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 睡得很长,也很美。梦境里一会儿是普罗旺斯的薰衣草, 一会儿是荷兰的向日葵,一片片的花海, 随风摇曳。小卒子抖落着白纱巾,迎着风跟仙女儿似的奔跑,时不时回头调情的轻唤“来追我呀追我呀”,没等他看清身后追逐自己的帅哥究竟眉眼如何,就一脚踩到了自己的裙摆,然后吧唧,倒地。并且不幸的, 脸朝下。
“小卒子, 你醒了吗?”
是谁在紧紧握着他的手,那么热,那么厚实,那么粗糙。
“唔……”
“小卒子!小卒子!”声音变得欣喜若狂起来, “医生!医生, 他醒了!”
迷迷糊糊的抓着那只手,柯兵用干涸沙哑的声音执拗的重复着:“镜子……”
“镜子?”
“嗯……刚刚脸朝下……摔地上了……”
“医生,你不是说他脑子没事儿么?”
柯兵刚想出声反驳,眼睛却忽然让人扒开了,手电筒的强光刺得眼球好痛。奶奶个爪,这都是给抢救无效的人用的招数吧!
不一会儿,就听一个温润的男生轻松道:“确实醒了, 多掐他两下试试。”
腾的一下,柯兵把眼珠子不仅张开,而且瞪得老大。颇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映入眼帘的就一白大褂,方方正正的镜片反射着寒光,遮住了后面更没有爱心的眼睛。
“我就说吧,你看,多精神。”白色恶魔推推眼镜,转身走了。
柯兵眨了好几下眼,才渐渐找到了焦距。左手在挂着吊瓶,他猛的去看右手,此刻正攥着另外一只,沿着手掌往上,修长的胳膊,匀称的臂膀,白皙的脖颈……没有唐尧的瓜子脸那么精致,崔小鹏的脸轮廓更分明一些。
“还好吗,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崔小鹏的眼睛里闪烁的是诚恳的关心。
柯兵下意识的抽回了手,崔小鹏一愣。柯兵马上意识到这个动作有些突兀,连忙伸出胳膊去拿床边柜子上的水杯做掩饰,崔小鹏没说什么,反而帮他把水杯递到了手里。
清凉的水滑过喉咙,润进心肺,柯兵才总算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勾勾嘴角,又扯出了小卒子的御用傻笑:“大难不死,我小卒子必有后福啊。”
崔小鹏微笑的揉揉他的头,和平日里相比,几乎没什么力道:“你就折腾吧,别人没经历的你全经历了,要不是动用全市警力去搜山,你以为你还能躺这儿?”
“呵呵,当化肥也挺好啊,然后明年我葬身之处的小花儿就开得可鲜艳可娇美了。”柯兵摇头晃脑的开起了玩笑。这一晃不要紧,又晃出来一片片星星儿。
崔小鹏见状赶紧出声:“你轻点。医生说了,除了皮外伤,你还断了根肋骨,同时伴有轻微脑震荡。”
“断、断了根肋骨?!”柯兵瞪大眼睛,瞬间化作西班牙斗牛,“那帮孙子呢!老子和他拼了!”
“得得得,您老赶紧消气儿,”崔小鹏牢牢的按住柯兵扎着吊瓶的那只手,险些给吓出一身冷汗,“有俩孩子爸在那儿监督,那仨人估计现在都后悔来世上走一遭了。”
“都抓住了?”柯兵咬牙切齿。
“嗯,刘彻提钱的时候就给摁了,剩下那俩也在山上给逮了。都是小半天儿的事,后面听说就是满山遍野找孩子了。”崔小鹏据实相告。
“听说?”柯兵沉吟片刻,轻声问,“你没去?”
“当然,绑匪又没给我打电话,”崔小鹏没好气的笑,“难道我还未卜先知不成。”
柯兵垂下眼睛,那个温暖的拥抱,是不是真如他所想呢。
“我睡了几天啊。”
“三天,哦对了,你刚刚是不是要找镜子。”崔小鹏说着在桌子上摸索,很快就摸着个小镜子塞进了柯兵手里。
“哦,不用,就是刚刚做梦……啊!崔小鹏!你们给我整容了?!”柯兵盯着自己被纱布打了n块补丁的脸,忽然觉得这还不如脸先着地的摔跤呢!
“医生说都没缝针,所以不会留疤,过两天纱布就拆了。”崔小鹏受不了的翻白眼。
柯兵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拿他小时候照片比比,他三十年长成这样容易么他!
“对了,俩孩子怎么样?”柯兵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樊霖没什么事,昨天就出院了。唐乐乐发高烧险些转成肺炎,不过现在已经稳定了,估计再住个几天就能出院。”
“哦。安全就好。”柯兵长舒口气。
“你这模样我会以为那俩是你私生子。”崔小鹏开着玩笑。
不想柯兵竟然带着点艳羡的口吻道:“要真是就好咯,呵呵,你不知道当爸那感觉,啧,美死了。”
崔小鹏没接话。柯兵是过了好半天才发现不对劲儿,抬头,男人盯着床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表情里,忽然生出了几丝落寞。
“怎么了?”柯兵疑惑道。
“呃,”崔小鹏抬头,略带迟疑的对上柯兵的眼,“我以为你醒了看见我,第一件事就是打我。”
“为嘛?”柯兵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哦,吞了腾古那件事啊,怎么说,我真挺想打你的,这事你做的不地道,但差点死一回,可能就燃不起那心气儿了。”
“小卒子,我估计我这辈子人品都这样了。”
“没指望你改,当然了,升华一下更好。”
“呵,估计有难度。”
“那就算了。”柯兵收敛笑容,认真的看着男人,“崔小鹏,这和人品没关系,你就是一杀人犯,咱俩还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这是什么都砸不断的,你明白吧。”
崔小鹏抿了抿嘴,低低的问:“那唐尧呢?在你这儿,他是个什么位置?”
