沟通。

子鼠露出一个赞赏的笑来,和之前他应付郑仁的完全不一样,道:“不是他联系了属下,而是属下发现了他。”

黄仲打定了主意要留在东番亲自报信,却苦无没有直接和自家大爷联系的途径。想了想,既然大爷身边常年跟着地支,那就只有叫那个地支发现他这个天干了。

总不能拍着人家延平郡王家的门,说要找来他们这里做客的兴化府知府吧?

黄仲并不知道地支的运转方式,除了当初将他捡回去的黄石,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地支人员。是以,他只在那一天瞥过一眼知道地支之间常用手势交流,并不经常开口,落于笔端就更加不可能了。

这一套通行于地支内部的手势他自然不可能会的,但是他却知道做地支的都有一个习惯:就是习惯性地往容易叫人忽略的犄角嘎达里钻,也别是有大爷在的时候,恨不能叫四周全都查过去,疑心病重的很。这还是张老大喝多的时候和他说的,酒醒了就立逼着他不许说出去。

既然如此,黄仲只要在靠近客院的,隐蔽的地方留下只有林瑜庄子上的人才能看得懂的记号就好了。

听上去做起来轻而易举,但是光混到王府的边上还不引人注意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以,子鼠这个专业的才破天荒对这个没怎么收到训练却能做到这一步的黄仲有些赞赏。

至少脑子挺好使。

“他倒是机灵。”笑了一声,林瑜想了一下,道:“你去和那个田师爷说一声,把人领进来。”钓鱼台那边的消息来得很及时,说不得这一次他正好能做做文章。

子鼠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田师爷就在花厅那边忙活着,见到子鼠来了,面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被子鼠给敏锐地发觉了。他装作不知,轻声地说了一下,从外头领一个报信的进来。

“是林知府自己的人?”田师爷问道,他原也该有这一问,都是为了安全。

“自然。”子鼠点点头,道。

看着得到同意之后,子鼠轻盈离开的步伐,田师爷差点没揪断自己的宝贝胡子。所以说,这林知府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手下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

相比于只敢在内心怀疑的田师爷,做镇东番数十年,觉得自己的才华魄力皆不及自己父亲的郑绍却在花厅内的几人刚放下酒杯的时候,问了出来。

“不知林知府和前明后人有什么关系?”

林瑜顿下了放酒杯的手,抬头看看神色严肃的郑绍以及田师爷,沉吟了一下,问道:“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郑绍大马金刀地端坐在最上方,道:“你身后的那个护卫,是番子出身吧,还是他们的后人?”

番子?林瑜脑子一转,这才想起这是前明时对锦衣卫的常用称呼,恍然他们这是误会了,便摇头道:“这护卫和锦衣卫可没什么关系,只是负责暗中保护我的人手而已。”如果他真的有心的话,倒是可以顺水推舟,毕竟眼前的这个人还明显看得出来尚且心系前明。

不过,林瑜却对冒充朱氏后人不感兴趣。再说,心系前明没毛病,但是这并不久代表了对方会纳头就拜,又不是什么话本小说。所以,这种慌实在没必要撒。而他本也不是靠身份来达到目标的人,他本身的能力就注定了他能走得很远。

见郑绍不大相信的神色,林瑜便解释道:“世所公知,怀瑾乃姑苏人士,百年之族林氏的族人,和您想象中的远得很。”见他还是半信半疑,他只好无奈地多解释了一句,“姑苏林家虽不是什么大族,却也有族谱可寻。”

见林瑜肯定的样子,田师爷心道难道自己还真的弄错了不成。只是,若不是这样的情况,那样的护卫又怎么可能是一个书香世家拿得出来的?或者说,林家早有不臣之心?

却听郑绍笑道:“是我弄错了,怀瑾切莫介意。”说着举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干了。面对田师爷不解的目光,他微微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对方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多问也没有用。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呢?

