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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府内, 一道厚且高的围墙将大宅分开, 东面二爷四爷是怎么分的不很清楚,西面五爷这边给切分出来一小片水域,另外其他五爷妻妾住着的都给分了过来, 前头的外书房和正门划给了二爷那边,刘旦缙便让在这边原先高台花园正前开了大门, 蹲了两尊石狮子。
刘四爷泽沐皇恩,刘老太爷的七七过完便奔赴疆场, 留下一众姬妾替自己戴孝守制, 因此划给的院子虽紧了些,四夫人也不好不顾头脸的嚷出来,且暂住一阵子, 寻思着不如在城里另寻院子买下来, 不比这抬头低头的差。
至于二爷,早有太傅暗中传来消息, 恐怕上面会酌情启用, 因此二夫人只管抓紧分接所得的产业,一分一毫盘扣清楚,京中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而元氏足足坐够两个月才好,依着刘旦缙的吩咐,不在家产上和两位嫂嫂争驳, 免得小财失了面子,大事便难以开口。
出房的头一件事便是拜见两位嫂嫂,因为分家的事儿已经尘埃落定, 三妯娌倒是其乐融融,似乎根本就忘了元氏小产的缘由。
待回了房,不忙收拢管家的大权,让五位姨娘立足了个把月的规矩,自己慢慢把各种账册清算,理清楚家里上上下下这两个月的大小事,才雷厉风行处理了几个偷奸耍滑仗势欺人的东西,不动声色的给了万氏没脸,却没有动苏氏一分。
至少面子上,妻妾仍旧是其乐融融的。
房间里的光线渐渐暗下去,安嬷嬷端了烛台过来,想要劝夫人爱惜身体,又怕自己多事乱了夫人算账,只能默默陪在一旁。
感觉到光线明了一些,搁下笔,元氏抬头看见安嬷嬷一脸的担忧,安慰的笑了笑,又抚着指套低头沉思了好一阵。
才将炕几往边上挪开要歪靠着,安嬷嬷忙上前搭手。
“夫人先用些热茶。”
唤来丫鬟服侍夫人净手净面,让秋烟细细匀了香膏与元氏,“……这可是舅爷从海上弄来的玩意,光是闻着就比京城里那些清贵。”
元氏见她如此殷勤,心中甚是安慰,“嬷嬷太仔细了,不过是哥哥拿来哄我的玩意,你也当了真,……嗯,慢慢揉一揉。”秋烟手指轻柔有劲的在元氏太阳穴处轻轻按摩。
安嬷嬷把炕上的那些账本搬拢在一处,锁在匣子里归置起来,回头笑道,“是不是上等的嬷嬷我还能看不出来?从前只有七小姐妆台上有这东西,精贵的跟什么似的……”
元氏一笑,随意往一旁懒懒歪着养神,渐渐安嬷嬷絮絮叨叨的声音就变得模糊起来。
外头细竹轻手轻脚的进来,瞧见元氏似乎睡着,秋烟正指挥着丫鬟们退出,便拉了安嬷嬷往一旁低声道,“嬷嬷,孙让家的派人回来了。”
元氏耳中猛然听见孙让家的就醒了,脑子里转了几圈,闭着眼随意问道,“什么事。”
细竹上前微微屈膝,“夫人,去庄子接六姨娘的派人回来回话,人都在外头候着,说是——”声音迟疑。
元氏皱了皱眉,抬手揉了揉眉心,淡淡道,“没接回来。”还真是一群饭桶。
细竹垂首不语。
六姨娘自出府以后,频频送回的消息都是身体欠安,问夫人求大夫产婆之类,甚至有一回连着三天遣人回府求医,听着惊险无比。可夫人前先是月中静养,不理外头的事情,回头就把这事儿交代给大姨娘万氏。
……后来到底从城里寻了郎中和两个有经验的接生婆子过去瞧,最后是怎样也不知道。
眼看着就是六姨娘临盆的日子,夫人忽然想起要贤惠,把人接回府……
安嬷嬷安慰了元氏几句,打发细竹出去。
元氏忽然睁了眼,“嬷嬷,爷去苏州还有几日回来。”停了停,冷笑道,“不过是个乡下的丫头,给她脸是抬举,怎么着还摆起架子!”
