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湖山虽是满头白发, 却是精神矍烁,目光炯炯有神, 犀利非常。
闻言抬起头来,看得韩佳音心神一凛。
却仍露出堪称得体的微笑, 点点头说:“邝先生您好,我是韩佳音。”
还好,声音清晰平静。
邝湖山淡漠地点点头,他还没说话,倒是刘总先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说:“哎呀,佳音, 来来来, 正说到你呢,给你介绍一下。”
也多亏他老熟人似的热情,,韩佳音才免去了那点被冷落的难堪。
人确实也不少, 刘总的父母, 傅氏集团的总裁夫妇,还有一个小女孩,公主一样端正地坐在一旁,黑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其他的大多是邝湖山生意上合作的老伙伴,韩佳音微笑着点头而过,谁是谁,根本就记不住。
脑子里糊涂得很, 显然,这是一次上流社会里的家庭聚会,只是,和她有什么关系?
很快,她就明白了,介绍完后,刘总笑眯眯地看着她说:“上次你给誊抄的《孙子兵法》伯父喜欢得不得了,我说是你一个小女子抄的,他硬是不信,所以,只好把你请过来了。”
原来竟是这样。
那天,很久没有去信诚的她,因为负责的设计师外出,余下的人又没几个有空的,只好自己去修改设计图稿。
活本来很简单,却差点让刘总黑面。
快完工的时候韩佳音不小心碰翻了刘总桌上的水杯,水逶迤流了一桌,打湿了邝湖山借给他的《孙子兵法》,虽只弄湿了一角,于内容并无大碍,但因为是那种线装的老书,纸张陈旧易碎,轻轻一揭就烂页。
刘总心疼得像是掉了半条命一样的,脸黑得像铁桶,要不是多少顾忌点情份,他恨不能当场把她丢出去。
韩佳音也是羞愧得不行,有多久没做这种冒冒失失的事情了?
只好补救似地说:“要不我重新誊抄一本,装订好了给您送来?”
死马当作活马医,知道她会写毛笔字,一时没有别的办法:“唉,老爷子那人,特别讲究,这本书有他的批注,几乎是他多年商战的积累,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借来的,现在弄成这样……先抄了再说吧。”
很勉强地同意,却害她惴惴地加了无数个夜班,买回上好的宣纸,一到家就开始塍写抄摹,还得用毛笔,竖写体的,累得她那段时间一看到书就眼花,视力陡然下降不少。
那时候,她无比感谢老爸,因为他,她才能习得一手毛笔字,虽谈不上出师,但还算清秀,装成书后,有模有样。
交给刘总,对方仍是一脸的不郁,想来自己都没底邝湖山看到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害她担心了好些天,见一直没什么消息,也就慢慢放下了。
没想到竟在今日里被人提起,还巴巴地把她叫过来。
这种事,若换在老王或者沈放或者其他任何人身上,肯定是觉得荣宠非常,视为攀升的绝佳机会。
只她哭笑不得,甚至有点无可奈何,这也算是小人物的身不由己吧?提起毛笔行书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古时权贵家的伶人。
所以,当那位傅总裁问她:“那本《孙子兵法》可是湖山兄的不外传之物,韩小姐有幸塍抄也算是奇缘,有没有什么心得?”
一屋子人看着她,等她回答,搞得她啼笑皆非,最后只得老老实实地说:“我只觉得邝先生的毛笔字写得很好,难得有人把小楷也写得那么大气。”
满堂的哄笑,大约是笑她的牛头不对马嘴。
韩佳音自己也是冷汗涔涔,只邝湖山,望着她微微一笑,竟是赞许似的。
拿起她的字,连她自己都奇怪为什么写这个——满城春色宫墙柳,陆游的《钗头凤》中的一句,提笔的时候也没想,突然蹦出的一句话,信手竟写在了纸上。
“唔,就这一句,还算应景。”邝湖山微微点头,“字迹清丽秀雅,只是稍欠力道,不过,已经很难得了。”
正说得热闹,邝夫人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说到一半的话在看到韩佳音后奇怪地咦了一句,问:“你怎么在这里?”
除了韩佳音,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邝湖山斜了一眼自己的太太:“好像你还认识她一样。”
邝夫人笑笑:“我倒是认识她,只是不知道这位小姐可还记得我。”
韩佳音真是觉得一生的奇遇都出现在今天了,当初时装店不禁意搭讪的一个对象竟有重逢的一天,那时以为她是傅太太,所以初听刘总介绍时还觉得奇怪,以为此傅非彼傅呢,谁料想遇到的竟是邝夫人。
此时闻言只好浅笑着回应:“伯母气质出众,想不记得也难。”
“真是有缘,”邝夫人的意外很真诚,“我还一直遗憾找不到眼光那么好的人陪我去买衣服呢。”
气氛陡然热闹,至少韩佳音觉得,好像自己一下子从被冷落的y头变成了名门的闺秀,转变快得让她差点都目不暇接。
正穷于应付,突然有人脆脆地问:“这么热闹,在说什么呢?”
