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降豪雨, 蚕豆大的雨点箭矢般射击门窗,雷公电母彻夜奔走, 仿佛天宫爆发了一场动乱。晨来雨歇,陈抟去族长家交涉, 商荣赵霁正收拾铺被,店主忽然冲进房间跳脚惊呼:“那毒雾又出现了!”
商荣推窗远眺,对面牛头山上兀自笼着一层水幕白纱,山腰左侧果有彩雾涌动,赤橙红绿变化无方,恍如融化了的虹霓。
见传说非虚,他等不及要去查看, 对店主说:“我二人先进山探路, 等家师回来,烦劳知会一声。”
说罢不顾店主劝阻,带领赵霁直奔牛头山。
一夜大雨,漫山遍野都是激流奔泉, 宛如无数银蛇出没于浅草密林之中。山崖石壁上平添千百道飞瀑, 恰似白龙翔舞,激起片片水雾。二人踩着倒伏的树木攀上山腰,那彩雾已历历在望,赵霁百毒不侵,只担心商荣,提议由他在前开路,若雾气毒性厉害, 再另想办法上去。
商荣依允,就在原地驻守,说好若有异常马上相互呼喊报讯。
赵霁提剑向前走出七八里路程,进入那片彩雾,雾中视野不足三尺,空气里甜腥浓浊,遍地枯树和动物骸骨,没走几步踢中一个骷髅头,滴哩哩滚入浓雾,剩下一具朽烂的枯骨,大概就是当初来此探宝的村民了。
看来这雾气果有剧毒,除了我,商荣和太师父都来不得。
随着武功长进,赵霁这两年胆子增大不少,可身处这诡怖环境,终不免怙惴,犹豫一阵,努力克服恐惧继续前进,想多搜集一些线索再返回。
又走出十余步,路上倒毙的尸骸越来越多,少说已有二三十具,看髑髅躺卧的姿势,都留有痛苦挣扎的迹象,定是被毒雾所杀。
他蹲下身,想仔细检查死者身上有没有别的伤痕,背后骤然扑来一阵冷风,他疾转身躯,右臂伸直递出宝剑,来人身形陡凝,剑尖刚好点中胸口,再前进一分便要受伤。
雾气干扰,看不清此人全貌,照服饰发型判断是个穿黑衣的中年妇人,身材却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大。
“哼,动作蛮快嘛。”
妇人凛冽一笑,声音也很怪异,像粗蛮的男人捏着嗓子模仿尖细女音。
这些反常特征使赵霁认定来者不善,正欲斩杀,脊柱突然激起剧痛,跟着四肢抽搐,周身痛麻,似有几万只小虫钻进骨头缝里。
他立刻意识到这怪女人对自己下了蛊。
林文顾的避毒功防毒不防蛊,所以当年唐震习练此功后仍被卢氏的蛊毒所杀,赵霁继承了纪天久的功力,照样躲不过这一弱点,就是不知敌人下的是什么蛊,有救还是无救。
他已痛得站不住,拄剑跪倒,妇人上前一步,阴狠逼问:“你叫什么名字?那妖怪童子现在何处?”
赵霁一听,猜她可能不是敌人,急忙忍痛辩白:“你说的可是那骑着大鸟,专吃小孩的妖童?我也是来杀他的。”
妇人咦的一怔,语气些许缓和。
“听你的口音是蜀地人,是蜀中哪个门派的子弟?”
“我、我是玄真派的。”
“陈抟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太师父,此刻就在山下。”
妇人十分谨慎,让他耍几招玄真派的剑法证明身份。
赵霁叫苦:“我中了你的蛊毒,浑身剧痛,哪有力气使剑?”
妇人哼笑,双手朝着他拍了拍,要命的疼痛像听话的狗,立即停止撕咬。她接着震袖刮起狂风,将周遭毒雾吹开三丈,命赵霁速速出招。
赵霁明白她只是暂时镇住自己体内的蛊虫,若不自证清白,这条命随时完蛋,忙挥剑使出几个“清风掩月剑法”里的招数,这是玄真派的入门剑法,江湖上家喻户晓。转眼,毒雾重新聚拢,他也正好收招住剑,然而这还不能完全取信于人,妇人戒心极重,收缴了他的佩剑,押着他下山,说见到陈抟才能确定他的好坏。
二人走出浓雾,妇人形貌毕露,她梳着中年妇女常见的低髻,插一根镶嵌黑猫眼的菱花银簪,服饰普通,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与母鸭子相似。可是相貌不同寻常,五官粗犷,线条硬朗,虽是剔眉描眼,涂粉施朱,仍遮不住浓浓的阳刚气,咽喉处喉结高耸,一双大脚装在黑色丝鞋里犹如破浪的小船,明明白白是个三十多岁的英俊汉子。
“妇人”走几步便伸手摸一摸头,提防被树枝挂散发髻,要不就用手指抹抹嘴角,看胭脂是否染到了唇线外,兰花指,小碎步,打个喷嚏也要举袖遮脸,这些女性化的动作和他的面目格格不入,让人怀疑一个妖娆女鬼附在了男人的驱壳里。
赵霁看得傻眼,不久遭受斥问。
“小贼毛,老是看我作甚?”