柯兵愣了下,他觉得这不是个复杂的问题,因为在崔小鹏问出的刹那就有无数的答案在脑子里争先恐后涌了出来,可答案太多,却又都堵在那儿,乱成了一团。找不到脉络,理不出头绪。
“小卒子?”崔小鹏疑惑的轻唤一声。
“最想疼的人吧,”柯兵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靠谱的答案,仰头看着天花板,幽幽道,“看他蹦q就想欺负他,可看他委屈了,又想去抱抱他,摸摸他的头,揉揉他的脸,捏捏他的耳朵……”
“如果,”崔小鹏忽然出声,打断柯兵的排比句式,“我和他同时掉进水里,你会救谁?”
柯兵眨眨眼,额头忽然泛起黑线:“大哥,你这个问题既惊悚又琼瑶。”
“答案。”
“你呗,”柯兵不太自在的含糊道,“你个笨蛋估计这辈子也学不会游泳了。”。
崔小鹏歪头:“那他会么?”
柯兵一愣:“应该吧。”说实话,他和唐尧还真没一起游过泳。
“那如果他也不会呢?”崔小鹏执拗的莫名其妙。
柯兵觉得脑袋又疼了:“一定要回答吗?”
“一定要回答。”
柯兵讨厌这样的问题,很讨厌。因为这种非一即二的选择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第一,崔小鹏和唐尧一起掉进河里的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第二,就算都掉进去了就一定要救一个丢一个么,那要武警战士干啥的,要人民解放军干啥的!
最后,柯兵几乎是有点不耐烦的嘟囔了一句:“能救得了谁救谁吧。”随后,扯过被子把头蒙上了。
崔小鹏动动嘴,想要说什么,末了却只吐出句:“公司还有事,我有时间再来看你。”
从外面关上病房的门,崔小鹏有些黯然。不经意的抬眼,走廊前方转角闪过的人影很像唐尧,可惜离开的太快,他来不及确定。
住院楼东侧小树林绿化带
“看见他了吗?”
“嗯。”
“怎么样?”
“挺好的。”
“就这样,他没再说什么?”
“……”
“唐尧?”
“我累了。”
唐尧看向施砚,眼神就像是希望得到某种如抚慰般的倾听。这个从竞标失败就一直陪在自己身边,逮着机会就安慰自己的孩子,唐尧觉得在他的身上,才能看到某种他希望看到的纯净。
施砚陪着唐尧蹲了下来,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的听着。
“其实从始至终都只有那么一个坎,我信心满满的想和他跨过去。第一次摔我认了,准备不足,第二次摔我也认了,经验不够,可三番五次的摔,而且每一次都是我认为我们已经翻过去了,可风一刮又落回了原地,我才发现,他压根儿就没动。我之前一直和自己说,对于脑袋里装着泡沫塑料的家伙,你不能指望他的行动经过大脑,很可能他已经做出了反应了大脑还没意识到,可这种自我催眠用得多了,就不管用了……”
“我帮他劝你那次,也算么?”施砚淡淡的问。
“算,那是最成功的一次,”唐尧苦笑,然后轻轻叹息,“也是最后一次。”
尾字的语音还没散尽,唐尧忽然觉得眼前一黑,有些温热的东西压在了自己的嘴上。男孩儿的动作青涩却不笨拙,带着一丝丝微妙。唐尧眨眨眼,居然忘记了去拒绝。
突如其来的吻没有持续很久,很快,男孩儿松开扣着唐尧后脑的手,改为轻揽着男人的颈,呼吸微乱但却认真道:“我喜欢你,就从那一次开始。”
唐尧说不清自己现在的感觉,有些惊讶,有些突然,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只是觉得施砚的目光很温暖,沐浴在这样的凝视里很心安。
“现在我实习期也满了,工作也找好了,就准备搁这儿扎根了。”施砚露出孩子气的微笑,眼神却是全所未有的认真,以及唐尧一直想要却在某人那里求而不得的,坚定,“别把我当小孩儿。”
唐尧这才注意到,与半年前刚来的时候相比,或者说与更早他帮着柯兵劝自己的时候相比,男孩儿确实长高了一些,也壮了不少。唐尧似乎有些神游,他胡乱的想着,虽说二十三窜一窜,可也不至于有这么明显的变化,除非,男孩儿有刻意练的或者用了别的什么方法……
施砚知道唐尧走神儿了,可他也不急。伸出胳膊,轻轻把男人圈了起来,施砚几乎带着点诱惑意味的呢喃着:“让我陪你吧,我这人心眼小,就容得下一个……”
崔小鹏走后,柯兵又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劫后余生的喜悦被刚刚的俗套问题雷得渣都不剩,不过为了给唐尧一个良好的精神面貌,小卒子还是强打了精神,让目光看起来有那么点炯炯的意味。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医院的广播里传来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可小卒子还是没有等来唐尧。
他以为自己醒了,那个男人会第一时间奔过来的。明明那么紧张的抱着他,明明哭了的……不是么?柯兵觉得也许是自己太自信了,抑或把小兔子想得太心软了。他试图站在客观的角度去看待他们之间的问题,然后得出了不来探望自己才是正常的理性结论。
可是,为什么这么难受。
柯兵盯着吊瓶里,一滴滴往下坠落的药液,忽然觉得嗓子眼往外泛苦水。他飞快的在床侧俯下身子,止不住的干呕。这一过程持续了很久,可压根没吃饭的身子最终也没吐出什么,只有些许胆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