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林瑜他们一行抵达之前, 丑牛就已经在前头悄悄下了船。地支之间的联系方式局限于这个时代,其实并没有什么有效的能传递详尽信息的方法。
不过, 当县城里头的上空冒出来一点金红色的烟火的时候,在外的林瑜就知道丑牛已经得手了。
“其实, 你一开始就准备好了刺杀里面的暴民,无论我有没有应下你攻城的要求。”王子腾在发号施令的间隙,突然准头这么问林瑜道。
林瑜笑而不语。事实自然是这样的,如果王子腾同意了,那么丑牛的行动就是里应外合。如果王子腾不同意,那么林瑜以此相挟,他照旧还是要发兵攻城。
结果并不会改变, 只不过是主动与被迫的区别。不过这一点就没必要在王子腾面前再说了, 反正他也已经反应了过来,还是给这个王家的当家人留一点面子比较好。毕竟,后面的活还需要他派人协助呢。
王子腾也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再计较这些实在是没趣,也就偏过头去不再询问。
县城的城门很快就开了, 甚至连原本预备好的简单的额攻城器械都没有用上。等副手来报, 贼首无生老母并手下三位天王已经悉数就地□□,另有一个被活捉了起来。
王子腾一扬手,对着林瑜道:“请。”
“世伯先请。”林瑜亦彬彬有礼道,王子腾也不在这种虚地方客气,一甩手迈开大步往里走去。原本他无论是论官位论权势都比林瑜更高一筹,若是落在一个四品知府身后反而叫人侧目。
原本的知府府衙原本就受到过一波冲击,在无生老母死后四个自命天王的人又经历了一番争权夺势, 如今已经庄严不在。不过好在,原本的底子还在,器物之类的没了就没了,这些东西本也不是很重要。
已经在里外驻扎起来的兵士们显然也都是熟练工,在王子腾和林瑜来之前已经粗粗地收拾了一下内堂,好歹让两位大人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是以,等两人坐下的时候,甚至已经有了香茗捧上。
“这是我出外的时候随身带的一点六安瓜片。”他习惯了在获得一场大捷之后泡上一盏,只是今日这盏茶他喝着总有些不是滋味,大约是心境不一样了的缘故。
林瑜微微抿一口,不置可否。然后问王子腾的副手道:“不知这位大人可有找到府衙其他人?”一府之地,知府只是最上层的官员,应该还有正五品的同知、正六品的通判、推官、经历、知事、照磨、检校、司狱,并大小吏目、衙役,少说也得有二、三十来人,难道竟全死光了不成?
“不敢称大人。”那副手忙道,“到有几个原本的仆役还活着。”说着忙叫边上的兵士提人上来。
一个伛偻着背的老人家就被高壮的兵士像是提小鸡一样提了过来,轻轻地掼在地上。那老头子就地一滚,就滚到了大堂之中王子腾和林瑜的面前,伏趴在地上。
只见他颤巍巍地抬头,就见正堂之下坐了一个高大威严身穿武官服饰的人,下首椅子上一个少年生得神仙一般的模样,他心道这便是传闻中六元及第的状元了,俯首而拜道:“天可怜见,小的总算把两位大人给等来了。”一边哭一边说那无生老母四大天王在府邸之中如何如何残暴,说着就要去抱王子腾的腿。
王子腾能叫这样的人近身,轻轻一脚踢开了,那老头就顺势向林瑜扑过来。
那老头恍惚间听见了自己的耳边响起了一声悦耳的轻笑声,就觉出自己拿着匕首的腕子一阵剧痛,他不禁惨叫起来。
铁质的匕首接触到青石板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弹了一下不动了。
那副手见刚才还好好的,下一息就见林知府身后的那个无声无息的护卫突然出手如电般抓住了那个管家模样的老头,并狠狠地折断了他的腕子,就是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忙跪地请罪。
王子腾不满地盯了他一眼,淡淡道:“回去自去领罚。”然后对着林瑜关心道,“瑜哥儿没吓着吧!”可见这做官的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了,明摆着林瑜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多谢世伯关怀,小侄无恙。”林瑜笑着回了一句,叫身后的子鼠将人交给那个副手,那副手感忙扯了这人的腰带就将人反绑了起来,也不管他被绑在扭曲的手腕上的哀嚎。
看着地上那人惨嚎求饶,林瑜与王子腾笑道:“只怕这才是所谓的第四个天王。”
那老头见自己的身份叫破了,这才强忍着剧痛,盯着林瑜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他原本打得主意,就是劫持眼前这个看着就是一幅娇公子模样的知府,先从这府里头逃出去再说。
他知道府里被围起来的时候有几个机灵的下人躲了起来,与其到时候被指出来,还不如先发制人搏一把,没准还有一线生机,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近的搏命一击,怎么就被躲了过去。听这个小白脸的说他,更是已经把他给看穿了。
他知道这时候死撑着不承认也没有用,干脆死前也要求一个明白:“你怎么看出来的?”