如果是,那么对方既然不愿意承认,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他也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朱氏后人就觉得找到了东番的出路,而将这里拱手相让。如果不是,那就不必说了。

“郡王爷言重了。”林瑜同样抬起酒杯,杯子里的是基本没什么滋味的果酒,看样子是考虑到他的年纪,怕灌醉了不好谈事,也就没有给他上烈酒。

推杯换盏一轮之后,郑绍这才慢慢地说到正题:“怀瑾你看这东番,如何?”

“宝岛。”林瑜薄薄的唇里吐出两个字,然后又道,“偏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有多少年的富贵,端看您的寿数。延平郡王若好生保重,这东番便多一日安宁。”

郑绍楞了一下,对着目光里都快喷出火来的田师爷笑道:“看样子,不是所有的读书人说话都委婉。”被这么一打岔,田师爷原本的火气也一下子给泄得差不多了。

林瑜轻笑道:“王爷快人快语,怀瑾又何必做小儿之态。”

“那你说,可有解?”郑绍从田师爷、从他身边的护卫就看得出眼前的这个少年并不仅仅能当做少年来看待,也是,能短短几个月时间只能就安抚下整个兴化府的又怎么会是庸才。

“有。”自然有解,只不过林瑜不觉得对面的人能做到而已,所以他说完这个字就闭口不言。

郑绍等了半晌也没听见他说后续,便道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可他却是已经病急乱投医,不得不问道:“不知怀瑾可有何法教我,东番百姓必感念这一番恩德。”

林瑜知道他是误会了自己,就摇头道:“怀瑾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这世界上的事情说来简单,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顿了一下,他继续道,“要解东番之危,很简单,只要朝廷那边不能用武力奈您何,这就是最正确的解法。”只有综合力量上来了,那边就会掂量一下,动用兵士收回东番有没有必要。

不成想林瑜竟然这般说的郑绍失望至极,他苦笑道:“要真是能做到这样的话,我又何必问呢?”

田师爷更是大摇其头,原本还期待着这个天才式的人物能给他们出什么好主意,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一句废话。

林瑜慢悠悠地夹了一筷子薄如蝉翼的鱼脍,吃了,方道:“怀瑾并非善于布局之人,若王爷希望怀瑾能提供什么能与朝廷周旋的法子,却是叫您失望了。”

站在林瑜身后的子鼠听见这话,没忍住在幽幽的不着痕迹地看了自家大爷一眼。

“而王爷明明坐守宝藏,却不知如何利用这个来武装强大自身,便是我告诉您,您也不愿意相信,那么怀瑾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林瑜叹了口气,他倒不全是作态,是真的可惜。

当初国姓爷明明已经快要攻下南京了,偏偏功亏一篑。而现在,他的后人却是有心无力,连这一块最后的岛屿都要保不住了,令人叹惋。

“你刚才不愿意说,是觉得我做不到?”郑绍这才明白过来林瑜适才沉默的意思,便问道,“那若换了是你,你能做到么?”

林瑜搁下筷子,看着将信将疑的郑绍,问道:“就算我告诉您,我能,您也不会相信的,不是吗?”

还真是,郑绍心道,他自问在统兵之上无父亲之才,但是在治理之上却有几分才能,否则东番也不至于有这样一番熙熙攘攘的景象,商埠往来远超广州、泉州等地。

现在突然有个少年上前说,你做得还不够、不够好,他怎么会相信。就算眼前这个是以一己之力就平息下兴化府自发生疫病以来所有乱象的六元之才,也不足以证明。

可是,人心就是这样奇怪,见林瑜坦坦荡荡地这般说出来之后,他反而有些怀疑了。

不过,郑绍到底沉稳,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必再上赶着询问。转而说起别的来,比如兴化府的牛痘,比如他们刚达成协议的新糖。

“我想着请种痘大夫去你兴化府取经,怀瑾可别不欢迎。”

“这种有益于天下人的事情,怀瑾要是拦着的话,一开始就不会说出去。”林瑜也知道郑绍也不过是玩笑,但是有一句话他却得嘱咐,“只是有一件,东番之上西夷众多,还望王爷暂时保密才是。”

“这是小事。”郑绍点点头,干脆地答应了下来,只是不大明白,“不过,这是为何?”