“妇人”竖眉瞪眼,若是真女人,这反应便属正常。
赵霁决定确认一下,小心问道:“前辈,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说完便挨了一记踢,“妇人”收脚后仔细拍拍裤腿,气哼哼道:“玄真派的人几时这么没礼貌了?我看你小子多半是冒充的!”
骂人的口气也和泼妇差不多,赵霁越发糊涂了,又问:“那能否请教前辈大名?”
“妇人”白他一眼:“急什么,等见到陈抟自会告诉你。”
他催着赵霁赶路,赵霁不满他的态度,决定维护师门尊严,挺起腰板说:“我师父还在前面等我,他脾气不大好,前辈最好客气点,否则怕要引起误会。”
“妇人”满是不屑:“我连你太师父都不怕,会怕他的徒弟?待会儿见了陈抟,他还要叫你们给我作揖呢。”
赵霁不禁窝火,欲要理论,前方蓦然钻出几声刺耳尖啸,非虎非狼,凄厉悚然,一抬头,天空中一点黑影环绕盘旋,倏地劈空直下,扎入远处的山林。
“妇人”低吼:“是妖童的坐骑!”
他意欲前往追捕,担心赵霁搞鬼,森严警告:“先跟我去那边林子里瞧一瞧,你中了我的百花蛊,敢耍花招,我随时能治死你。”
赵霁急道:“我师父也在那边,快过去吧!”
他们展开轻功飞奔而去,彼处商荣正遭受怪鸟袭击。
他刚才在溪水边投石玩耍,被猎食的怪鸟发现,厉啸响过,陡然砂石惊飞,尘土高扬,满山林莽,动如涛涌。
他刚一拔剑,鼻尖闻到一股腥味,怪鸟已扑至头顶。
这鸟身大如象,翼展长愈三丈,褐色的硬皮长着蜥蜴似的纹理,一双茶杯大小的突眼金光电射,凶威骇人。
他矮身一滚,逃出鸟身下的阴影,那怪鸟七尺长喙凿中地面,一块岩石顿如瓜裂。
他料想这就是“乌犍”的坐骑,决定先杀这畜生立威,宝剑抖出一朵剑花,划向怪鸟腹部。
怪鸟甚是狡猾,振翅避过,两眼凶光剧增,在他上方回翔下视。它未降落前便沙飞石卷,风号呜呜,临到近处,那庞大的阴影恍如泰山压顶当头罩下,逼得人身体乱摇,辗转不开,双脚渐渐陷入砂石中。
商荣运气抵抗,举剑刺向鸟腹,这一剑使尽平生之力,只要刺中了不死也能弄它个重伤,怎奈风力太猛,剑气受阻,威力顿时减去三分之二。怪鸟利爪箕张,挡住剑尖,被削掉一截带勾爪的脚趾。
黑血如水洒浇落,怪鸟痛嗥暴怒,眼中两道金光直射到他脸上。
商荣眼前一花,身体虽已做出纵跃之姿,却被风力逼住,无法拔出双脚,只得仓促挥剑劈向怪鸟颈项。怪鸟头颅扬起,剑气在脖子上划出浅浅血口,它就势低头猛啄,商荣来不及出剑,眼睁睁看那尖喙当头凿下。
正是心如死灰,生死瞬息之际,旁边飞出一块石头,正中怪鸟右眼,金光霎时变血光,怪鸟颈项一歪,翻滚着倒向一边,在石滩上猛打几个滚,肉翅折叠撑住地面,颤巍巍挣扎爬起,朝着石头飞来的方向嘶声怒嚎。
商荣定睛观望,那方不知几时出现了一位劲装结束的黑衣少年,正全神贯注凝视怪鸟,身未动,脚边石子却像受惊似的战栗四散,形成坑洞,从坑洞的大小可见,少年的罡气扩张到了方圆一丈,几只乱舞的蜻蜓不慎撞上去,瞬间尸骨无存。
怪鸟感受到巨大的威胁,重新展翅摆好阵势,双翼拍出两股飓风,刮倒大片林木,蓄势充分后尖嗥着扑向少年,沿路风刀横扫,商荣不得不匍匐躲避。
少年迎头直上,去势如电,带着那团无坚不摧的罡气在石滩上滚出一条宽阔的壕沟,一头撞在怪鸟胸前。
这力道敌得过五丁开山,气旋绽放,所过之处景象扭曲,寸物不留。
怪鸟被撞得胸骨粉碎,内脏糜烂,似泥山塌陷,当场倒毙,尸身下淌出一条血河,哗哗汇入溪中,清波尽染,腥臭不堪。
那少年沾了满脸鸟血,走到溪边捧水清洗,商荣不知此人来路,忌惮他那身怪力,站在远处持剑观望。
少年洗完脸,回身向他靠近。他年岁身高都与商荣相当,目如点漆,肌肤胜雪,以男人的标准而言容貌过于细腻秀美,商荣乍看便将其认作女子,不禁视线下移,果然没有喉结。