林瑜就叹一口气,为什么就不能做一个安静的反派呢,便看向王子腾道:“世伯也看出来了吧?”
王子腾点点头道:“他虽穿了长长的袍子,却依旧遮不住他脚上这一双不怎么合脚的皂靴。”皂靴乃是公服所配,一般人且穿不得。再者,一个要随时随地伺候人的管家又怎么会穿这么长的袍子,不嫌碍事么?
“而且,一个府邸里头的管家的手上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积年的老茧。”林瑜缓缓地与他解惑,就像是平日里解答京墨苏木他们的问题一样,末了,还笑问了一声,“懂了吗?”
王子腾一挥手,那副手就提着人带下去了,等待他的还不是就地处决,大约是比这个更凄惨的刑罚。不过,这就不是林瑜管得了的,自有王子腾上奏京城。
等人被带下去之后,王子腾饶有兴致地问道:“不知世侄怎么看出来他才是真货的?”他只道此人不对劲,可没想到如今府牢里头关着的是个假货。
林瑜就摇头道:“小侄原本只是诈他一诈,却没想到果然如此。”又道,“怪道他这般火急火燎的出此下策,若是不在其他仆役指证他前离开,这李代桃僵之计也就失了用处。”
重新搜寻一边,果然都各个角落里挖出来好几个真正的仆役,以及那个可怜的管家的尸体,逃过了天花却依旧没有逃过人心。林瑜命就地安葬,这时候也没什么条件准备棺材了。
按照那些仆役的说法,上头几个大人要么得了天花没了,要么叫人给杀了,没被杀的身上还挂了一个从贼的罪名,也用不上。
“还真是要什么没什么。”林瑜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这些人七嘴八舌说来的信息,又问,“那么吏目里头也没有什么可用的咯?”
战战兢兢地站在底下的几个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才有一个胆大一些的中年长随上前回道:“回老爷的话,他们多是本地人,前头天花传出来的时候,就家去了,小的们实在不知。”
林瑜边点点头,心里盘算了一回,便道:“先带本官去一次府库。”又像子鼠道,“你去前头,把账目拿了来。”所谓天下胥吏皆可杀,今日一瞧果然有些道理,遇事一缩头,要他们作甚!
还是那个中年长随,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领着林瑜向着府库的地方走,又试探地问道:“这府库的钥匙叫贼子给藏起来了,也不知?”
“这个容易。”提着一把宝剑进来的柳湘莲一扬手道,“这不是拿来了?”
原来刚进城的时候柳湘莲就与林瑜知会了一声,悄悄地兵分两路去找他那些酒肉朋友去了,只没见着人。不过看着屋内痕迹凌乱但并没有血迹,柳湘莲就知道他们大约避出去了,干脆回了府上。
刚到府上呢,正好遇上出来找账目的子鼠,只是账目还没找着,倒是先找到了一串的钥匙。想着自家大爷用得上,就托柳湘莲先送进来。
“要是这个不行。”柳湘莲举起自己的宝剑,笑道,“还有这个呢!”
林瑜见他只身一人回来,就问:“没找着人?”
“那几个向来鼻子灵通得很,只怕知道情况有异,就想法子避出去了。”柳湘莲道,神情上看得出来并不紧张。
正说着,不过片刻就到了一扇乌油油的漆桐大门来。知道这就是府库了,柳湘莲忙举起手里一连串的钥匙,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子之后,略试一两把,果然就开了。
那长随忙将手里提着的灯笼高高挂起来,取下里头的蜡烛,先进里头点起里面的油灯。
林瑜借着光一看,许是秋收刚过,下头的丁税已经缴上的缘故,这府库里头暂时还算是满满当当。幸好他催着王子腾尽早攻城,否则等府库叫人给搬了干净之后,他还拿什么来救人?