“还不到时候。”在这个竞争激烈大浪淘沙的时代,他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本去讲究人道主义精神。以国力来看,的确是如今的华夏最强,但是西方已经开始奠定了近现代科学的基础,开始飞速发展。

林瑜是能争取一点时间就争取一点,任何一秒都是宝贵的。在华夏大踏步甩开别的国家,成为这个世界上他国难以望其项背的超级大国之前,他实在是没什么为全人类谋求福祉的闲心。

当初将牛痘献上去的时候,这一点他也是上奏过当今的,只不过换了个说辞罢了。后来自常柯敏那边反馈来的消息来看,当今果然针对那些洋人下了禁令,关于牛痘的只字片语都不允许传出京城。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是能瞒一段时间是一段时间。

见林瑜不愿意说,郑绍也不以为意,他本来也不大在意那些洋人,只不过看在他们往来能带来丰厚的商税的份上罢了。真要算起来,在他心里十个洋人也抵不上一个他治下的百姓。

“怀瑾不仅替我救回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大儿子,还不吝啬牛痘之法,当真君子。”他举杯敬林瑜,赞道。

林瑜闻弦歌而知雅意,满饮一杯道:“哪里敢当君子之名,眼下正巧有一桩事须得王爷援手。”

“哦?”郑绍放下酒杯,感兴趣道,“还有什么事情,能叫怀瑾都觉得棘手的?”

林瑜对着身后一示意,子鼠忙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海图,上前恭恭敬敬地呈与郑绍。

郑绍打开一看,便笑道:“原来是钓鱼台,怀瑾是想要那里?”他将手里描绘细致的海图叠起来搁在一边,道,“据我所知,那里有着一窝海寇,须得先剿灭才行,怀瑾可是要借兵?”

“多谢王爷美意。”林瑜不再管案几面前寥寥动了几筷子的美酒佳肴,道,“区区海寇,昨日就已经叫怀瑾那几个不成器的家丁给剿灭了。只不过,日后常来常往的,还请王爷行个方便才是。”

姑苏的庄子上陆续来人,钓鱼台离着东番又近,不像是之前的疾行军,根本瞒不住。

闻言,郑绍端着一张威严的脸,盯了林瑜一会子,方大笑道:“好一个家丁,好一个英雄出少年!”他现在有些相信林瑜之前说的话了,整座岛都在他的眼皮底子之下,这个少年都有本事暗度陈仓,难怪在他眼里,他这个王爷做得是还不大够格。

那一群海寇他是知道的,少说也有三五百人众。而林瑜绝不可能派出一支成熟的水师,应该就像他说的那样,最多不过百来人的‘家丁’。人再多的话,补给就不是能瞒得过去的数量了。也就是说,眼前的少年练出了一支能够以少胜多的奇兵。

想到这里,他收起了笑容,问:“你能拿这个岛做什么?”

“研究一些当今朝廷不大喜欢我们这些汉人研究的东西,做一些当今朝廷不大高兴的事。”林瑜轻轻一笑,道,“比如说,恢复汉唐之荣光!”

“汉唐荣光,好,好一个汉唐荣光!”郑绍蹭得一下,站了起来,在地上走了两圈,一挥手,“取舆图来!”

田师爷只觉得今早发生的事情又发生了一边,在心情激荡的同时,也难免再一次受到了惊吓。他毫无异议地起身,亲自从书房里搬来一张细致的舆图来,摊开挂在自家老爷背后的屏风之上。

“区区钓鱼台配不上你的野心。”郑绍用手指沾了一些酒液,往舆图上整个东番岛东北角的地方重重一划,“本王将这一块给你,若是一年后弄不出什么样子,就休怪本王翻脸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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