抬头,邝修河居高临下地站在楼梯上,目光清冷,说话的是他身边那位艳光照人的傅小姐。
看见她,他眼里的讶然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慢慢地走下楼梯,神色丝毫未变。
在邝府吃了晚餐才回去,和一众名流吃饭很辛苦,宴是好宴,酒也是极品,就是没办法吃出味来,只如坐针毡,不得安宁。
邝修河坐他对面,旁边的傅小姐不停地为他挟菜,大秀恩爱。
全程仅淡淡地和她说过几句话,还是刘总提的,说韩佳音正负责方略的推广设计,傅总裁就问了他一句做得如何。
“韩小姐工作很尽责。”一句话,不好不坏。
倒是江河,她去洗手间的时候跟到她屁股后面,在她出来时故意躲门后吓她。
“你怎么来了?”
“来偷偷地看你啊。”佳音刮刮他的鼻子,“好久没见,倒长高了。”
江河明显不信地撇了一下嘴,抱怨说:“唉,我最近忙死了,爸爸说话不算话,硬是由得爷爷逼我去学钢琴,练书法。”
韩佳音笑:“也没什么不好啊,看刚才那小妹妹,钢琴谈得多好啊,像个小公主。”
“嘁。”很不屑的声音,“她那是装的,平日可野着了。”
说得她都忍不住一笑。
走的时候,江河还很舍不得,却不敢太表现出来,只躲在门后面,看她离开。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邝府虽然是一个华丽的豪居,却也是精致的牢笼。
太有钱了,是好还是坏?
回到家里仍是饿,就像根本什么都没吃一样。正好罗辉打电话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我就是饿。”韩佳音说得可怜兮兮,“你请我吃饭好不好?”
是火锅,最麻辣的那种,看得罗辉目瞪口呆:
“六月里吃这种火锅?厉害啊!”
也不理他,只埋头苦吃,胃空得要命,好像怎么吃都没法填饱,完全是拼命三郎的架式。
终是吃得太满,下得车来,蹲在一边吐得昏天黑地,因为吃的是全是辣食,一吐完,喉咙火烧火燎一样的痛,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罗辉默默递给她纸巾,陪在她身边。
再回到车里,悲伤的萨克思更让她情绪低落。
“换首歌吧。”哑哑的声音。
“要听什么?”
“最摇滚的最快乐的。”
便换了,激情的迪斯高,亢奋的声音,却并没有让心情好一些。
罗辉看着她,慢慢地说:“有人说,心难过的时候就填饱胃。可是,胃和心,隔着太远的距离,所以,借酒浇愁愁更愁。”
“遇见你那天,我第一次喝醉,后来我就想,我们烦恼,要么是因为我们不够勇敢,要么是因为我们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前者,只有自己争取,而后者,就必须学会等待。”
“韩佳音,你是哪一种?”
她是哪一种?
“要怎么样才知道等到的是合适的人?”
罗辉微笑,声音很轻但清晰:“和你一样勇敢,或者,比你更勇敢。”
就够了吗?韩佳音有时候想,这世上能活得像罗辉那样纯粹的人并不多,爱不能见光,却依然不失等待的热情,无视世俗,笑傲人间。
可她不能,她是俗世樊篱上挣扎求生的小人物,只想着固守现状,不受伤害,也不伤害他人。
所以,他不应该是那个她等的人,他的世界离她太远,餐桌上灯光辉煌,他离她那么近,她却看不清。
回家,12楼,熟门熟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地方。
门边却忽然多了一个人,昏黄的路灯下,仍是俊逸非凡,长身玉立,他素来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可这会眼神凑乱,如困兽一般带着绝望的凶狠。
“你那么懦弱,可为什么,我还要爱你?”他说,欲拨而不能的痛苦。
韩佳音自己都要佩服自己了,只是一瞬间的惊讶,然后那么冷静,那么凉薄地说:“很晚了,你先回吧。”
好像他只是一个送她归来的朋友,现在责任已尽,可以离开;也像是一个心不在焉的母亲胡乱地出言安慰脾气暴燥的孩子。
从包里翻出钥匙,拿在手里,叮叮咚咚,到底还是泄露了她的心事。
越过他去开门,一步两步。
他突然抱住她,飞快地扳转她的身子,狂热地俯身吻着她。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绝望而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