安嬷嬷瞧见夫人要下炕,忙过来服侍披了件单衣,“您仔细着凉,虽说是四月,地上寒湿气还是重,”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言其他,“——五爷做的是大事,听下面说,往年去苏州都是一半个月左右。左右咱们舅爷一同过去,想必更要久一些,夫人不用担心。”
元氏嘴角弯了弯,拍拍安嬷嬷手臂下了炕。
“算了,去问问是怎么说吧,连派了几趟人都没把人接回来,回回都有理由!……哼,莫不是盼着我亲自出马给她做脸不成 。”
“夫人!”安嬷嬷嗔道,“凭她!”
元氏脸色淡淡的,“去看益哥儿吧。”
安嬷嬷送走夫人,独自站着想了一阵,才领着细竹一同去问话。
秋烟随侍夫人去了益哥儿那边,还未进屋,就听见里面小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应该是刚睡醒还糊涂着,元氏急忙提裙进去,瞧见地上跪了一地的丫鬟,两位奶娘正抱着哄刚睡醒的益哥儿。
“怎么回事儿!”元氏大怒,“一个个黑心东西都给我滚出去!秋烟,把人交给安嬷嬷都给我卖了!看看,好好的孩子都被这些坏东西给挑唆了!”
益哥儿哭得好不凄惨,听见元氏的声音,立刻大嚷着,“母亲!母亲!都卖了!”
元氏抱过益哥儿,“哦哦”地哄着在地上来回走着晃,“母亲在呢,益哥儿勇敢不哭,都卖了给哥儿出气!乖,去母亲房里吃好吃的糖果好不好?”
益哥儿抽抽着鼻子,死死搂住元氏的脖子不放,憨声憨气的答一声,“好!”
两个奶娘都是才选进来的,此刻祸从天降,早已哭得涕泗横流,哀求不止,其他那些年龄小的丫鬟早已吓傻。
元氏瞥了那两人一眼,冷笑道,“可见是长本事了!”瞥了秋烟一眼,抱着益哥儿出了去。
秋烟深知夫人的脾气,心知这些人恐怕保不住,便冷了脸将一屋子人狠狠骂了一通,这会儿也顾不上通知安嬷嬷,直接让人拿了关在柴房里。
这边元氏抱着小儿子晃悠悠的回自己暖阁里,几个姨娘规规矩矩的立起来,玉氏似笑非笑的瞟了脸色苍白的苏氏一眼,笑嘻嘻的快步走到元氏面前,“原来是益哥儿的大嗓门,还是夫人厉害,小哥儿只听您的呢。”
“可不是,我们益哥儿最好了,瞧这小鼻子红的,”说着就亲了一口,逗得益哥儿咯咯直笑,拿手抓推元氏的脸,元氏就着轻轻咬一口小孩子软肉的胖指头,也跟着笑了起来,“坐吧,哥儿要乖哦,咱们可别人看笑话!”
说着,扫一眼几个来请安的姨娘,“死妹妹可是身子不舒服?脸色很不好看呢。”
益哥儿脸上挂着泪,虽然听不懂元氏的话,眉眼已经笑嘻嘻,扒着元氏的脖子扭着屁股撒娇,跟元氏着见苏氏,又疑惑起来。
苏氏心里极苦,这一向被元氏整的浑身疲苦,万氏又处处和自己作对,此刻再瞧见自己的小儿子在这个女人怀中撒娇痴缠,这心都要碎了,勉强苦笑,“多谢夫人关心,并无不舒服。”
元氏便不再看她。
用帕子细细替益哥儿擦了擦脸,抱着小孩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梅氏玉氏说话。
等这群人都去了,元氏也觉得疲倦起来,瞧见旁边侍立凝思的安嬷嬷,索性把益哥儿抱上炕去滚着玩,“嬷嬷?外头是怎么回话的。”
益哥儿抱着炕上的大枕蹭蹭的滚了一圈,香喷喷的十分好闻,瞧见母亲并无不高兴,兴奋地又滚了一圈。
安嬷嬷回了神,亲自调了糖水端过来喂哥儿,放松了表情答道,“和前几次说法一样,几个接生婆子都说是胎相弱,不寿,兴许就是个没福的,……孙让家的恐怕担不起这个,就耗着了。”
元氏皱眉,“胎相弱?”
