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车绕过白苍山之后,他们的方向便改为正东,几乎是迎着漫天绚丽的霞光和朝阳,白苍山东南坡不见农户,只有在掩映的花木中有飞檐翘角显露出来,这段路平整大气,不输给南澜城中的主要街道了。
走过这一段,越是往前,路就越是难走,正常马车到这里颠簸得厉害,齐锦渔坐的这辆接受过苏文的改装,靠在柔软的垫子上,齐锦渔也被晃得难受,这时候马车速度渐渐变慢,苏文的声音传进来,“小姐,前面有个茶楼,过了茶楼,马车恐怕就不能走了。”
柔蓝打起车帘,齐锦渔看到不远处一排雅致竹舍,路边挂着茶字招牌,“过去看看,不行就把马车寄存在茶楼里。”齐锦渔吩咐道。
竹舍清幽雅致,有山泉引流而下,过了竹舍,山间道路陡然变窄,只余下一条小径,隐没在花木之中,齐锦渔下马车时,隐约见到一扇推开的竹窗里有红影晃过,来不及细看,一名穿着青色布裙的女子温婉地站在门口请他们进去。
看来必须双脚走进去了,齐锦渔倒是不怕,这山里人少僻静,她可以让苏文背她,但如果加上一个柔蓝,那就是累赘,这么一想,齐锦渔就做了决定。
跟着青衣女子走进竹舍,里面全是一间间青竹为墙隔开的小包厢,不到花朝节,颇为安静,齐锦渔猜测这竹舍主人八成是为了附庸风雅,不然在这地方哪里有客人。
“请问姑娘,从这里到永安书院,要走多久哪?”齐锦渔坐定,便询问那青衣女子。
“普通男子走一个时辰,如果是小姐,怕是不容易走了,山路崎岖,往里人迹罕至,如今这个季节蛇虫蛰伏,就是附近山民,进山也要多做准备。”女子温言说道,话语里不乏劝说的意思。
“只要沿着路走就能走到?”齐锦渔不为所动地继续问,柔蓝着急地看了看苏文,怎么能让小姐走这么危险的路,还是快劝小姐回家吧。
青衣女子笑笑,她看出齐锦渔没有被她说得动摇,“小姐说得没错,沿着门口的路一直走到底,就是永安书院了。”
齐锦渔道了谢,难怪二大书院大家都宁愿选择有门第歧视的云泉书院,这两个小时的徒步山路就是个重大考验啊,里面的生活水平想来也不会太好。
连哄带吓把柔蓝留在了竹舍里,齐锦渔带着苏文离开竹舍继续往永安书院走。
竹舍的最后一间包厢里,一袭朱红华服的男子靠在竹榻上轻笑,“青衣,你猜那位小姐能坚持走多远?”
青衣女子垂手站在一侧添着茶水,静静回道:“青衣不知。”
“唉呀,你真不好玩,”男子嗔怪地瞥了她一眼,绝艳的脸上带着慵懒的神色,“好啦,你劝也劝过她了,啧,我家青衣什么时候长出了菩萨心肠……”
青衣默然不语,她向来谨言慎行,但是在见到齐锦渔之后,莫名就多说了不少话,让她心中泛上了一丝懊恼。
男子不再出言戏弄她,那带着下人的少女他不久前见过一次,似乎是在楚记布庄的楼上,记得当时楚家那个小丫头喊了他一声,他看到她们两个在一起,貌似亲密……不曾听楚采采说过有这么个亲友呀,男子摸着下巴,他那天之后还没去过楚家,当然无从知道齐锦渔的身份。
看在楚家的份上,或许他不应该有这种看好戏的心态,男子轻笑着摇头,“青衣,少爷我小睡片刻,一盏茶之后,少爷进山去看看,你可以放心了,别再糟蹋你手里那壶玉露春。”
齐锦渔回头看看,看不见竹舍了,这才示意苏文背着她走,苏文可以背负千斤,齐锦渔这点儿体重真是对他一点儿负担都没有的,托着齐锦渔柔柔软软的小身体在背后,苏文眸光微亮,身姿轻盈,刹那间就飞掠进花木之中。
即使山道弯曲,处处都有绊脚的碎石树根,还有两侧横生的树木枝叶,苏文都能精准地避开,不让它们碰到齐锦渔一分一毫,趴在苏文背上,齐锦渔舒服地眯着眼睛,要不是耳边呼呼的风声太大,绝对比坐马车舒服多了。
普通男子一个时辰的山路,在苏文脚下很快就到了头,对面居然是个三面悬崖峭壁形成的天然山谷,他们站的这一头是一个渐缓的山坡,长满了成片的竹子,一直延伸到山谷里面,从正对着山坡的悬崖上有一道银练般的山泉,在山谷里汇聚成了一潭碧水。
围绕着潭水建着一栋栋竹楼,有的精致有的简陋,一看就不是同一批搭建的,这就是闻名南澜城的永安书院?齐锦渔看着满山谷藤蔓青翠,鲜花怒放,怎么都觉得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一般人只会选择这种地方隐居,而不是传道授业吧?
