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带了高盖出了新兴侯府, 却在门口看到一辆华贵的云母车, 宋牙垂首立在一边,“太守大人,主上让我来接您!”慕容冲睥睨着他, 宋牙看他的时候有种张不开眼的感觉,他不在是关在深宫里那个绝食自杀哭泣流泪的小男孩了, 他长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修长的身材, 俊逸的眉目, 周身散发出一种阴骘的气息,让他几乎不能大口的呼吸,他要仰视他了。
慕容冲也不推辞, 只拱手道, “有劳了!”然后弯腰跳上车,挑帘钻进车厢里, 高盖在下面跟了走。
宋牙也上了车, 坐在慕容冲对面,看了他一眼,慕容冲神色淡然,似乎看不出什么,他松了口气。
一路上相对无言, 他不说话,宋牙更不敢说。
苻坚在未央宫的明华殿接见了慕容冲,他身边陪坐的是张夫人, 张夫人眉目如花,身姿妖娆,才思明辨,是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女人。
慕容冲踏着轻逸的步子进入未央宫,一直前行,进入明华殿,他没有一丝的胆怯,表面上是淡淡优雅的,如同朝阳中盛开的兰花,淡雅幽静。
他一路走来,淡然优雅,目不斜视,仿佛不是走在他曾经耻辱蒙羞的宫殿,而是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的地方,他披了满身的阳光,玉白的容颜让人眩目头晕。
苻坚正对殿门跪坐在重席上,远远看见清朗俊逸的身影走过来,心便跳得厉害,张夫人看着他眼睛呆呆着望着门口,连忙小声提醒道,“陛下,平阳太守马上就到了,”苻坚一下子醒过来,“哦!”然后低头饮酒,却还是忍不住抬眼去看。
慕容冲踏入明华殿的那一刹那,不止是苻坚,张夫人也呆住了,哪个美丽的女人不自负艳冠群芳,美比花艳?但是看见慕容冲,她才知道什么叫比较,什么叫比较之下浓浓的自卑,不过好在她是靠了才情才博得苻坚喜欢的,后宫本来就是美人云集。
苻坚看见他的那一霎那,对上他毫不退缩,毫不胆怯的目光,恍然回到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但是这个时候的感觉却是大不相同。
那个时候,他觉得他如同第一缕阳光,第一抹雪花,现在他的感觉却是他是这世间最美的所在,美得凌厉逼人,不再是那样柔软脆弱的花朵,而是比花朵还要眩目的花刺。如果他是阳光,那么也是夏至正午最炽烈的阳光。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让他心软心醉心碎的凤皇了,他已经变了,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尽管他依然那样美丽,但是他周身的气息,他那仿若万丈深潭一样的眸光,已经不在是自己的那一汪清泉!听见自己心底的遗憾,重重的叹息。
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套话,慕容冲都是淡然应对。
到了最后,苻坚盯着他看了半响,他没有愤懑,没有躲避,淡然优雅的,苻坚想到了郑心竹,他们越来越像。
唉!
如果他知道郑心竹……,会如何?
忽然心底有那么点残忍的期待!你们是不是,都可以那样的坦然?只有他午夜梦回泪湿衣襟?甚至会后悔?内疚?负罪?
他不是要同生共死的吗?他忽然觉得心里无比的愤懑。
“慕容卿,今年也十九岁了吧?在我们秦国,十九岁已经儿女成群了,太守却依然未曾成家,张夫人之甥女,美艳如花,兰心慧质,与卿堪称绝配,不知道卿意下如何?”苻坚朗声说完,然后盯着慕容冲细细地看,不肯露过一丝痕迹。
慕容冲站起来施施然走到中厅然后长揖到底,朗声道,“臣多谢陛下赐婚,但是臣已经有了媒妁之约,乃臣下表舅家的女儿可足浑丽倩!”慕容冲抬起头淡然地笑,盯着苻坚,没有一丝的畏惧和赧然,他的目光清淡如水,但是却让人不敢对视,没有人可以再来摆布他了,即使婚姻!也没有人再可以摆布他一分一毫!苻坚忽然觉得他害怕这个人。
没有什么事情,苻坚便让他退下了,他没有得到预期的安慰,却是更加的怅然若失,他希望看到他从前那样柔弱的目光,即使是恨也好至少可以让他回味,让他知道不止是自己在回忆过去的那段岁月。
可是现在只有他自己记得,记得那段自己心中最美的日子即使内疚又如何至少曾经拥有!郑心竹死了,慕容冲长大了,谁还可以和他共同缅怀?他忽然生出浓浓的伤悲,便朝着下面挥挥手,慕容冲朗声道别,转身离去,仿佛带走了满室华美,收走了漫天清辉,身后一片黯淡。
苻坚盯着他,眼神清冷,但是面容却憔悴下来,他老了,特别是看到成年的慕容冲,风华绝代的慕容冲,倾国倾城的慕容冲,他就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陛下,您累了吗?”张夫人伸手轻按他的额头,“卿,我是不是老了?”苻坚叹道,“陛下正当壮年,如何说老,如果陛下老了,那昨夜,妾可要怀疑是不是陛下了,咯咯!”张夫人笑得花枝乱颤,她是个才女,得苻坚喜爱,苻坚听她如是说,不禁笑然,有什么话比这个更好?