“是啊,前一阵子夫人月中,庄子那边来了好几拨人求大夫,”安嬷嬷叹气,揣摩着元氏的心思道,“当时夫人身子弱自然不能听这些事情,是万氏经的手,后来听说渐渐好了,不过女人坏孩子这种事,谁也说不好什么。况且……”
元氏抬头瞥她一眼,“吞吞吐吐。”
安嬷嬷苦笑一声,“况且,那边是个小姨娘,大家不过求个平安而已。”
元氏冷笑,她姨娘当年小产过一回,请来的那些个大夫哪个不是狗眼看人,拿着大把的诊金却根本敷衍了事,就因为她姨娘是妾、上不了台面!
最后只能恨恨道一声“万氏!”
益哥儿看见母亲骤然冷下的脸色,也不敢乱扭,乖乖的抱着糖水一口一口的喝。
安嬷嬷见状,不再多嘴,借着小哥儿引开了话题。
谁想到第二日突然传来消息,苕子岭庄子里的姨娘竟生了一个小子!
……
叶英儿此刻笑成花儿一样,抱着自己生出来的黑丑疙瘩看个不停,小婴儿四斤多一点,照着自己的体重比例算是正常的,只是丑的很,眼睛嘴巴都挤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来长的像不像自己。
可她们都说像极了!
叶英儿忍不住俯下身子就亲了一口儿子,手指逗一逗他的小脸蛋小耳朵,小家伙嘴巴蠕了蠕,喉咙里发出细幼的哼哼,两只肉肉的拳头不自觉的就举放在头顶,两只小腿儿曲着呈小□□状,中间那坨肉呼呼的小鸟可爱死了。
这样傻笑着坐了一阵,怎么都看不够。
言嬷嬷端着一盅肉汤进来,瞧见姨娘坐着,急急的过来,“我的好姨娘,您多睡着,才耗了精气神怎么就做起来了!”
叶英儿抬头一笑,“言嬷嬷,不妨事儿的,睡够了。”
言嬷嬷心情也是大好,将汤碗递上,“快把这碗汤喝了罢,大补呢。”
叶英儿知道那是什么,不消人劝,自己忍着恶心把那东西一口一口吃下去,根本没吃出味道来,吃一口,回头看一眼儿子,随口问道,“嬷嬷中午吃的什么?”
“刘福家的蒸了糕,咱们都分了一些,很好吃呢。”言嬷嬷笑呵呵道。
叶英儿将最后一口汤喝了下去,汤碗递出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歪躺着,“跨院那边呢?孙让家的在府里向来都有脸面,可别让人在吃食上给大家伙不痛快,要缺银子问我要,不缺那半斤八两的。”
兴许是闻到香味儿,床头睡得憨气的小家伙喉咙咕噜了一下,小小的身子似乎扭动了一下,紧接着就开始“嗷嗷”的啼哭起来。
“啊呀,怎么哭啦”不等言嬷嬷反应,叶英儿最喜欢儿子这种干嚎,听起来特有力气,笑嘻嘻的转身哄他,可小婴儿浑身软的能吓死人,软得她直叫唤,“嬷嬷!快帮我!……这怎么抱啊!”
言嬷嬷笑着放下碗,不厌其烦的教六姨娘怎样把小哥儿抱在怀里最好,笑道,“这样就好了,姨娘没经验,不妨事儿的。”
叶英儿“嗯嗯”着,用一早准备好的烫过的温热毛巾细细擦拭赶紧乳|头。
言嬷嬷看着皱眉,出声道,“不如让奶娘进来——”
“什么奶娘不奶娘,”叶英儿扫她一眼,将儿子团搂在胸前,“她们吃的什么我吃的什么,能一样吗?别喂坏了孩子。”眼神制止言嬷嬷说话,一心一意的专注小儿子吃奶事业。
小家伙也很聪明,鼻子迫不及待的朝上次吃过的地方拱啊拱着,就把小脸拱到奶嘴跟前,喉咙又响了一下,嘴巴嘟着将软软的奶|头蹭来蹭去。
叶英儿嬉笑着逗弄了儿子稚嫩的小嘴巴,而后将奶|头塞进去,小东西身子立刻就激动起来,天生的吃货,一被点拨就立刻奋力拼搏起来,小嘴巴咕噜咕噜的咂咂个不停。
连大人都似乎能听到小婴孩大口大口吞咽奶水的声音。
叶英儿的心都软了。
言嬷嬷趁着空把床上房间里收拾整齐一些,待小少爷吃饱了,抱回自己手里拍拍背回个奶,然后小心的放回床头内侧,包的舒舒服服的。
一旁叶英儿系好衣带靠坐在床内侧,抱着这坨软家伙十分费神,多歇了一阵,轻轻地拍着孩子让他慢慢消化,不自觉又望着自己生出来的小东西发起了痴。
要怎么补自己的身子,发出很有营养的奶水来,怎么把孩子样大,怎么教他读书学习做事,教他在这个世界里如何成事等等等等……
“……姨娘?”
