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荣不疾不徐进屋, 走到桌前垂视那堆灰烬,拈起带字迹的碎片查看。
赵霁的笔迹他太熟悉了, 这纸上的字很像他亲笔书写的,但这局部的残片并不能做为铁证。
唐辛夷死死盯着他, 忽而转问赵霁:“你不是说你没找到商荣吗?他怎会在这里出现?”
赵霁不敢再搭理他,惶急地向商荣解释:“商荣,今天陛下说太师父月底会来开封,我出宫后就去找大师伯商量如何接待,回来的路上遇到唐堡主,和他寒暄了几句,中间他起问你, 因为你叮嘱过我不可对外透露消息, 所以我就告诉他你仍然下落不明。”
商荣轻轻“嗯”了一声,冷静询问唐辛夷:“唐堡主,我刚才在外面听到你们讲话,你说是赵霁传书约你来的, 那你跟他再次见面后都说了些什么?”
赵霁跟着质问:“是啊, 那个用易容术的冒牌货又对你胡说了什么?”
“冒牌货?”
唐辛夷双眼喷出血光,赵霁下巴一疼身体撞上墙壁,屋顶尘灰洒落,蜡烛又被强风吹灭了。
“赵霁,你真是撒谎不打草稿,我跟你见面时仔细检查过你的脸,根本没有什么易容术!”
闪电不想错过这出闹剧, 接连抛出白光探照,他的脸被怒吼拉扯变形,犹如愤怒的怨灵。
不等赵霁回复,他主动向商荣说明:“跟我见面的那个赵霁没戴人、皮、面、具,长得就是他现在这副模样,我也曾怀疑会不会恰好是形容相似,所以用我们小时候的事试探,那个人连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你说世上会有这么神通广大的冒牌货?”
他的精神就快分崩离析,巴不得所有人陪他一块儿发疯,见商荣面无表情,便亟不可待坦露更多。
“他还说他是因为耐不住寂寞才跟你在一起的,对你只有亲情没有爱情,从今往后只把你当成师父,然后一心一意待我!”
“我没说过这种话!”
赵霁咆哮着冲上来推开他,一拳捶塌桌案。
“晚饭时我喝醉了,醒来就脱光了衣服躺在床底下,你叫我的时候我刚从床下爬出来,这期间发生的事我统统不知道!”
他的自辩才刚开了个头,商荣便一言不发转身,快步走出房门。
赵霁连忙呼喊追赶,随之跳跃院墙来到巷子里,拽住他的胳膊哀求:“商荣你别走,我真的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商荣深深吐纳,脸上是冰封的沉静。
“我相信你。”
这四个字好像不是他嘴里发出的,赵霁愣住了,怀疑那是雷声干扰下的误听。
商荣扭头面对他,电闪雷鸣未能震动他的眼眸。
“我相信你没那么蠢,会在我眼皮底下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商荣。”
赵霁惊喜万分,可伸出的手被商荣无情拍开了。
“你得把那个冒充你的家伙找出来,给唐辛夷一个交代。”
有洁癖的人见不得脏污泥泞,在误会里度日就如同在污泥里打滚,他绝计受不了。目前来看赵霁被陷害的可能性很大,不过这也是他咎由自取,若非他当年轻浮挑逗,唐辛夷怎会轻易受奸人蒙蔽?既然种下了因,就该担负结果,在他理清孽债前,商荣不想再陪他数烂账了。
交代完毕,他决绝离去,赵霁复又骇恐,赶紧扯住他的袖子,商荣狠狠甩手,再回头怒意破冰而出。
“这是你惹的祸事,你自己解决!”
怒气爆发,雷神也为之让道,赵霁寒心酸鼻,往常的聪明劲使不出半分。
商荣努力自控,重新披上修饰好的平静,以证明这是他理智的决定。
“我不能背着这桩恶心事过日子,等你处理好了再回来。”
一人做事一人当,夫妻间需要相互扶持,但这不能成为拖累的借口
赵霁用力点头,慌惚擦拭急泪,问他:“你这会儿要去哪儿啊?空着手怎么行呢,先回去收拾一下……”
商荣坚口打断:“这些你不用操心,我自己会想办法。”
赵霁不放心地拦住,含泪问:“商荣,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商荣扭头不看那令他难受的脸,冷声说:“我说过的话都会做到,其他的,你看着办吧。”
天河开闸,厚实的雨幕转眼隔绝了二人,赵霁仿佛失去依附的藤蔓,摇晃着靠上砖墙,暂时的绝望将他的身心化作虚无,融解在漫天掩地的疲累中。
回到卧室,唐辛夷仍站在原地,此刻他们正做着同一个噩梦,僵硬的外表像锅盖掩住了锅内的沸腾。
无声伫立一阵,他木然问赵霁:“你不给我一个交代吗?”