他以为对方女扮男装,先彬彬有礼拱手道谢:“多谢姑娘仗义搭救,在下感激不尽。”
少年亮相伊始便面无表情,听了他的话,目光转向一旁,深深换了口气,似乎不太高兴。
“你认错了,我不是女人。”
她不开口商荣可能还会彷徨,一听声音便自信不疑,似这般清澈明亮的音色是再标准不过的少女嗓音,聋子才会弄错。
他笑道:“姑娘莫要戏弄在下,在下虽然眼拙,却还分得清男女。”
少女疾如旋踵地揪住他的衣襟,僵冷的腔调现出一丝怒意。
“再说一遍,我不是女人。”
商荣一惊非小,这女子出手速度之快超过他的反应,若有杀心,只这一下就要了他的命。
他习武十余年,已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此刻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恕在下冒昧,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他急于弄清这女子背景,为避免再次激怒她,灵活地改换称呼。
少女慢慢松手,一张脸仍像读不出讯息的白纸。
“我叫陶三春。”
陌生的名字,只能从姓氏上找根源,商荣正思索江湖中有哪些陶姓的大家,忽听陶三春发令:“你,能不能做个聪明的表情。”
“啊?”
“就,像聪明人那样微微笑一笑?”
莫名其妙的要求配上她那古怪态度,显得突梯滑稽,商荣忍不住笑了。
陶三春认真端详他的脸,像在探寻什么,忽然伸手抓向他的胸部,捏了捏胸肌,而后搜身似的向下摸索。
商荣长这么大,没跟女人有过亲密接触,被她突如其来地非礼,不由得大窘特窘,慌乱阻止中险些又喊起“姑娘”。
他在腰带松脱的前一刻跳退开,脑门冒汗,脸比关公还红。
陶三春行若无事地问:“你是男的?”
她看来单纯得像个白痴,估计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很下流,商荣哭笑不得道:“一看就知道吧,我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是女人。”
陶三春眼帘微垂,若有所思,这时林中窜出两道人影,赵霁和黑衣“妇人”同时赶到,分别扑向溪边二人。
“三春,我的儿,不是叫你在家等我吗,怎么跟着跑来了!”
“妇人”捧住陶三春的脸上看下看,又绕着她从头到脚检查一遍,中途还顺手替她扯平衣衫上的皱褶,一举一动都像无微不至的慈母。
商荣看出“妇人”原身是个男人,赵霁也猛盯着女扮男装的陶三春,稍后,师徒俩不约而同对视,交换惊讶的眼神。
陶三春忽然指着商荣对“妇人”说:“二娘,那人长得好像画上的女人。”
“妇人”应声回头,目光触到商荣的一刹那,眼放精光,张嘴结舌,眼珠像发烫的熨斗在他身上滚了十几遭,更使得他和赵霁面面相觑。
“你……”
“妇人”微微抬手指向商荣,摔荡着逼近,正要询问什么,陶三春冷不丁飞身出去,挥拳击打刚从丛林中射出的身影。
“师父!”
商荣看清陈抟的道袍,本能一声呼喊,亏得他这一声及时,陶三春落拳时偏了方向,砸在陈抟脚边,碎石星飞,扬尘过头,石滩上又多出一个斗大的坑洞。
突如其来的惊惶如同陨石击中陈抟,他望着缓缓直立的少女,心中充满猜疑与不解。那“妇人”飞也似的跑过去,母鸡护崽般将少女藏到身后,笑容像拔丝糖牵扯不断。
“陈道长,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上你,多年不见,你身体一向康健?”
他全然老熟人的语气,陈抟目瞪口呆地分辨半晌,匪夷所思的情景令他疑在梦中。
“你、你是薛云?”