当然,拖到那时候,只怕也没几个人可以救了。
看来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林瑜头也不回地对悄悄出现的子鼠道:“你连夜清点一下这里头的财物之后再来回我,丑牛回了吧?”
“回了。”柳湘莲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说话,声音低沉还带着一些微微的沙哑。
“库银能直接用么?”柳湘莲常年混迹市井,自然知道这是让这是要运上京,每年终的财计也是衡量一个官员能力的重要依据。
“要在平时自然动不得。”不过,林瑜在临行前已经请过皇帝谕旨,若是兴化的税银若是已经收了,就留做此次赈灾的使费,不许国库再另拨款。若是还没收,那就请免去此次兴化百姓的赋税。
柳湘莲听了,反倒是担忧起来,不向国库伸手听着好,只是这些税银用作赈灾也不知够不够用。
“自然是不够的。”林瑜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问题呢,幸好现在有王子腾在,人手是现成的。按理来说,使唤了人家就得给劳务费,不过想必这时候也没人敢问王子腾要这个。虽说做将军的不大好完全忽视地下兵士的民意,但是出征的军饷本就御平日赋闲之时不一样。再者这一回又是特特挑了出过天花的人,官府还另添了一些。这些林瑜都是知道的,是以,使唤起来毫不心虚。
按照林瑜的计划,本来是与王子腾商量一下,先在整个仙游县城实行军管,实行重法。结果连夜看过账本,又听了子鼠报上来的数目之后,改变了主意。
王子腾听林瑜来借人也不惊讶,只是问道:“也不知世侄想做什么?”
林瑜弹了弹手里头的账目道:“先等小侄去抓几个胥吏回来,再与世伯交代。”说着,扬鞭去了。
林瑜策马打街边过,一边留神街道两边。除了少少几家铺子还开了半扇门子之外,大多是大门紧闭。街面上也没什么人,偶尔他才能在黑黝黝的门洞后面好似看见一双警惕的眼睛。
街面上脏臭不堪,林瑜甚至看到了好几具倒在了道路边上的尸体。
多看无益,他已经叫柳湘莲去置办大量的生石灰去了。饭总得一口口吃,事情总得一件件的来,比如先拿下几个蛀虫。
他几乎没有考虑这几个胥吏之中是不是有无辜的人,老实说,账目能做得这么平分秋色,要说有人是清白的,林瑜绝对不相信。而且,比起听人的狡辩,他更相信自己看到的数据。
所以,这一次,他是去抄家的。
林瑜并没有心去听这些人的哭嚎辩白,等到了府牢里头,自然有人好好招待他们。
花了大半日的时间,林瑜终于满载而归。王子腾一看他身后一连串的抬箱般物的、还有那一溜狼狈不堪的胥吏,忍不住笑了,道:“原是抄家去了,这下赈灾的银钱可够不够了?”
林瑜摇头道:“先用着再说吧。”说着与王子腾进了门,也不管身后的那些破口大骂。
子鼠在桌面上已经铺上了一张大大的宣纸,林瑜略一思忖,就将自己逛了大半日的成果一一用炭笔画了出来,不消片刻,一副大大的城区平面图就出现在了王子腾的面前。
感谢这时候城镇横平竖直的规划,林瑜画这个并不大费工夫。
也不等王子腾感叹,林瑜就指着东南角道:“这几家人家都已经死绝了,一会子叫人去收拾一下,花园子什么的都不要,一切以简便为主,辟出隔离区来。”又指着几条主要街道说,“派兵士三人一组,四组一队昼夜巡逻,凡有胆敢无视宵禁之人,就地处斩。”
他知道这时候的军营习惯了五人一组、十人一对的,但是他们的人手不足,还是省着点来好了。
“太医什么时候到?”王子腾点点头,就叫副手即刻下去办,问道。
想到白术传来的消息,林瑜道:“还有三日。”不必林瑜压得住船上的众人,只要有一些能见度就催着赶路。无论是那个据称时疫最好的张大夫还是白术都没这个能力,就这个速度还是漕运上的辰龙暗暗关照了的缘故。
在太医来之前,他最好将一些基础的设施都准备好。一边想,林瑜一边从丑牛的手里接来一叠厚厚地纸。这是他在来时的路上,在当初紫禁城里写给当今看的条陈的基础上衍生补充而来。几乎每一条都标上了详细措施、以及需要注意的地方。
王子腾看着这么厚厚的一叠,略翻一翻之后忍不住默默地看了林瑜一眼。
就见林瑜交代了丑牛继续盯着新隔离区的改造之后,就抬头与他道:“不知世伯可愿与我先去隔离区那边瞧一瞧?”
