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景秀山清, 绿树成荫, 风景依旧。
一道快速掠过的人影,打破药王谷清幽静谧的氛围, 百鸟惊飞, 隐约可闻淡淡的血腥味飘荡。
门庭小院内,老神医望着一个方向, 眉头微微皱起,半响,正当他迈步往外走的时候, 擅闯者落入了庭院之中。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
“老头!救人!”
未等老神医开口教训这个擅闯药王谷且对他出言不逊之人,便见对方一副急迫的神色朝他靠近, 那股血腥味更加浓郁了。
这个看上去本该是风姿卓然的男人,此刻却颤抖得不成样子,唯有那双牢牢抱住怀中之人的双手,是那般的稳,仿佛害怕动作稍大便会失去最重要的人似的。
身为医者, 自然是以患者为大, 老神医将男人的神态看在眼里, 倒也不计较对方的无礼了, 而能够擅闯药王谷且不受伤的,对方必然有些本事。
视线落在男人的怀里,亦是血腥味最浓郁的源头,那一身黑衣令血液的颜色并不明显, 只是在衣料损坏的地方,一条伤口分外狰狞,背部接近心脏的位置,更有一支金色的弩-箭全根没入,只留出半指长的尾端。
人已陷入昏迷的状态,脸朝内被男人抱在怀里,以至于令老神医看不清他的面容,只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不过这些并不妨碍老神医快速做出反应,他推开一个房间的门走进去,同时对外面的男人说道:
“将他放到床上去。”
老神医之所以被世人尊称为神医,其医术自然是十分高明,所以刚才他便一眼看出了受重伤那年轻人的情况很不容乐观,几乎是只剩下一口气吊在那儿。
而且,那箭上还有毒。
白夜动作轻柔地将人放到床上,就自觉地退到一边,让出位置给老神医,他将隐约发抖的手背到身后,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床榻上的人。
老神医看到那熟悉的面孔,有一瞬间怔愣,然后眉头紧锁。
“我需要热水、烛火。”
房间内除了床上昏迷的人,就只有老神医与白夜,所以这话是老神医对白夜说的,指使一魔教之主做事的,恐怕也就只有此刻的老神医一人了。
然,白夜却做的心甘情愿。
腹部的伤口倒不是最致命的,真正棘手的却是接近心脏处的箭,所以老神医需要将那弩-箭□□,整个过程都处在一种仿佛窒息似的紧张感中。
不仅是老神医,就连旁观的白夜,竟也在不知不觉中冒出了一身冷汗。
“手术”结束后,却没有人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老神医一脸复杂的看着白夜:“虽说是保住了命,但能不能醒来还得看他的造化……或许,也有可能一辈子都是如此了……”
老神医又说:“当时那小子说的应该就是你了吧……”
他看着白夜,用一种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又略有些嘲讽。
“……自作孽啊。”
白夜背对着老神医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说话,然而隐在袖口内的手却捏得指尖发白。
他终是明白了,那种又懊悔又疼痛的感觉。
却终究是迟了。
白夜转头看向床榻的方向,窗外温和的阳光投射进来,柔和了那安静沉睡的男子的眉眼,仿佛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像是受到了感染般,一抹微笑在白夜唇边绽放,那笑愈发扩大。
怎么会迟呢~
他在心里甜蜜的说。
***
君王朝史记:
永元二十七年乙亥,七皇子君瑜渊于大理慈云寺养病归来,皇帝悦之。永元二十八年戊子,皇帝病重,朝廷絮乱。同末年,太子逼宫,众臣惶惶,七皇子谋略,令大将军刘滔潜伏,大胜。永元二十八年乙丑初,皇帝崩殂,举国哀悼。
同年,七皇子即位,定年号为永和。
……
君瑜渊穿着这身代表着身份地位的龙袍,坐上那个王座,目光平静地俯视下面群臣,听着他们的觐言。
新帝登基,伴随而来的是各种麻烦需要处理,别人都认为做皇帝逍遥,可掌控着天下权柄的人又怎会轻松?更别提是现在这种朝廷薄弱的时刻,需要解决问题的奏折简直要堆满御书房。
此时正是针对北上那群蛮族蠢蠢欲动的行为,所展开的激烈讨论,大臣们说的面红耳赤,有人提议趁此机会一并解决了这个隐患,也有人保持反对意见,认为新帝才刚即位不久,应该以巩固王朝权利为主,等等这些。
只是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是,王座之上的新帝,那看似认真的表面下,恍惚不在状态的神情。
丁公公原先是刘夫人的心腹,后面被刘夫人派到君瑜渊身边做事,如今也是非常了解他这位小主子了,所以此刻他便是有些纠结的看了眼下面吵得越加激烈的大臣们,在心里考虑着要不要提醒主子一下,神游也不要在上朝的时候神游啊!
