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万顷碧波, 衬得那一行行白鹭雪亮可爱,两岸山峦郁郁苍苍, 间杂着绚烂欲燃的夏花,绰然风景, 赏心悦目。
赵霁爬在船舷边愁对美景,悄悄回头望一望身后那闭目养神的男人,身体微微衬起,想伺机往水里跳。
屁股刚离座就听蓝奉蝶慢悠悠警告:“不怕吃苦你大可以再多逃几次。”
赵霁回想这三日遭受的各种折磨,余悸未平地坐下来。前日蓝奉蝶将他绑出李家,直接搭乘去岳阳的大客船,要在那里登岸返回苗疆, 赵霁不知他要拿自己要挟师长做什么, 问了几遍,蓝奉蝶都拒不理睬。二人一路明争暗斗,船行顺风,此时已来到芜湖。
下午停靠在码头, 一些旅客上岸, 又有一些旅客登船,都是些客商平民,老少贫富参差不等,其中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放着一只竹子编制的大箱子,看他推车姿态吃力,里面可能装了重物。
那些人大部分是短途客, 不进客舱,都散坐在甲板上,有的倚着行李打盹,有的相互说笑谈天,那推车老汉来到距赵霁和蓝奉蝶一丈远的地方,架稳木车,双手抱住竹箱搬卸下来。赵霁想上去帮忙,见他连连笑着说不用,便退了回去。老汉卸货后坐在船舷边,靠着那箱子时不时哼几句小曲,没和任何人说话。
赵霁无聊透顶,便跟周围人搭讪,可那些人看似友好,却都态度疏离,顶多四五句打住,他怪没趣的,背靠船舷翘起二郎腿轻轻哼歌,故意把脚丫伸得老高,蹭得乌黑的脚底板向着蓝奉蝶,尽力恶心他。
蓝奉蝶毫不搭理,低垂的视线偶尔瞟向刚上船的那批旅客,似电光轻扫,将他们的形容神态网络于胸。
他端坐不动,暗暗放出一群微不可见的蛊虫,江风流转,蛊虫瞬时覆盖了整座客船。不一会儿,船上数十名旅客一同闹起肚子疼,严重的满地打滚,许多人无法站立。人们吵吵嚷嚷,有说中毒的,有说遭瘟的,纷纷要求船家靠岸停船。
船家也怕闹出人命自家脱不了干系,加急摇驶停在一处小鱼港,那些腹痛的旅客带上行李,扶老携幼上岸去求医问药,也不知多久能复原,船家只好自认晦气地算还他们船钱,载着剩下一二十个没事的乘客继续航行。
赵霁先没在意,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没犯病的都是在芜湖港上岸的那批人,不由得惊怪起来。突然省悟:“那些人没来由的集体肚子疼,莫不是中了蛊?蓝奉蝶就在这里,他是放蛊的老祖宗,若是有人班门弄斧他断不会坐视不理,照这情形看,放蛊的人只能是他!”
他想这人虽可恶透顶却不会残害无辜,此举的目的大概是逼那些旅客下船,而这些没中蛊的人八成是他故意留下的,难道这些人是伪装的江湖杀手,结队前来袭击他?