赵霁无神答道:“我没什么可交代的,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不是我。”
唐辛夷狼奔袭来,接连几记重拳将他一步步打出房门,跌倒在雨洼里。
赵霁放弃躲避,主动承受他的怨气,依照商荣的指示为他从前的过错负责。
他的麻木不仁就快逼疯唐辛夷,掐着他的脖子强迫他发声,赵霁鼻血倒灌进喉咙,咳嗽着呛出血水,表情痛苦,腔调仍旧冷淡。
“你打死我也没用,不是我做的事,我死都不承认。”
唐辛夷嘶声呐喊,凄厉的惨叫撞在一滴滴雨珠上,好像无数颗心在空中粉碎,天地皆成泪海。
“骗子!睁眼说瞎话,那明明就是你,你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刚刚还甜言蜜语,现在又这样残忍地对待我!”
他疯狂抽打赵霁,闪电照亮他们身下的雨地,海藻形的血迹正慢慢浸润。
赵霁终于抓住他的手腕,阻止崩溃蔓延。
“你清醒点好不好,之前在街上我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对你那么冷淡怎么可能转身又去勾引你?我再下流也不至于像疯子一样反复无常!”
唐辛夷挣扎叫骂:“上次你说唐潇假扮你,那这次又是谁?总不可能是他的鬼魂回来作祟吧?”
赵霁怔了怔,在乱麻里揪住一丝线索,瞪眼急道:“唐潇说不定没死,当时他尸骨不全,脑袋不见了,仅凭一块护身符辨明身份,天知道那是不是他,他极有可能是借尸诈死的!”
他推开唐辛夷,爬起来跌跌撞撞四面奔窜,厉声嚎叫:“唐潇!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就躲在附近,你这个小人为什么装成我的模样干下流勾当,到底安得什么心?快给我滚出来,我要杀了你!”
地塌天荒的暴怒被唐辛夷当成装疯卖傻,上前揪住拳打脚踢,强迫他认罪。
赵霁也快疯了,一记记炸雷似乎直接滚到他的头皮上,烧得他皮开肉绽,耗尽忍耐,自暴自弃嘶吼:“我要是对你有过非分之想,做过越轨之事,马上五雷轰顶!”
说完跳上院中一株个头最高的老槐树,飞快爬到树顶。
此处距地面八、九丈,是方圆一里内的制高点,翻涌的云幕压在头顶,远近落下一道道闪电,干戈林立,杀气滚滚。
“老天爷,我没做过对不起商荣的事,没喜欢过其他人,若有半句假话你现在就来劈死我,劈死我呀!”
他站在枝头仰天张臂,声嘶力竭叫喊着,乞求上苍还他清白。刺耳的叫声饱含宁死不屈的决心,一声声扎进唐辛夷心底,蘸着他的血,书写对方的厌恶。
“我从没爱过唐辛夷,死都不会跟他在一起,唐潇你个王八蛋为什么这样恶心人,我不会放过你的!”
唐辛夷呆呆地任心血流尽,所有的爱意眷恋都化作血水上的浮沫逝去,露出了仇恨的残渣,这些残渣坚硬尖锐,当他走出赵霁家的大门已经有了一颗铁石的心,不再迷惘彷徨,不再软弱幼稚,他会变得无比强大,碾碎这些伤害他的人,以尸骨做碑祭奠血淋淋的蜕变。
骤雨去势迅速,下半夜群星满天,大自然的景象瞬息万变,正如这无常的人世。
商怡敏走出河神庙,回到方才的大树下,商荣孤零零站在那里,神情宛若一片被沸水反复冲泡的茶叶,完全失去光彩。
“赵霁呢?”
“……我没让他来。”
“你们吵架了?”