话说,那天在养心殿发生的事情他也是迷迷糊糊,太子哦不,现在应该叫谨王了,当时听到谨王逼宫甚至是控制了整个朝臣官臣的时候,他简直是要晕过去,所以在看到仿佛如天神般降临的刘大将军时,那一系列迅速又强悍的动作令他直到事情结束才反应过来。
其中,丁公公听到了一个名字:社伊。
据说是主子在宫外时的挚友,整个逼宫事件里令他们得以大胜的关键人物。
于是丁公公来了精神,四处去打听,如此一个即是主子的挚友,又令他们反败为胜的人,怎么也得好好见一见啊!
然而,当他来到养心殿,看到的却是一个面目呆滞,仿佛身体里只剩下一具空壳的主子。
当即他便大惊,以为主子受了什么严重的伤,只是伤是有的,却不是他所认为的致命伤,于是他只有愈加疑惑了。
在了解了大概的事情经过后,丁公公也是很复杂,他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为那人祈祷,希望他不会有事吧。
……
御书房,君瑜渊将一本棕黄色的奏折摔到地上,正好落在进门的丁公公脚边。
丁公公顺势弯腰将奏折拾起,拎着手里的热茶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递上,看他动作流畅的模样,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只是,这次君瑜渊却没有接过他手里的奏折或是茶盏,而是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地说:
“我要出宫。”
丁公公手一抖,险些将那热茶打翻,连忙劝道:“陛下三思!如今朝内局势不稳,您可不能离开啊!且外面余孽并未彻底根除,恐危及陛下之安危啊!”
君瑜渊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不是询问,是通知。”
丁公公只差老泪纵横,却也知道陛下一旦做下决定,便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
皇帝出宫是一件大事,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反对,说几乎其实有一个人没有表态,那就是大将军刘滔,他似乎知道了君瑜渊出宫的目的是什么。
当刘滔找上君瑜渊的时候,正好刘夫人也在。
“……贸然出宫,那你知晓他现在在何处吗?又是生是死?”
面对刘夫人如此明白的质问,君渝渊的脸色有些发白,然而他却是微微垂下眼睑,说:
“母后,抱歉。”
半响,刘夫人率先败下阵来,她叹了口气,道:“母后也不是不明白你的感受,母后也感激他,感谢他,只是现在这个关键时期,也容不得你半点任性啊……”
“还是让他去吧,朝中不是还有你我顾着吗?而且以渊儿如今的实力,能真正伤到他的可没有几个。”
突然传来的声音令君瑜渊转头望去,入目却是刘滔向他投来的一个让他安心的微笑。
于是有了刘滔的帮衬,刘夫人很快就不说什么了,只是给了君瑜渊一个期限,不管期间有没有找到人,时间到了他就必须回来,国不可一日无君。
君瑜渊露出这段日子来的第一个笑容,点头应了。
……
药王谷外,君瑜渊看着眼前这片熟悉的森林,眼角忽地有些红了。
他想过很多地方,甚至是隐阁,但他最终却是走到了这里。
心脏又开始隐隐抽痛,以前那些伤害在他身上的痛楚,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反馈到自己的身上,那般鲜血淋漓。
君渝渊深呼吸了一下,指尖攥紧,那牢牢钉在原地的脚步,终是艰难地迈出去了。
其实他一点也不平静。
甚至是惶恐的。
他怕,他没有赎罪的机会。
他怕,那人悄悄地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怕,再也看不到他了……
药王谷外是设有阵法的,若没有专门的人带领,擅自闯入者只会将命留在这里,成为大地的养料。
哦,你是说白夜吗?他不是人。