齐锦渔不知道自己猜中了一半真相,当年那几个大儒名士的确是想在这里隐居的,然而其中一个人带了个关门弟子,其他人日久眼红,又个个都有怪癖,最后居然再次开门授徒,书院就是这么形成的。
名气能这么大,这几个名士,是有真本事的。
“那里面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齐锦渔站在山坡上举目眺望,山谷里蝴蝶倒是多,人影没一个,难道都在竹楼里面?她距离山谷太远,进入空间也没用。
苏文柔和地看了她一眼,“小姐,我先下去看看?”
齐锦渔皱皱眉,说道:“来都来了,还是一起去吧,听说这里的老师都很严苛,我们要小心点儿,不要得罪人。”
主仆两人沿着山坡走下去,离得近了,齐锦渔对那些竹楼有了更深刻的印象,有一座精致无比,居然有三层,反差最大的一座则破败得像是马上要倒塌下来了,有些竹楼边上还堆着大大小小的柴火堆,再近一点,齐锦渔惊奇地发现了靠在竹楼上的各种工具:锄头、草帽、蓑衣、砍刀……
这真的是书院?齐锦渔在靠近竹楼的一块石碑上得到了确认,上面正正经经地写着“永安书院”四个大字,也不知是谁的手笔,字体浑厚,笔迹酣畅淋漓,给人大气磅礴的感觉。
一座座竹楼走过去,每座竹楼上都挂着一个牌子,看起来标明的是主人的身份,最精致的那座是花四,最破烂的那座是丁公,绝大多数的竹楼都紧闭着,齐锦渔一路走一路各种神奇,一直走到标着柳公的竹楼前面,才停下脚步。
不知什么时候,竹楼的门里站了一名水灰色长袍的中年清瘦男子,两鬓星白,只用一根乌木簪挽着发髻,目光淡淡地看着她。
齐锦渔忽然有点不好意思,灵机一动,深深地行了一礼,“小女齐锦渔,见过柳公。”
柳公眼里有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和惊讶,这少女他有印象,是在南澜城茶楼那次和韩家女儿针锋相对的伶俐姑娘,还得到了楚记当家的赞赏,只是没想到再次见面会这么快,还是在永安书院。这条山道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许多娇生惯养的年轻人都在山路上吃了亏,可是看她清爽神气的模样,倒像是在逛自家后花园。
不简单,柳公微微颔首,平平淡淡地说道:“两位,请进。”说完,他轻轻一甩袖子,转身进了竹楼。
齐锦渔和苏文互相看了一眼,好不容易找到个活人啊,连忙跟着进去,竹楼里摆设简单朴素,里面的器物统统是用竹子做成,一张案几上放着几段青竹筒,看来就是茶杯了。
柳公悠然在垫子上跪坐,他人长得平淡无奇,但举手投足总带着自然而然的儒雅风度,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和谐无比,齐锦渔料想他应该就是书院的老师之一,于是更加态度恭敬。
“以前那些人来到这里,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求学。”柳公不紧不慢地说道,南澜城虽然民风开放,但女子没有进书院这个先例,女子读书识字,礼仪女红,都是在家中由私塾老师教导,或者去术业有专长的女师家中上学。
齐锦渔和苏文来这里,齐锦渔是女子,苏文坐在她身后,是下人地位,那么这两人求的是什么呢?
齐锦渔连忙按着记忆里原主母亲教导的礼仪,恭敬行了个跪礼,“柳公,小女这次来不是为了自己求学,而是为了家兄。”
柳公不动声色,心里却不住点头,齐锦渔的礼仪很是到位,说明出身良好,受过极好的教育,但他从未听说在南澜城有姓齐的世家贵族,平绫城齐家嚣张跋扈,不可能有嫡出子女来南澜城求学,倒是让他看不清了。
“既然是求学,那他本人为什么不来?”柳公并没有说得严厉,言下之意就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哥哥还不亲自来,是自视高,还是别有原因。
齐锦渔答道:“柳公请听小女解释,小女和家兄初来南澜城,他并不知道小女私自出门为他打探。听人说书院中云泉和永安最好,然而小女认为云泉书院不适合家兄。”
柳公疏眉一动,意外地问道:“为什么?”
齐锦渔定了定神,心想这永安书院不走寻常路,她说得直白,没准效果更好,“小女以为,书院是天下人皆可读书的地方,何必再开两扇门,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有趣。”柳公一愣,大约也想到那两扇大门了,忍不住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