“出了点事。”
商怡敏判定这二人感情上出了问题,她对商荣没有真心,便谈不上关怀,假惺惺说:“你们之间的事我就不过问了,自己好好解决吧。”
商荣正不知如何向她解说那荒诞无稽的事故,听了这话心情反而放松许多,振作询问:“娘,孩儿一个人也能助您复仇。”
商怡敏点点头,不露痕迹地说:“周国国君柴荣是我的师弟,前些日子你在边关协助他打仗,可曾见过他本人?”
“高平之战后见过一面。”
“他看到你以后就没发觉异常?”
商荣说:“孩儿知道自己和娘容貌相像,这一年中都戴着面具示人,郭师叔也没认出来。”
“很好。”
商怡敏夸奖两句,又问:“你觉得这位师叔为人如何?”
商荣据实答复:“郭师叔宽和仁厚,睿智英武,确有君王之相,日后定会有一番光照史册的大作为。”
右脸突然一疼,一记耳光拂面飞过。
商荣惊惶地望着商怡敏跌入寒冬的脸色,不明白刚刚那些话有何不妥。
“你对姓柴的这么有好感,真想辅佐他打天下?”
商荣已意识到母亲与郭荣不睦,忙说:“孩儿与郭荣接触不多,只能凭印象评价,如果他是表里不一的小人,曾经得罪过您,孩儿自会站在您这一方。”
商怡敏切齿道:“他岂止是小人,实话告诉你,害死你外曾祖的凶手就是他。”
商荣大惊,当日他得知外曾祖父就是前汉隐帝的丞相苏逢吉后曾仔细打听其死因。民间流传的说法是隐帝即位后大肆诛杀权臣,迫使大将军郭威起兵反叛,苏逢吉陪同隐帝在刘子坡督战,被叛将郭允明的部下杀害,事后开封府尹刘铢据也倒向叛军,城内大乱,苏家被乱党洗劫,阖家老小皆死于非命。
商怡敏驳斥:“那都是后周朝廷胡编乱造的,郭威当日打着勤王的旗号起兵,篡位后不愿担上谋逆的名声,命人篡改了史书,散布假消息。你外曾祖和隐帝的确是郭允明那狗贼所杀,可苏家满门却是在开封沦陷后被柴荣亲自领兵剿杀的。上上下下七百多人,男女老幼一个都没放过,包括你几位尚在襁褓中的表兄姐。”
商荣脑门浮出汗水,苍白的脸化作烧红的炉膛。
“好歹同门一场,他怎能如此无情?即便受情势所逼,也不该亲自出面啊,孩儿还以为他是仁义君子,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一面。”
商怡敏冷笑:“换做是我,就算受人胁迫,自身又没有能力救人,大不了逃走便是,反正绝不会背信弃义残害友人。凭姓柴的本事,明明可以逃过郭威追杀,远走高飞,却选择当刽子手,替人行凶。目的是向他那姑丈表忠心,好跟着分一杯羹。此人从小利欲熏心,一心只想飞黄腾达,是天下最卑鄙的伪君子。”
商荣怒捶树干,悔恨:“孩儿有眼无珠,未识破小人嘴脸,居然辅佐这个无情无义的小人。”
商怡敏见他起了嗔恨,忙问:“那你说此人该不该死?”
她没能如愿催生商荣的杀心,因为这问题太难了。
若换成普通人,商荣立马动身去取其狗头,可仇人是国君,一国命脉的掌控者,牵一发动全身。
郭荣是个无情小人,但不代表他不能做个好皇帝。
历史上多得是枉顾道义,辣手无情的君王,比如汉文帝、唐太宗,可他们又都是盛世明君。放眼当今天下,周国是各个割据政权中最有实力的,特别是战胜北汉之后,国力更为强盛,大有希望结束分裂实现统一,这时为私怨杀死郭荣,势必引发动荡祸及苍生。
他犹豫良久,作难道:“娘,现在周国百姓安居乐业,中原局势也刚刚稳定,郭荣身后没有强有力的继承人,杀了他只怕会引发动乱。”
商怡敏挑眉:“你的意思是此人杀不得了?”
“您别急,孩儿的意思是不能操之过急,报私仇也不能不顾及黎民百姓的安危。”
商怡敏闻言,明白这都是陈抟教导的结果,这人修道本该修成自了汉,可十几年下来仍是满肚子腐儒思想,给商荣灌输了一脑子多余的仁义道德,实在可恨。
不过现在还不能反驳他,这孩子的是非观已经很牢固了,要驾驭他还得顺水行船。
“商荣,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名‘荣’字,和姓柴的重名?”