王子腾笑道:“有何不敢?”
自大疫行走这兴化府以来,城内几个药堂的大夫凡是种过痘有些良心的,基本上都扎根在了这一处的收容堂里头。这里原是慈幼堂,小孩子们哪里经得住这样来势汹汹的天花呢,小一些的都已经没了。只有几个七八岁的十来岁的熬了过来,一直跟着这些大夫身边。
染上天花的人越来越多,家里人良善一些的,就给出一些银钱将人抬到这里头来。但是更多的,还是直接往城外一扔,这样的多是熬不过去的,也就这么死了。这收容堂也一直在扩大,慢慢地将边上已经空了的人家给囊括了进来。
也因着如此,无论是原知府一病去了,还是白莲教掀起乱子来都没有引起这里的半点波澜。连官军昨夜攻城,成功平乱,也没能引起这里的大夫病人多一分的注意来。
也许,是这里已经是活生生的地狱了。
等里头听闻新任的知府已经和平乱的大将军一道来了的时候,里头人还难以置信。一个多月了,他们还只当是已经被放弃了。便是几个一直在医治病人的大夫也因着药材渐渐的短缺开始灰心起来,甭管这两位大人是为了什么往这里头跑,至少说明朝廷上还记得他们这一群人。
几个大夫商量了一下,就请里头最德高望重的李大夫前去迎接。李大夫思忖了一下,虽不明其人来意,但是总不会比现在更早了。奢望一下,或许还有好消息呢?也没什么干净的衣袍换了,稍微整了一整,就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还没多走几步,就见面前一行人遥遥地走来。李大夫定睛一看,一个身长八尺有余武官模样的人,并肩走着的却是一个尚未束发的美貌少年。身后跟着的几个几人一看就是护卫模样,李大夫纳闷,心道,难道这武官模样的也是新任的知府,不应该啊?
忙紧走几步上前拜见,林瑜如何不知道这个老大夫心中的疑惑,上前一步扶起他道:“本府接了圣上谕旨之后连夜赶来兴化,实在没什么时间再重新做公服,只说后头再补上罢!”
非常时期行非常事,林瑜就没在意过这所谓的公服,横竖印章在就好。
李大夫不意这个神仙模样的少年还真的是新任的知府,不过他是老人了,坐堂数载形形色色的人都看过一些,因此面上不显道:“小老儿失礼了。”
林瑜扶着他不叫他下拜,道:“这位……”身后的子鼠就上前小声的提醒道:“原仙游县回春堂的坐堂李大夫。”王子腾再一次不着痕迹地看了这个给了他极大震撼的护卫一眼,不语。
林瑜接着道:“李大夫大发恻隐之心,济世救民,原是我等该向您行礼。”说着,轻轻下拜。
李大夫见小知府这般态度,心道便是他帮不上什么忙,也总比上一个帮倒忙的要好。忙要上前扶住,不知怎的居然扶不住,终究还是叫他将这个礼行完了。
王子腾见他这般作态,心中怎么告诉自己这只是做戏罢了,但是林瑜面上郑重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个叫他忌惮的世侄是认真的。还很是越发看不懂了,这个为了权势争斗了大半辈子,可见后半辈子还要继续的高官面色复杂地心道。
“本府也不知什么药材用得上,就将府衙里头的药材全都带了来。”林瑜这句话叫那李大夫布满了血丝的双眼都亮了起来,对这个年纪轻轻的知府也有了点信心。就听他又道,“本府也知道这一点并不够,下剩的已经叫人想办法去了。”
“已经很好了。”李大夫看着眼前的小知府,犹豫着问道,“只不知那些药材?”