“哦,怎么了?”
言嬷嬷再三掂量,有些话还是要劝一劝,将几个丫鬟派了活出去,轻轻道,“姨娘,东跨院住着的那几位,等着您的话呢。当初是因着快要生了,咱们才拖到现在,如今,恐怕那边没心思拖了。”
叶英儿闻言嘴角微微上扬,目光从自己儿子身上挪到床边侍立的嬷嬷,“坐着说,”指了指床侧的圆凳,待人坐下,便问道,“这倒是,不过,嬷嬷是怎么想的?”
言嬷嬷虚坐在那里,姨娘问的话在心底思量了好一圈,犹豫的很,就算是为了小少爷的前程,姨娘也不该托着各种话不回刘府,更何况,凭着五爷对姨娘的宠爱,回了府里只怕是夫人也会对姨娘有所担待的。
叶英儿看着她的表情,一望而知,叹了声气,“孙让家的给我这个面子我承受了,不过嬷嬷,我这个人心小,做不来大事,有子万事足而已。其他什么的,有或者没有都与我没关系。”
言嬷嬷一愣,没想到姨娘竟这么跟她说了出来。
“嬷嬷,是怎么想的?”
言嬷嬷抬眼,六姨娘的眼睛清澈神采,不似作伪,……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姨娘的意思,是要在这里——”这话却说不出口,总不能说,姨娘您眼界太低会害了小少爷?!
叶英儿微微笑着,目光放到窗棂上,外头几只小土狗完全没有刚送来时候的怯弱可爱,才两个月的时间就长得凶猛无比,总喜欢呲着獠牙在院子内外窜来窜去的吓人。
外头应声一般忽然传来一群狗儿吼叫的声音,乱吵吵的好不热闹。
言嬷嬷一听就知道那群狗在胡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立刻站起来道,“……听起来,似乎是在跨院那边,”顿了顿,见六姨娘并无不耐烦,各种心思迅速转了一圈,说笑道,“自姨娘生产以来,这几只狗儿再不肯吃旁人喂的食,您看,这都第几次在院子里疯闹了,不如把它们放到外头自己去觅食?免得不留神冲撞了哪里可不好。”
“是吗?”叶英儿嘴角含着笑,很无所谓的道,“虎头它们好好地怎么会去那边胡闹?更不说这几道巷子门的麻烦,我看就是那群闲人惹得是非,惹恼了虎头才对。”
朝言嬷嬷摆摆手,“不用管这些,好不好都是府里给他们发月钱,咱们不必讨好的赶着,免得让人轻贱了去,白白拖累了我们哥儿的名声!”
言嬷嬷不好再多说什么,心里十分不理解六姨娘的心思。
既然是为着哥儿的名声,外面养的怎么能和府里养大相比?!更何况她们是因着“克主母”的名声出的府,更要难堪一些。
说起来,自六姨娘抬进府,五爷从来都是格外偏爱的,这一回一举夺男,天大的好事儿,大大方方回到刘府谁也不敢对姨娘不敬,比在这穷乡僻壤的乡下好过无数倍!
正待言嬷嬷寻另外的来劝六姨娘,就着夫人派来人接名正言顺的回府,叶英儿淡淡道,“对了,也是我忘了问,青菊最近过的怎样?”
言嬷嬷闻言神色难看起来,才准备好的话一下子泄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