他心弦绷紧,偷偷观察那些旅客,可能心有所感,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捕捉到不少紧张和慌惚,真是越瞧越可疑。
仿佛黑幕落下,天忽然阴了,江风越来越恶,云层中龙吟蛟啸,是雷暴的前兆。船家直呼倒霉,走上甲板向众人告歉,说江上马上要刮大风暴,必须靠岸停泊。
没说上三句话,一个虬须大汉起身靠近,陡然拔刀对着船家脖子一抹,血雾一闪,尸体已被踢落江中,他的同伴二话不说冲向船舱舵盘屠杀剩余的水手。
赵霁亲眼见那大汉出手,在他行凶时跳起阻拦,可惜太迟了些。当他扑去抓捕凶手时,蓝奉蝶也遽然跃起,直扑那推车老汉,一记伏虎拳正中大竹箱顶端,打得那箱子瘪下去一半。箱子里发出一声怪叫,底部流出红绿交错的汁液。
那老汉赶紧提起箱子朝后跳出数丈,赵霁见他揭开箱盖,里面滚出一只令人脊柱发凉的大肉虫。这肉虫有人腰粗细,长约五尺,呈暗红色,身上长满碗口大的肉瘤,身下蠕动着无数蛆状的小触手,脑袋已被蓝奉蝶打扁,瞧不出形状,正半死不活地扭动着。被它□□浸泡过的甲板嗤嗤冒起黑烟,转眼烂掉一大块。
赵霁腿一软,差点坐掉,上身被蓝奉蝶抛出的绳索套住,如钓鱼收线拽进船舱,赵霁扑在他身上,扯住他的衣袍方能站稳,回头一看胸腔几乎炸裂。
在他脑后不足五寸的地方,蓝奉蝶正徒手捏住一条拼命挣扎的似水蛭又似黄鳝的毒虫,这虫子也有一尺长,酒杯粗细,不见眼睛鼻孔,端头一张口袋似的豁嘴,长满钩针形的尖齿,噗嗤噗嗤不停张缩,滴出的透明粘液落地发出嗤嗤的声响。
施放毒虫的人就站在那帮旅客中,若非蓝奉蝶手快救回赵霁,他这会儿已成了尸体。
蓝奉蝶手爪用力一捏,指甲刺破毒虫体表,那毒虫像被烙铁夹住,立时瘫软死去。他扔掉死虫,肃然瞪视这些冲入舱房,团团围困他的男女,冷声道:“黑风谷的叛党余孽还没死绝吗?如今谁是你们的头目?”
那些人个个严阵以待,神似凶煞眼喷毒焰,那刻骨的恨意烧滚了江水,船身比先前摇晃得更猛烈了。
这时竹箱里落出的大肉虫一动不动死掉了,那推车老汉如丧考妣,爬在虫尸前大哭数声,凶神恶煞地冲蓝奉蝶吼了一句苗语,估计在招呼同伴动手。
蓝奉蝶岂容他们占得先机,左手按住赵霁头顶迫使他跪倒,右手一挥施放出一群傀儡蛊,同时用苗语念咒,十几个歹徒即刻生生抠出自己的眼珠,拉出自己的舌头,血流满地死去了。
敌方顷刻只剩下那推车老汉和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这三人能抵御蓝奉蝶的蛊虫,是真正的狠角色,死掉的那十几人加起来也及不上他们中的一个。
“带上这块玉躲到船尾去。”
赵霁接住蓝奉蝶丢来的黄色古玉,这玉有一股药香,想必能防蛊毒。在他转身避逃时,老汉从怀里掏出一只酒瓶,拔出塞子喝了一口含在嘴中,深吸一口气,肚子臌胀三四倍,活像一只待产的母蛤、蟆,接着望空喷出一团红色浓烟,那浓烟须臾散成网状,竟是无数火赤色的毒虻,振翅扑向蓝奉蝶。
分立老汉两旁的男女也一道发招,右边的枯瘦男子扯开前襟,腰上盘着一条黑色的毛鳞大蛇,蛇头长着一顶火红的肉冠,共有七只眼睛,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一只。那男的一声令下,长蛇便从他怀里飞出,化作一道玄色闪电扑咬猎物。
左边的高大胖妇亦学他敞胸卖怀,赵霁以为她怀里也藏了厉害的毒物,这一看直吓得屁滚尿流,那肥婆身上和死掉的大肉虫一样长满胡桃大的黑红色肉瘤,她像不觉疼似的,随手揪下一块,连脓带血掷向蓝奉蝶,多半是挨着就死的厉害家伙。
三毒连攻,间不容发,那大蛇抢先奔到,脑袋如葵花裂成七瓣,每一瓣都带有一只眼睛,粉色的内腔里布满尖细的毒牙。
蓝奉蝶不躲不避,右拳雷霆出击,直贯蛇头,速度更比对方快了数倍,登时将那毒物的牙齿骨骼打个粉碎,啪嗒落地成了一朵合不拢的向日葵。