林瑜便笑道:“莫担心,已经叫人押送过来了,这会子应该已经要到了。”
却听这李大夫跌足叹道:“哎呀,知府谬也,自兴化府大疫以来,搬着药材在街上走,还不要叫人抢了去!”说着就急着叫人去看。
林瑜也不生气,忙按住了他道:“都是健卒押送,不妨的。”李大夫这才想到边上还有一个前来镇压暴民的王统制,不由得面色有些讪讪。
却见被他情急之下说了一句的小知府毫无不渝之色,心里赞一声好气度,张口便要赔礼。被林瑜先拦了,道:“本府来就是想看看这收容堂里头到底如何了,还请李大夫带路。”
李大夫瞧着这个小知府这般一尘不染的样子,不由得犹豫,心道这么些天以来,便是他们这些做大夫的身上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就怕病人腌h,把人给吓着了。再者,如今金秋时节,兴化府正是七月流火的时候,也正因此天花之疫猖獗一时,病人能得到救治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有什么好好的照顾,吃喝拉沙都在一个屋里,好不容易有空才能清理一次,熏人得很。
林瑜见他犹豫,只道是担心他们也被传染,便宽慰道:“几位都是出过天花或者种过痘的,李大夫不必担忧,只管前头带路。”
李大夫就道:“里头肮脏的很,怕冲撞了几位大人。”
林瑜不意他竟想着这个,便道:“无妨的。”又问王子腾道:“王大人,您说呢?”
王子腾就笑道:“军营里滚过来的人,什么没见识过,莫叽叽歪歪的,我们自己也能走。”
李大夫见他们坚持,只好叹一声道:“几位大人随小老儿来。”
里头光看环境其实已经比林瑜想象中的要好很多了,可以看得出,在这里照顾的人已经是竭力地保持干净整洁来,只是力有未逮。在林瑜的观感之中,和当初科考的号房其实没差,就是病人形容不堪一些。不过,他还不至于被这个吓到。
李大夫见几人都面无异色,不由得送了口气,细细地说起这些病人来。
林瑜一行听一行走,等看完了小半个院子之后,外头也来报药材押送过来了。李大夫瞬间就没心思陪着林瑜他们了,满心满眼的都是那些药材,只是碍于人当面,不好直说的,只好目光灼灼地看着林瑜。
林瑜看了这些,心里也有数了,就顺着李大夫的意道:“李大夫先看看药材,本府再自己转转,一会子再来找你。”
整个收容堂的管理很混乱,病人又太多。每一个房间里头都是一个大通铺,一个病人一个草席,就这么并排地躺着,很容易引起交叉感染。
可以看得出他们已经在能尽力的范围之内做到最好了,但是人手不足,也很无奈。再者,他们只知道一个病症都是天花,放在一起也无妨,并没有预防交叉感染的意识。
林瑜已经不止一次看到病情轻的和重的混在一起,这样下去,死的人能不越来越多么?
等李大夫回来的时候,就只有林瑜一个人了,他讶道:“王大人他?”
“王大人还有军务,先回去了。”林瑜简单地解释了一句,然后道,“本府有几句话要问,还望李大夫告知。”
“大人但说无妨。”李大夫见他面目严肃,也端正了回道,只是他只道自己事无不可对人言,心里并不放在心上。
林瑜先问道:“收容所一共收容病者多少人?”
“七百三十一。”李大夫眼也不眨的报道,然后神色微微黯然,“本来是七百三十二,刚才又抬出去一个。”
“抬出去的尸体都是怎么处理的。”
“有人家的,先通知人过来接。没有的就在城外就地掩埋,前头暴民作乱,出不去,就在远一点的乱葬岗。”
“没有用生石灰,是因为不够吗?”
李大夫苦笑:“药用都不够,更何况用在死人身上。”
林瑜点点头,道:“好。最后一句,李大夫可知天花病症有不同阶段,奈何不分轻重病人都放置在一起?”
李大夫便问道:“这可是有什么讲究不成?”