咳,当然,对阵法有所了解并专研透彻的人,也不是不能够破解阵法,更有厉害者,甚至会在不触动阵法的前提下,潜进去。比如白夜。
此刻,君瑜渊显然是不懂此道的,所以他被阵法里的陷阱弄得狼狈,至少没有受伤还是多亏了他高强的武力。
不过,若他还是如此执迷不悟,想要继续闯入的话,会受伤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毕竟人皆疲惫。
半个时辰后,他终是进了药王谷,却是老神医察觉了不对过来观看,才发现了被阵法搞得狼狈之极的他。
老神医并没有立即带他去见人,虽说是猜到了他来的目的,但以前那些事还历历在目,老神医不确定他来找人不是为了所谓的“报仇”。
在心里,老神医其实是偏向那孩子的,虽然小时候收徒不成,但老神医却是认了他了。况且从那魔教教主的口中清楚地知晓了真相,老神医的心则更是偏了。
只是老神医不说,君瑜渊却一刻也等不及。
他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他的消息,却在有所动作的时候又踌躇不安,害怕听到令他绝望的答案,所以君瑜渊一时间竟犹豫了。
看到前方那个熟悉的小院,如此近的距离,一股控制不住的欲-望在胸腔内发酵,咆哮着,催促着,掌控着他的躯体。
“让我……见见他。”
从喉咙里传出的声音,干涩嘶哑极了。
他拒绝承认那个令人害怕的结果。
再也没有比此时更令他焦躁,心脏揪紧,连呼吸都屏住了。
等待的时间是如此漫长,就在他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的时候,才听到老神医慢悠悠的声音。
他说:“一杯黄土,也要看吗?”
君瑜渊一瞬间愣在当地,嘴唇微微颤抖:“您……说什么?”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老神医却不再言语。
“你骗我是不是?!”
君瑜渊提到了声音,甚至有些尖锐。
他的眼睛完全通红了,心脏绞痛到极致,如同一片片锋利的刀刃一次次切割,疼痛难忍。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下去。
“……告诉我,他还在……求求你了……”
像是野兽绝望的哽咽,眼前渐渐变得模糊。
前一刻还气势凌人的君瑜渊,此刻却只剩下柔软的内在,然后被那个绝望的“现实”撕开那道扭曲狰狞的伤口,再次弄得鲜血淋漓。
空气似乎静默了一下,老神医淡淡开口,他只问:
“你后悔吗?”
君瑜渊完全怔住了,身体开始颤抖,那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响,震得他头晕目眩,几欲不能站立。
后悔吗?
他想对天大喊:如果能重来一次……!
可惜,没有如果。
眼泪就这么沉默的流下来了。
模糊了视线,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很后悔。”他极轻地咛喃。
然后抬起那张被泪水侵湿的脸,声音沙哑地说:“我后悔了。”
“……所以,你回来惩罚我好不好?……”
如此脆弱,如此的无助。
……
“你跟我来吧。”
老神医说,便领着他进了院内,来到一间房门前。却并未再说话,径自离开了,独留彷徨无措的他站在那里。
心已经死去,只有一具空壳何用?
最终,君瑜渊还是将手搭上房门,缓缓推开……
心脏忽然猛地跳动了一下,身子瞬间出现在房间内,却在距离五尺外蓦然顿住。
他突然害怕这只是一个思念之极的假象,如镜中花、水中月,一碰即碎。
然而,脚步却又无法控制的缓慢的小心翼翼的又坚定不移的靠近,再靠近。
直到手指触碰到那白皙的脸颊,感受到指腹下的温度,像是再也忍受不住般,眼泪骤然滑下来了。
他放任了自己,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无声的嚎啕大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