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 滟池生下一个儿子, 二太太一边遗憾这孩子没赶在老太太过世前落地,一边还是喜上眉梢,忙着叫老妈子做各种补品伺候少奶奶。其他几房约好了一起去看望滟池, 四太太虽然不肯放幼芝出来,奈何大太太来做客时还看到幼芝精神得很, 连个生病的由头都不能用,只能盯着幼芝出来。
滟池胖了许多, 浑身带着些许久不洗澡的味道, 然而她一个产妇,总可以理解。她自己一边对着安芝唠叨,说自己生儿子的时候本来也没有很胖, 为着证明还要安芝回想她怀孕八个月时的样子。回忆完了, 还要说都是生完孩子以后,进补得太厉害了, 迅速就胖起来, 最近天干物燥,流了好几次鼻血。偏偏婆婆心疼儿媳妇,还是好吃好喝的伺候,叫她很不安。
大太太笑道:“你是有个好婆婆,女人生孩子多不容易, 你生的又是大胖小子,你婆婆疼你是应该的,你就高高兴兴受了, 还不安什么!”
三太太又说道:“二太太现在可是熬出头了,孙子也抱上了,再过几个月冯家就来娶亲了吧?女婿也寻好了,真是没什么可再劳心劳力的了!”
明芝脸一红,撒娇似的跑到二太太身后。
正说着,奶妈抱着孩子进来,胖嘟嘟,倒是个白净孩子。孩子一进来便成了焦点,一群女人围着,又是逗又是亲,很是高兴。周家已经十几年没有小孩子出世了,太太小姐们都很稀奇这个孩子,一时间玩得不亦乐乎。
一会儿,老妈子进来走到二太太身边,说道:“太太,那个姜汁撞奶,厨房的张妈试了,做不出来。”
二太太一皱眉,说道:“不过是样小点心也做不出来,白浪费了东西。”
幼芝听见,说道:“这有几个小窍门的,二伯母的厨子是北平带过来的,不懂南方的小吃也是有的,不如我去帮个忙?”
二太太笑道:“哪里就劳烦你了呢,她一个厨娘,不会做这些,要她做什么?横竖逼着也会做了。”
幼芝说道:“还是我在旁边说一说,我们家政课上学过,我也做成过呢!”
二太太想了想,说道:“那厨房给你,你做着玩儿吧,要觉得没意思,只管上来。”
幼芝点点头,跟着老妈子出去。四太太看了两眼,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叫老妈子去厨房看看幼芝,二太太说道:“哟,瞧瞧,不过是做个点心,就心疼姑娘了。”
四太太笑道:“我哪是心疼她,是怕她笨手笨脚打坏了东西。”
大太太忍不住笑起来:“谁不知道你疼女儿,倒说这样的话,谁能信呢!”大家都笑起来,安芝察觉出异样,站到滟池身边,只跟她说话。
四太太强装着笑脸,过了一阵,又悄悄吩咐老妈子去看。老妈子回来说道:“七小姐正在厨房教张妈呢,说得头头是道。”
四太太点点头,又换来众人一顿取笑。
过了一会儿,也不见那点心端上来,四太太心里又急起来。因为是幼芝去做,二太太也不好催,只得是不是岔开话题。
又过了一会儿,四太太忍不住起身往厨房走,只看见张妈一个人在厨房里,根本瞧不见幼芝的影子。
四太太心里一阵抽痛,问道:“七小姐呢!”
