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梁子君出生之前, 叶轻便知若是个女婴, 李纯佑定会不甘,是以他胁迫了稳婆,让李纯佑以为出生的是一个王子, 然后他便将这个女婴当成男童一样的养大,李纯佑从来没有怀疑过, 毕竟没有那个王会亲自教养孩子,哪怕这是他唯一的孩子。
叶轻想过直接用一个男婴换了李纯佑的这个公主, 但是终还是没狠下心。毕竟, 这将是李纯佑唯一的骨血。
只是事情最后却没有和叶轻想的一样发展,这个孩子一直到了八岁才会喊一声“父王”,更不要说读书识字!这样的孩子以后怎么可能登基成王?!于是李纯佑终还是又动了心思。
那一天, 李纯佑站在王宫里, 眼睁睁的看着叶轻杀掉了宫里所有的女人,眼睁睁的看着叶轻带走了他唯一的儿子。
五年后, 叶轻回来了, 依旧是一身红衣,媚眼如丝,只不过却是只身一人。
李纯佑说:“回来就好。”对于那个八岁才能说话的孩子却是只字未问。直到半个月前,当答复跟他说,他活不过一个月的时候, 他才问:“德儿他还活着么?”
叶轻说:“活着。”
李纯佑这一生里,叶轻几乎满足了他所有的愿望,如今他想见他那唯一的傻儿子李德, 叶轻自是一定也要让他如愿,何况李德一点都不傻,只是忘记了些事,只是……是个女子。
当然,李纯佑只需要知道他的儿子如今一点都不傻就够了。
叶轻跪在地上,艳红的披风在地上铺成一个半圆,他低着头,长长的发稍几近及地。在这之前,梁子君从来没有想过他这样的人有一天会把头低下,会把膝盖磕到地上。
地上难道不凉么?!
那条西夏最宽的街道上几千颗人头也都如叶轻一般的低着,没有人说话,这个黄昏的大兴府安静的出奇。
梁子君不知道是不是但凡王子都会有这样的待遇,但她知道如今这出一定是叶轻的命令,或许他是一边修着指甲,一边跟这些人说:“谁若是坏了我的事……”说到这里他会轻轻的在手指上吹了口气,然后再说:“你们知道的。”
想到这里,梁子君脸颊上漾开如昙花绽放那瞬间的灿烂笑颜,她看着黄药师,说道:“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多的人给我下跪。”
黄药师的笑却是开怀得很,这天下能让他想不到,又还算有趣的事情不多,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件。他说道:“那就跪着都别起来。”
当小六四蹄飞扬,一声长嘶之时,那些低头的人里终还是有一些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向前望去。马蹄强而有力的踩在有些破旧的青石板上,虽只一骑,众人却只觉膝下震如战鼓作擂。只见得双人一骑,而马上之人,一个是英姿飒爽,面如春风,一个是气冠千夫,豪迈肆意。如劲风呼啸而来,又扬长而去!
直到二人行至街的尽头,梁子君高抬起右手,而待她放下之时……
“平身!”小九的声音清亮如溪,而又浩瀚如海,伴着几只飞鸟扑起的翅膀直入云霄。
梁子君道:“我估摸着原本那赵砚让小九练了这个是等他自个儿登基的时候用的,这一嗓子只怕就是在成吉思汗的金帐里响起也不跌份。”
黄药师道:“那小子除了最后没当上皇帝,什么都准备齐全了。”
“现在看来倒真是这样的。”梁子君想了想,说:“你说他那时候有没有连皇后也备上?”
“备了,后来死了。”
这时天已经暗了下来,王宫正门的三个门道都是敞开的,并且灯火通明,就如同每一个等待游子归家的故园一般。
门内停着一驾三丈见方的黑色辇车,李纯佑正在几个人的搀扶下踩在一个太监的背上,企图从上面走下来,他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穿着一件黑色熊皮的大裘,戴着皮手套,但从他脸上高高的颧骨,凹下去的脸颊还可以看出,他已经是枯瘦如柴了。原本他应该是在梁子君进门的时候已经下来了的,只是梁子君到的比他想的早了一些。
梁子君与黄药师骑着马飞驰而来显然有些惊到了他,他的脚下一滑,边上的太监侍卫们吓得马上趴到了地上,惟恐让他摔到了地上。以至于梁子君将李纯佑扶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的时候,这些人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有些难以想象扶起的是一个人,梁子君的手上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的重量,或许这个人还没有他身上那件大裘重。
“恭迎王子回朝!”当几十个人扑到地上的时候,梁子君的有些无奈的看了看还高坐在马背上的黄药师。
黄药师的视线放在远远的天际,似是在欣赏大西北的夜色,脸上挂着……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趟也不算太亏,毕竟让黄药师觉得如此有意思也不是一个很容易的事。只是梁子君有些纠结于为什么自己不能与他一同笑,反而成为被笑的那个。
“德儿!”李纯佑艰难的拉下一只手套,用他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拉过梁子君的手。他有些激动,他说:“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你和我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梁子君用余光看见黄药师在听到“儿子”两个字时嘴角愉悦的抽抽,然后听见一个整齐的大和声:“恭贺王上与王子父子重逢!”