林瑜思忖了一回,斟酌着用古人能理解的语言,将细菌的概念替换成毒气,将交叉感染的概念说了一下。又道:“李大夫在这个收容所这么长时间想必已经发现了,往往不同的病人表现出来的病症也是不一样的。只要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开始结厚痂的时候,就有可能活下来了。”只不过,“可往往一个通铺上的病人,他们的死法也是很一致的,对不对?”重型天花病人常伴并发症,如败血症、骨髓炎、脑炎、脑膜炎、肺炎、支气管炎、中耳炎、喉炎、失明等,而在前期,最致命的却是感染,很多病人在前期的时候因为感染而形成无法控制的毒血症或大出血,几乎在出疹的前几天就会死去。
李大夫仔细想了想道:“平时忙昏了头,可不正是这样!”说着忙道,“老夫这就叫人帮忙将患者先分开去。”
林瑜叫这个说风就是雨的老大夫闹了一个措手不及,忙起身才抓住了他的袖子,面对他不解的目光,叹道:“老大夫不必忙,我已经在隔街一里的空院子里头重新建一个收容堂出来,到时候自然是要分开的。只是,这怎么分开还有讲究。”
说着,他就将天花从潜伏期开始讲,一直说到厚痂脱落为止的几个阶段。又道,“前头几个阶段时间短,也不好频繁搬动患者,是以,我就想了一个法子。”
显然现代医院的病例制度很是得李大夫的心,只有一个问题:“哪来那么多的识字的来照顾这些可怜人呢?”
林瑜指了指外头一个搬着一大叠脏衣服走过的小孩子道:“这不是现成的?再者,不用他们认得多少字,就记得住几个字符就好了。”又将阿拉伯数字写给他看,道,“只叫他们记一下数字是无妨的,具体病人在什么阶段还要靠几位大夫判断。”
李大夫看一会,默念一会,然后道:“果然好记。”
“说这么多,其实做大夫的只管用心医治病人就好。”又将卫生管理制度粗粗地说了之后,林瑜起身道,“其余有什么不够的,只管找人来问我要,要是我不在,找他也行。”一指身边的子鼠。
这一回李大夫真心诚意地一拜道:“老夫代这些可怜人谢过知府仁心。”
这回林瑜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就回去了。
需要他做的事情还很多,收容堂只不过他要走的第一站而已。
从收容堂里头出来,天光都已经昏暗下来。林瑜并子鼠策马走在街上,果见王子腾已经按着他的建议开始实施军管。街面上本来就没什么人,显得萧条的很。这时候,多了一些三人一组巡逻的兵士,反而有了一些人气。
这些兵士看见林瑜走过,纷纷抱拳行礼,对这个传说中主动请缨来这个疫病横行的兴化府的状元郎带着一丝敬意。他们也都是苦老百姓出身,自然知道朝堂上有这样的官意味着什么。
是以,尽管林瑜看起来年纪还小,又是这样的一副样貌。这些兵士对他行礼却从未有一丝一毫敷衍的地方。
这些兵卒也不都是什么眼瞎蠢笨的人,总有一两个脑筋好使一点的。虽则当初也是为了一份军饷,可到底是要来这种地方,若非没有一丝良善,又何必前来。之前王统制一直围着县城久久不攻,他们私底下也不是一点嘀咕都没有。
谁成想,这么个小知府一来,也不知与统制说了些什么,当晚就攻城了,要说这里头没文章,谁信呢?只是人在屋檐下,有些话还是少出口为妙。
不过,这不妨碍他们对这个小知府的一份敬意,但凡是小知府的吩咐,可比寻常差遣他们积极多了。
林瑜一路疾驰回府衙,这时候街面上空空荡荡的,也不怕会不会撞到人。
这时候,府衙里头应该已经等着好些个商人了。这便是王统制提前回去的原因,不得不说,王子腾这个用兵力接管了整座县城的人,至少在面上看起来要比他更有威慑力一点。
两人也商议好了,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务必要把县城里头居高不下的药材价格降下来。只是刚才有兵卒传消息来,似乎王子腾一人进行得并不顺利。
囤聚居奇,吃人血馒头,果然无论是哪个朝代都有这样的蛀虫存在。
林瑜冷着脸,从府衙门口自马上一跃而下,将缰绳交给来接的小兵。他微站了一会儿,面上重新泛出笑意来,这才端着文官的气度慢慢往里走。
“王大人,什么事值当这般生气?”对着大堂里头面色铁青的王子腾,林瑜笑意盈盈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