“……孩儿不知。”
“当年陈抟设计囚禁我,逼迫我放弃复仇,我为了让苏家的沉冤昭雪才用仇人的名字给你命名,就是想让你铭记仇恨,有朝一日替我复仇。”
得知自己一出世就背负了这样沉重的使命,商荣心生悲凉,却更加疼惜母亲,所有人都在与她为敌,她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他这个儿子,他绝不能辜负她。
“娘,您放心,您的冤屈我永世不忘,一定帮您讨回公道。”
“那你准备怎么帮我讨公道,难道就这样干等着不成?”
商荣请求:“此事不能流于草率,您容孩儿好好想想。”
“如果我要你明天随我进宫杀了姓柴的,你去吗?”
“他是该死,可是……可是不能是现在。”
商怡敏大失所望,假如商荣不肯杀郭荣,便失去利用价值,只是颗单纯的眼中钉,那还不如杀了干净。
她耐住暴躁,冷声道:“好,我给你时间考虑,三日后的子时你再在到这里来,到时必须给我答复。”
商荣见她要走,忙问:“娘,您要去哪儿?”
商怡敏未加一顾地远去,明显恼了。
商荣苦闷极了,一夜间两桩烦恼接连降临,像两座大山分别压在肩头,儿女私情还可暂时放置,母亲这边却怠慢不得。
他忧虑漫步,沿着隋堤走了很久,终不能在个人恩怨和家国大义间找出平衡,满腹焦愁似身旁的河水不知疲倦地奔流,身心经不住冲刷越来越困乏,靠住柳树走不动了。
不久翠霭离析,东方天际上红鳞摇波,涌出一轮光灿夺目的金盘,云浮丹碧,霞光万道,身前投射出浓浓的黑影,不管怎么奋力迈步都无法跨域,似乎寓示着眼前的困境。
这时身后蹄声群响,二十几个商旅装扮的人扬尘裹沙奔来,到他跟前勒缰住马,领头一人下马客气地抱拳一揖。
“这位小兄弟,我等从长安来的,想去开封进货,请问此地距开封还有多远的路程?”
商荣戒备观察,见他们背囊充实,有的骑马有的骑驴,坐骑良莠不等,身边虽带着兵器,但都是寻常刀剑,这年头世道乱,商人武装出行本是常事,便礼貌回道:“离这儿不过十五里,你们骑马半个时辰该到了。”
那人道声多谢,再次拱手作揖,商荣欠身还礼,埋头的一霎,那人遽然撒出一把白色粉末,距离太近,防不胜防。
商荣鼻尖闻到一股浓香,晕眩已笼罩全身,依然奋力一掌将对方打飞出去。
“抓住他!别让他逃了!”
余人迅捷包围,商荣勉力击退两三个近身者便不支欲倒,只当他们是不灭宗或者武林盟的人,宁死不肯落入其手,转身跳向河水。
一张钢丝编织的大网兜头落下,将他紧紧缠缚。
“当心别弄伤他!”
那最先挨打的汉子是这群人的头头,此时由手下搀扶着挣扎过来,捂住折断的肋骨上前阻止人们动粗。
手下们问:“卫督头,您瞧是这人吗?”
这卫督头掰住商荣的脸左右端详,雀喜道:“是是是,和画像上一模一样,准是他没错。老钟,你眼神够精,回头给你记个大功。”
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搓手而笑:“前几天听二猛子说在城里看到过这人,我便日夜不停地在京城附近搜索,昨儿转到这一带,远远瞥见他在河边溜达。幸亏刚下过大雨,天气清光线够亮,才瞧明白了。”
卫督头长舒一口气,他伤得不轻,却全无痛色,欣喜激动道:“这也是咱们运气好,另外那几支队伍死了多少人都没办成的事被咱们办好了,忙活大半年,如今总算能交差了。”
见商荣已晕过去,急命人用黑布口袋装好抬到马上,还一再强调轻拿轻放,好像俘虏浑身是宝,一根头发都价值连城。
随后下达新指令:“老钟,你快回宫禀报陛下,就说人已找到。大牛,你快进城弄顶轿子来,要坐着舒服的,但不能太惹眼。其余人跟我去那边的村子暂避,没我指示谁都不准乱动,咱们辛苦半年,升官发财全仗着今天,可不许出半点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