苻坚猴急地抓住张夫人的腰肢,脸贴上去,心里的叹息却越加的浓烈,心里的窟窿再也堵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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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可以说暮春,残秋,却没有说残夏,凄夏,夏日的浓烈都让人觉得蓬勃,不由自主的热血沸腾。如夏天一样火烈的人,在夏天里如何感受伤情?
慕容冲出了未央宫,却不肯乘坐云母车,让高盖先乘了车回新兴侯府,他要去个地方。
他迈开步子,甩动着宽大的袖袍,黑发飘逸,飘然远去,高盖叹了口气,径直回去了,慕容冲的个性,独来独往,让人不敢多言。
心里的悸动几乎漫过喉咙,心里虽然恨,但是却又无限的渴望,想着可以马上见到她,几乎想立刻地大声喊叫,放声高歌,那种渴望兴奋让他不禁轻轻地颤抖,他强迫自己停下来,握紧了拳头,定定神,用力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安定下来。管她是谁的妻,他一定要她,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不在乎等多久。
心下打定主意,加快了步子,到了巨鹿公府门口,却有一丝的胆怯,如果她现在非常幸福,她已经忘记他了,她愿意和苻睿白头到老,怎么办?使劲地攒紧拳头,咬着嘴唇,心头痛楚与兴奋交织,玉白的脸上漾起薄薄的粉色。
拉起黑漆大门上的铜环,使劲的拍了几下,便有人开了门,他只说拜见巨鹿公和夫人,那人看他飘雅若仙,气度不凡,便径自领了进去前厅,然后让他等候,他去请人。
不一会一个美丽的却有着浓浓岁月痕迹的女子款款走进来,她眉眼细致,但是却掩饰不住那些细小的皱纹,掩饰不住眼角深深地忧伤和疲惫。
李方敏看着眼前淡雅如水,雅丽脱俗的男子,深深地叹惋,怪不得她会不顾一切!慕容冲看见她,朝她微微颔首,“平阳太守慕容冲特来拜见巨鹿公和夫人,不知dd”慕容冲话没说完,李方敏苍冷地笑,“我是巨鹿公府的王妃,不过不是你要见的人,巨鹿公在后院,您可以亲自去见,我就不陪您了!不过,我却不保证您要见的人,能够见得到!”然后冷笑,转身,迈步出去。
慕容冲微微一愣,那个女人给人得感觉很不一般,她的话似乎话里有话,但是他没有去计较,他现在没有空闲计较多余的。他果然起身,然后叫醒旁边那个看他看得呆掉的丫鬟,“带我去巨鹿公的后院!”那丫鬟一听他说后院,唬得跟什么似的,“您饶了我吧,后院dd后院闹鬼!”然后浑身颤抖往外跑,慕容冲面色一冷,却蓦地伸手抓住她,“什么鬼?你们小夫人呢?”他厉声道。
那丫鬟却被他凄厉的眼神吓得晕了过去。
慕容冲扔下她径直去了。
是不是她和苻睿正在后院?情浓意浓?所以王妃生气了?慕容冲忽然觉得自己很害怕,几乎要落荒而逃,他养就这几年的涵养几乎一下便丢盔弃甲,但是他要坚持,他一定要看到她,看看她是不是很幸福,没有他,她是不是过得很幸福。他一定要看她,心里涌上一种悲伤,一种痛苦,莫名的滋味在胸臆间蔓延,越来越惆怅。
他快速地往后院走去,没有来过,却仿佛很熟稔,因为那里有她的味道。慕容冲走得很急,以致于经过花园的时候,花刺挂破了他的衣服他都没有注意,黑发随着他快速的挪动步伐飘了起来,衣摆更是飘然若飞。
他要见到她,无论是爱是恨;无论她见到他是高兴,是尴尬,他都要见到她,这种强烈的心情让他又高度兴奋起来,几乎象喝醉了一样,踩不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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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了,在转过去,就这样一直走,心情几飙到天外去……
走过去,却让他呆若木鸡,心跌入谷底,满眼疮痍,断壁残垣,黑瓦焦炭,一片凄然,到底怎么回事?!!!!!!!!