群虻紧随而至,蓝奉蝶后跃一丈,咬破右手食指,当空洒出几点血珠,双手掌心相和,催动真气将那几滴血均匀地抹散开来,霎时他跟前仿若出现一道无形墙壁,毒虻们直挺挺撞上来,好似水珠凝冰,尽数僵死坠落。
此刻胖妇投掷的肉瘤也飞到跟前,蓝奉蝶似有些忌惮,敏捷地侧身闪避。肉瘤落在他身后一名水手的尸体上,如雪球融化,钻出数百只黑色小甲虫,只数息功夫就将那尸体吃成了骨架。
赵霁短时间内接连目击数种闻所未闻的狞恶毒物,惊恐得心脏快要落进裤裆里,紧紧捏住蓝奉蝶给的避毒玉,慌忙撤掉不久前对此人设下的诅咒,巴望他平安无事,这样自己方能活命。
蓝奉蝶化解三人毒招之际,同时以攻代守释放必杀的枯憔蛊,三匪只顾出击,一不留神脚底已失去知觉,石化般的麻木感一寸寸迅速漫上来,俄顷到了腰际。赵霁见那瘦汉子裤腰里涌上一圈污气,浑身皮肤正自下往上发黑枯萎,想来另外两个也是如是情形。
咚咚碰碰数声闷响,贼人们或跪或仰栽倒,各自以苗语大骂,死到临头,推车老汉向同伴厉吼一声,然后咬破手指在额头画出一道红杠。那瘦汉子和胖女人挣扎效仿,赵霁不懂他们的企图,蓝奉蝶却知道这是敌人赴死前的习惯仪式,忙转身奔向赵霁,抓住他的右臂跃出船舱。
赵霁略一闪神,船舱里接连发出粘湿的爆裂声,一股恶臭追击而来,舱外的狂风也无法尽数吹散。
他俩立在船尾,失去掌舵划桨者,客船顺水漂流,随着波涛大起大落,一丈多高的浪头不时拍上甲板,船身晃得像只筛子,各种物品磕碰飞散,死人们犹如诈尸般打滚蹦跳,景象万分骇人。
赵霁脚一着地就见客舱里泼水般爬出厚厚一层黑乎乎的东西,沾着的尸体看看化成骷髅,原来那胖女人临死运功将寄宿在体内的毒虫全部释放,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待着别动!”
蓝奉蝶推开赵霁,以掌力劈断一根桅杆,拖起硕大的帆布堵住毒虫来路,但这只能暂缓片刻,要确保安全必须马上离开这艘船。
他的轻功能屡水滑行,可此刻风浪太大,带着个大活人不易掌握平衡,中途也许会落入水中,不过那样也无太大风险,姓赵的小子水性不错,应该淹不死。
他正要行动,前方水面现出一片礁石,这里原是一座孤岛,现遭大水淹没,只余几块地势最高的岩石。他惊喜下改换主意,抓起堆在一旁的缆绳尽力一纵,轻轻巧巧落在一块岩石顶端。水流湍急,双足刚刚踩实,客船已如策马飞舆飘出去十几丈远。
赵霁正立身不住,飞驰的船突然顿住,任狂浪惊涛横扫顺打,船身只是起伏跌宕,并不前进,向被什么牵住了。
“臭小子,快过来!”
他顺着呼喊看去,蓝奉蝶站在岩石上紧拽缆绳,正与这几千斤重的大船拔河,就是亲眼所见,也极难相信那清癯的身体竟能爆发出这样的猛力。
“不想死就快来!”
经他提醒,赵霁发现那些毒虫已越过障碍,铺地涌向自己,急忙跳上船舷。此时与那岩石相距十七八丈,根本跃不过去,无奈下他只得踩着那晃动的缆绳以走钢丝的形式行进,风力迅猛,水波狂躁,绳索像在抽筋,饶是他轻功上佳也难免失足。掉落时抓住绳索,学猴子一样双手接力荡爬,这样反而稳当迅捷多了。
爬到一半,毒虫们沿着缆绳穷追,爬行速度极快,赵霁离终点尚有两三丈,它们已追到手边。蓝奉蝶大喊:“放手!”,先行松开缆绳,紧跟着抛出绳索套住赵霁手臂,在他半身已落入水中时飞快拉回来。
失控的客船被风浪劫持而去,在远处撞上一个大旋涡,船身整个竖立起来,一面散架一面被吸入水底。
蓝奉蝶见状长舒一口气,那船上装着大量致命的蛊虫,若船不沉没,待风浪平息后被人发现必将酿成死伤,现在这样还可免去善后的麻烦。
他们离开死地却仍未脱险,风暴正式来袭,空中雷电一个接一个劈下,地动天摇震耳欲聋,江面上白浪如山,四面水雾昏茫不能视物,水位倏尔又上涨了一丈,腾起一团状如五指山的巨浪,照二人当头拍落。