那厨娘见四太太这样,也吓了一跳,说道:“七小姐做了一回没做成,说差了一样东西,出去买了。”
四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妈说道:“一样点心能缺什么?说这些你也信,你是死人啊!”说罢快步走出去,到门口问门房,众人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连劝也不知道劝什么。门房只说幼芝拎着手袋出去了,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四太太心急如焚,怎么也待不下去了,推说自己想起件急事要办,急忙忙回了家里。
安芝一直陪着滟池,等着众人上楼来,都奇怪四太太这是怎么了。安芝隐隐觉得恐怕是幼芝出逃了,只是不知道四老爷四太太能不能把人找回来。爱国没有错,趁着年轻想做些了不起的事情也没有错,可是幼芝的浪漫主义情怀太过了些,这些事情就不那么适合她了。安芝自然是希望四老爷四太太能把幼芝找回来,等过了这一阵年少轻狂,也许她能更冷静地看待今天的事情。
如果,等她经历了战火,现实,那时候换来的成熟,就太残酷了些。
“安芝妹妹!”滟池抓着安芝的胳膊,看着她。
安芝回过神来,疑惑地看着滟池。
“你刚才的神情可真严肃,我都要怀疑你要要掉自己的嘴呢!”滟池指指自己的嘴唇,说道:“咬得都发白了。”
安芝忙笑道:“我一想事情就是这个毛病,也真是不好看,我早点改了吧。”
滟池笑了笑:“你倒是自觉,不用别人说的。”
四太太走了以后,众人心里都存着疑惑,谈笑也不似刚才那样尽情,过了一会儿便都四散了。
幼芝借口买东西,从二太太家出来以后,就急忙拦住一辆黄包车,走了一段路下车,又换另一辆,连续换了三次,来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站台票进站,又补了一张票。因为怕被四太太找到,也没有联系任何人,便独自去了杭州暂避。
四太太并不知道幼芝的计划,一边痛心着,一边叫四老爷出去找女儿。然而这样的事情又不好大张旗鼓,四老爷去找了幼芝以往交好的同学,想着幼芝可能是去投奔那个大学生的组织去了。结果隐隐打听到裴宏宇这两年搞学生运动很有些成效,已经不止是学生之间的小打小闹了,他仿佛加入了一个很大的团体,行动也有些隐秘了。
四老爷更要确定是他拐走了幼芝,他来上海也有小一年,手面也算广,可是女儿被人拐跑这样的丑事总不好说出去,因此只能悄悄来。纵然急得焦头烂额,也不见什么成效。
四太太捂着心口,流着眼泪,一整夜没睡着,第二天早上,一咬牙,说道:“咱们就告那个裴宏宇拐带女学生,横竖也能把他找出来!”
四老爷一听,忙说道:“这怎么使得,真把女儿找回来,名声也完了。早几年不是还有女子革命总队的吗?当初就又很多人不安好心,诋毁人家,说她们行事不检点,一路革命,一路未婚生子的也有,你看那些女孩子有几个嫁的好的?更何况咱们幼芝是离家出走了,外人坏了心的,能说什么好听的呢?”
四太太流了一晚上眼泪,本以为都流干了,没想到这时候还是大颗大颗地掉下来,说道:“那有什么办法!难道真的看着她打日本人去?她打得了吗?!再说,谁知道是不是去革命了呢?万一叫人拐跑了,害了她一辈子,我……”
四老爷也是左右为难,抓着自己头发,心里又气又恨,只觉得裴宏宇把自己好好一个女儿带坏了,恨不得把他就地处决了才解恨。
四太太突然想到,说:“就这么办,即使被人知道,好歹能把她平安带回来,然后把她送给出国去,过三四年再回来,或者咱们一起都跟着去了,谁知道幼芝以前的事情?”
四老爷抬起头,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他活了四十几年,妻子女儿一直是最亲近重要的人,要为了她们舍弃故土,心里虽然不舍,到底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好的。便点点头,说道:“要这么说起来,倒也是个办法。只是裴宏宇的罪名不该这么说,就说他煽动年幼学生抗日,也总比拐带好听。”
两个人在一起商议了一个具体的办法,因为心里着急,效率也很了不起,才九点来钟,四老爷便请了律师,攀了关系,中午便在饭店请了法官吃饭。因为近来政府也严抓抗日分子,很是站在四老爷这边。
然而,周家七小姐离家出走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知道后来人们的关注减少了些,也不见裴宏宇落网,更不见幼芝回家。
四太太本来是周家几房儿媳妇里最时髦的一个,此时却是苍老了不少。每天一看见跟幼芝有关的东西,眼泪就要掉下来。她虽然可怜,却遭了二太太三太太的记恨,这件事情一出来,周家的女儿都不讨好,明芝又是快要出嫁的人,就怕冯家听见不好听的话,退了婚,那岂不是连累了明芝一生?
二房和四房便不再来往,好歹明芝夏天出嫁,才算和缓了些。然而二太太就是看不惯四太太只顾着自己女儿的脾气,吃饭打牌逛街的事情,是横竖不肯和四太太同行的了。
三太太也因为幼芝的事情吓了一跳,先是害怕,之后便是忌讳。幼芝到底是跟着赤化分子跑去革命了,还是只是为了抗日,三太太既不明白也不想管,只是觉得棠生鹤生的事业都开始上坡,有这么一个离家出走的妹妹,总显得家风不严。要是连累安芝不能嫁进方家,岂不是拜拜浪费自己一番谋划?因此三太太和二太太虽然常年不对盘,倒因为这件事情关系好起来,常常聚在一起抱怨四太太不懂事。
然而三太太的担忧并没有成真,棠生鹤生的事业都不错,安芝和雄辉的关系也越发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