心一下子沉下来,兴奋的心情没有到达顶点就扑通跌落下去。
他看见一个满面胡须的野人在院子里凄然的哭喊,举着酒杯状如疯子,是他们说的鬼?他待要冲过去,却听他疯言疯语:
“举杯对月吟,哪能不伤心,我思君不在,君入我梦来!
心竹,心竹,心竹,心竹,心竹……我好想你!
心竹,我不恨你,我只求你留下来,
心竹,回来看看我,哪怕只是在梦里,好不好?心竹?”
细看之下竟然是苻睿!慕容冲忽然被一种深深的伤痛攫住,狠狠地,紧紧地,他微微弯下腰,前倾了身子,大口地喘气,耳边断断续续传来苻睿的胡言乱语。
“他们说是你杀了我们的孩子,他们说你要杀我,他们说你畏罪自杀!屁话,统统都是屁话,我不相信!心竹,我不相信,我要你回来,我要你回来呀!即使你要杀我又如何,我便让你杀了,你高兴了,你笑了,我也是开心的呀!
可是现在,你死了,让我上天无门,入地无路!
心竹,人生的苦痛莫过于此,我想随你一起死,可是却不能够,不能和你一起死,对我也是最大的折磨,你知道吗?心竹!
我夜夜梦见你,你还是坐在窗下缝衣服,你对我笑,说‘把你那脾气改改,我也跟着多活几年,’心竹,我想把我所有的时间都给你呀!
我让自己活着来承受这样的痛苦,用这样的痛苦,来深深的纪念你,心竹,你听见了吗?
院子里的海棠花又开了,你有没有去数?我每天都去数,每天都去哈!可是,为什么,从来没有梦成真过?
心竹,就算负了天下人,我也要你活着,活着呀,心竹!
只要你活着,即使放了你,我也愿意,我不要你死,如果死,让我来替你,如果我死了,你可以活过来,那么我毫不犹豫!
心竹,醒着睡着都是梦,为什么,梦里我还这么痛?
伤心为谁重,心碎为谁梦,不过是回了头,骗你把心掏空,到了最后,伤痕不会少一种。”
苻睿手舞足蹈,痴痴若醉,却看到门口一个翩然白影,恍若惊鸿,“心竹!”他大叫着跌跌撞撞扑过去,她眉眼弯弯,面白如玉,她嘴角似笑还含,她明眸善睐,她是他的心竹!
他抱着她,为什么她那么高?身体那么冷?他的心竹一直都是温暖的身体,暖暖的!
慕容冲听着他念得悼念郑心竹的那些疯言乱语,心沉到了谷底,他不相信,不相信他的心竹会撇下他自己去死,他求她死她都不肯,怎么可能抛下他自己去死?
他扶住抱住他的苻睿,苻睿脸颊清瘦的没有了平时的模样,高大的身躯轻盈至极,他扶住了他,然后轻轻推开他,他逼死了他的心竹?
他陡然的寒意让苻睿清醒过来,苻睿看着眼前恍若神仙的人,待到看清,却是慕容冲,他没有愤怒,没有暴躁,而是惨笑,“慕容冲,我们扯平了!谁也得不到她,她死了!”他残忍的一字一字地说出来!
没有眼泪,他的眼泪早流干了!
慕容冲虽然心底的恐惧越来越大,但是却强力支持自己,“我不会听你胡说的,没有我,她不会死!”慕容冲转身想走,苻睿却快速地拦住他,他的身体很虚弱,竟然踉踉跄跄,“她烧死在这栋屋子里,我亲眼看见的,你不相信?哈哈!如果她不死,我会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如果她活着,难道我不会和她鸳鸯比翼飞?哈哈!
“死了的,是解脱,活着的,却是生生的煎熬!我为你哭,为你笑,你却清梦万里遥!我为你把心抛,为你把魂掉,你却冷眼笑!
都说红尘苦,离去莫逗留,我说君常在,今却独徘徊!”
苻睿手舞足蹈,长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慕容冲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飘走了,他要去追回来,他连忙转身出去,走得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力道,好像踩在棉花堆上。
一切都是做梦,不是真的,他不会相信,虽然他害怕,可是他能感觉到,她还活着,他匆匆离去,却在门口撞到一个人。
李方敏看着失魂落魄的慕容冲,他的力气很大,撞得她很痛,看着两个男人一般的为她伤心,李方敏觉得自己是不是输了,看见苻睿伤心,她觉得痛快,解恨,但是心为什么粉碎,自己的青春怎么一去不回?
她天天躲在这里看他,看得她心碎,她的恨,爱,痛,不知道分不清,交织在一起,一样的折磨,万般的无奈。
用这样的方式独自拥有了他,即便他想着别个女人,她也能站在这里痴痴地看他。
这样的人生是悲哀的吧?
可是,她回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