“妇人”眉花眼笑,以袖掩口,不亦乐乎。
“是啊,道长真是好记性,十几年过去还没忘了我。”
陈抟没认错人,疑惑反而更多了,这薛云是诸天教薛莲的亲哥哥,也是蓝奉蝶的同门师弟。陈抟老早以前便认识他,后来听说他离家出走,十五年来雁杳鱼沉,家里人也不知其死活。印象中他是个雄姿英发的真汉子,如今怎么变成这副半阴不阳的鬼德行?
“薛贤弟,你这是……”
薛云连连摆手,示意他切莫发问,笑着将陶三春推出来相见。
“这是我儿子陶三春,今年刚满十八岁。三春,这位是玄真派的陈掌门,二娘年轻时认识的朋友,快快见礼。”
陈抟不明白他为何把一个大姑娘称作儿子,出于礼数,也唤弟子们过来相见。
双方互施过见面礼,薛云听说商荣的名字后,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陶三春则默默凝睇商荣,表情一团混沌。
商荣觉得她跟唐潇很像,都是一副木头样,赵霁却瞧出了区别,唐潇的木是深沉冷酷,这女的是呆憨懵憧,估计平时识人不多,交际匮乏,不懂人情世故。
弄清彼此身份,薛云哄小孩儿似的打发三个少年去一旁玩耍,商荣知道这人要和师父说事,拉着赵霁走开。陶三春也到溪边坐下,看着跳跃的浪花发呆。
赵霁来来回回偷瞄她好几眼,小声问商荣:“这人究竟是男是女?”
商荣说:“看长相听声音就知道,肯定是个女的啊。”
“不一定,那‘金蝉’谢岚模样就像女的,还会用换音术伪装女人说话,我看这家伙也很可疑。”
“不会,我开始叫她姑娘她还生气呢,一连两次说她不是女人,若存心假扮怎会否认?”
“那那个大婶为什么叫她儿子?”
“那大婶才是个地地道道的男人吧!你在哪儿遇见他的?他怎么穿着女人的衣服,言行举止还那样浮夸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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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的疑问像水中泡沫取之不绝,渴求的答案就在陈抟薛云此时的对话里。
“陈道长,你出去以后千万别跟人说我在这儿,最好连见面的话都别提,我怕亲戚朋友来找,没脸让他们看我如今的模样。”
薛云躲在树后向陈抟苦苦哀求,不管对方是个道士,双手合十乱拜一气。
陈抟连忙止住,尴尬道:“薛贤弟,恕贫道冒昧,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方才那姑娘是谁家孩子?你为何叫她儿子?”
薛云面露难色,心想不说清原委陈抟未必会真心替自己保密,踌躇一番赧然叹道:“你刚刚看过她出招,又知道她姓陶,往这两处一想,就该猜到她的身世了。”
陈抟灵台一亮,惊道:“她练得果真是《天照经》上的武功?这么说她父亲是不动明王陶振海了?”
陶振海是当年梵天教首领真理佛的大弟子,也是五大明王中武功最高的,天游峰之乱后失踪,十余年来神龙无尾,相传他远遁到万里之外的蛮荒之地,薛云却说他一直在中原地区隐居,去年秋天无疾而终,享年四十五岁。
陶振海在梵天教时杀孽太重,伤了天刑,不仅自身寿元折半,还殃及子孙。他的妻妾前后为他生下十六个儿子,全都在百日内夭折。第十七个孩子是个女儿,生在阳年阳月阳时,八字极硬,诸煞不侵,正是这罕见的纯阳命格抗住了陶振海的孽力,最终健康平安地活了下来。
陶振海无奈,只好将香火重担寄托此女,自幼当成儿子教养,将一身武功尽数传于她。因她生在三月,正当万物生发之季,陶振海为图吉利,便给她取名三春。
受家长们思想灌溉,陶三春顺理成章认为自己是男人,从小到大没有丝毫怀疑,谁若说她是女人,她便要着恼。
弄清这茬,陈抟接着问下一茬。
“那孩子为何叫你二娘?”
薛云脸上三斤粉也遮不住羞红,低头回避:“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道长自行领会好啦。”
陈抟又不傻,推测薛云和陶振海之间必有不可告人的秘辛,此系他人隐私,出家人的确不该过问,便改口问他们今日何故来此。
薛云说:“半月前我们迁居到山下的村落,听说山中有妖怪出没,我安顿好家下事,今日上山查探,刚进入那片五彩毒雾便撞见了你的徒孙。”
陈抟喜道:“贫道一行也是上山除害的,那妖物是不灭宗捣鬼,杀了它正好挫一挫魔教气焰,就是那彩雾有毒,不知用何法化解。”
薛云掏出一盒药丸:“我有避毒丹,服用后可平安通过毒雾,便是那怪物有毒也不怕,道长可与我们母子一同上山,趁早了结这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