赵霁抱头蹲下,潮声如雷轰得他魄散魂消,那浪头却并未落下,而是散成了瀑布般的数道水柱八面飞泻,原来已被蓝奉蝶用内力击碎了。
“站到我身后去。”
男人镇静下令,随后盘腿端坐,导气运功以真气筑成一道防御墙,抵挡上游扑泻的水浪。赵霁埋头躲在他身后,耳听江声澎湃,风声凄厉,眼见鼋波掀天,浓云欲塌,仿佛被万千夜叉水鬼包围,浑身骨头快被恐翳拆得七零八落。
好在有蓝奉蝶抵挡,风浪始终未能突破关卡,虽是被水淋了个透心凉,仍稳稳待在这咫尺堡垒内。到了半夜,风暴渐渐平息,江波转缓,仅剩细浪潺潺,脱困的孤月爬出暗云,披着一层重纱,恍惚地望着浑茫的天地。
蓝奉蝶耗损不少内力,调息半个时辰,慢慢稳固神元,要想彻底恢复至少还得一两天。赵霁老实地守在一旁,见他吐气后起身舒展筋骨,跟着站起来,问他刚才那伙歹徒是什么来路,听他说:“那些是黑风谷的残部。”,又顺茬追问下去。
这事在江湖上流传甚广,他阅历少不曾听过,眼下总归无事,蓝奉蝶便帮他增长见闻。
话说苗疆蛊术在秦汉时代就已诞生,经过上千年发展衍变,门类百出书之无穷,诸天教是蛊术的集大成者,也是苗疆公认的蛊术正统。教派成立数百年,成为当地统治者的有力后盾,其掌教相当于整个苗疆地区的宗教领袖,各苗寨的头人吐司都会敬让七分。
要做到长治久安就不能搞邪门歪道,所以早在诸天教与苗疆的政治集团挂钩以后,教内便制定了极严酷的禁令,封禁了大量伤天害理的邪功蛊毒,其中包括飞头煞和血煞功。这些被废除的恰恰是教内威力最惊人的功夫,于是就有痴迷蛊术或居心险恶的人偷偷修炼,明知一经查处就是死罪,仍屡禁不止。
大约五十年前,一个善于伪装的违禁者通过一系列阴险手段登上掌教之位,纵容其亲族同伙大肆修炼禁术,时值唐末社会动荡,这些人利用蛊术四处谋财害命,造出无数人间地狱。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教中的正义之士终于群起反抗,经过艰苦卓绝地斗争终于杀死那名残暴的掌教,正本清源,重立教规,并全力追歼其同党。
那些党徒都是穷凶极恶之人,势败后躲入苗疆西南的黑风谷,此谷常年毒瘴弥漫,地势嶙峋险峻,栖息着数千种毒虫毒兽。恶党招兵买马,继续研究,又创出许多天地不容的邪术毒蛊,比如杂交培育毒虫,以活人练蛊,有的甚至用自己的身体饲养蛊虫……
蛰伏十几年后,黑风谷势力日趋壮大,对诸天教总坛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突袭,教中险些全军覆没,连时任掌教,也就是蓝奉蝶的祖父也在厮杀中阵亡,整个苗疆笼罩在血雨腥风中,人人谈蛊色变,可见战况惨烈至极。
蓝奉蝶的师父柳笑梅其时刚过而立之年,是教内最年轻也是最优秀的练蛊师,在局势岌岌可危时她决定违反教规练一只无敌的蛊兽来抗击叛军,躲进深山,花了一年半时间用她自幼饲养的一条巨人蜈蚣培育出万毒之王“千机蛊母”,带着它反攻黑风谷,杀得恶党溃不成军,从而平息了动乱。柳笑梅立下护教大功,却因违背教规失去了继任教主的资格,她的师妹何嫣也在培育千机蛊母时献身,令她愧痛终生。
令赵霁倍感惊奇的是,这个何嫣就是薛云薛莲的母亲。
他摸摸怀里的玉葫芦,终于明白上面刻字的含义,当年何嫣为保护诸天教撇下年幼的儿女做牺牲,葫芦里的断指也是在那时切下的。继之想起商怡敏曾经提到过千机蛊母,十八年前她为报复蓝奉蝶,潜入诸天教总坛偷盗那只蛊母,在遭到教徒围追堵截时释放了蛊母,致使绿竹寨群死群伤,柳笑梅也在战斗中丢掉性命。
那是她和蓝奉蝶怨仇的起点,赵霁当初听商怡敏叙述就已心惊胆摇,这时面对另一当事人,不禁想再行询问,通过不同视角窥看事件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