要说原本梁子君见到李纯佑还是很有些感触的,哪怕李纯佑已经瘦的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可没有人会认不出自己父亲。
只是这会子,她那点情绪都被那些大和声和看笑话的黄药师赶得所剩无几。
退后三步,按照西夏人惯来的样子,双手合十,然后三叩首:“拜见父王!”而再抬起头,便看见两行泪从李纯佑的眼睛里涌了出来。他哽咽着有些说不出话,扬手示意梁子君起身。
叶轻便是这个时候到的,待大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他取下脸上的银质面具,纵身落在李纯佑的边上,说:“半月未见便想我想得哭了么?”
李纯佑在见到叶轻的一瞬间,脸上忽然多了些光彩,这样的光彩看起来有些可怕,特别对于他如今这样的身体,就好象是回光返照。他想说什么,叶轻却问边上一个太监:“王上用过晚膳了么?可有服了药?”
那太监还未答话,李纯佑便说:“药服过了,晚膳自然是要等你和德儿到了一起用。”然后又补充道:“辇车里准备了点心,我有吃过一些。”
叶轻听了只是笑了笑,然后将他抱起,与梁子君道:“那我们先用膳?”
梁子君自是说好,只是李纯佑觉得在自己的儿子面前窝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不妥,怎想的却听见梁子君说:“父王有疾在身,便劳驾国师了。”
叶轻听了她这样说,又见她面上的确未有愠色,顿时来了劲,接道:“你我还谈何劳驾,生分了!”
梁子君只是笑而不接,走到小六的边上拉过马嚼子,牵着跟在叶轻的后面。与那马背上的人说:“夜色好么?”
黄药师却说:“灰有些大。”
梁子君听了低头轻笑,却又听见黄药师说:“以前倒不知王子喜欢牵马。”梁子君遂接道:“这夜色朦胧,岛主又是远道而来,小王这是惟恐您迷了路,误闯了哪个女子的闺房。”
黄药师听了还未说话,却是小二没忍住笑出了声。怎想的还没来得及请罪,便听得某小气的两夫妻同时说道:“小二,扣十两银子!”
于是小五与小九涨红了脸憋得有些辛苦,而跟随在后的众太监和侍卫却是面面相观,只觉得这事情怪得很,这马背上的人与王子双人一骑而来,从头到尾都未与王上行礼,甚至连马都没下,还让王子亲自牵马……
李纯佑自是早早的便注意到了黄药师,只是初时见了梁子君便忙着相认,而后叶轻便来了,也没来得及问,直到入了殿,就坐之时,梁子君将黄药师请到了自己的上首,而黄药师倒也不推辞,泰然坐下,李纯佑多少也猜到了一些。
而李纯佑没问,倒是梁子君先说道:“为父王引见,这位是我的丈夫,黄药师。”
小二,小五和小九面色如常的在心里为这个西夏王默哀,然后各自在心里揣测不知道这西夏王与叶轻谁是为夫的那个……
有些可悲,他们的职业素养让他们哪怕知道各自想的是同一个问题,却还是不能拿出来大家一起讨论。
李纯佑如今每次只能吃很少的一点食物,几乎从头到尾他都是看着梁子君和叶轻在吃,偶尔的会用有些纠结的余光看一看他儿子的丈夫。
用过饭后,梁子君与黄药师随着叶轻送李纯佑回寝宫休息,待到李纯佑在床上趟下之时面色已是呈浓重的蜡黄色,梁子君建议让黄药师为他把脉,他略迟疑了一番,终还是将手伸了过来。
原想应是要耗些工夫的,怎想的半盏茶的工夫都不到,黄药师便直言:“不出一月。”一时叶轻面色黯然,他终还是不死心的。倒是李纯佑坦然道:“一月便一月,如今德儿回来了,我活一月也够了。”他说:“一月也够准备登基了。”
梁子君顿时愕然,黄药师却是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