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芝躲在房间里, 听见动静, 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正看见雪珊上了雄辉的车离开。
安芝抱着手臂, 歪着头靠在窗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直到老妈子上来,看见窗帘紧闭的房间里, 昏黄色调里一个婀娜的剪影。
“六小姐, 已经快中午了,厨房问您想吃什么,这就给您做去。”
安芝垂头想了想, 窗玻璃上的凉气袭来, 胳膊上起了一层疙瘩。安芝往屋里走,搓了搓胳膊说道:“老太太还在医院里, 我也没什么胃口, 你去做几样小菜就好。”
老妈子点头离开,安芝又坐回来,随手翻开课本,却怎么也看不下去。
下午,安芝帮三太太带去几套换洗衣服。也不知道是谁先说了这样的话, 几房里都传着说老太太病好了回府就要分家。周家向来仁义,然而哪一房都得有些私心,最后这段时候, 自然要伺候好老太太,免得老太太偏心。人一老又一糊涂,难免只认眼前,孝敬了几十年,最后前功尽弃的滋味当然谁都不愿意尝。
安芝常去医院,明芝幼芝自然也是常客,鹤生忙过完正月他便要去交大做助教,正着工作交接的事情,棠生倒是回家过年,一边忙着和沪上士绅应酬,一边常来看望老太太,倒是游刃有余。
老太太在医院住了月余,雄辉倒来探过五六次,任谁也看出他的意思。但是安芝面上对人家总是淡淡的,众人都想着应该是她姑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再说老太太病情一日比一日重,她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孙女,却和人谈情说爱,到底不好听也不好看。
三太太后来和姜家三少奶很是长谈了一番,把雄辉和雪珊在一起的利弊分析了一通,三少奶本来也觉得雪珊鲁莽愚笨,不值得为她着想什么,听了三太太的话,更以为然。
果然,出了正月,老太太便说要回府。众人自然要劝解一番,说什么在医院里有医生看护,有什么不舒服的也好照看。还要表一表心态,自己住在医院里虽然不方便,为着照顾老太太也不算什么。老太太摆摆手,说道:“我是个什么情况,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你们也不用说好话安慰我。趁着我还不糊涂,妥妥当当把这个家分了,也算我做母亲的替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众人一听这话,一个个神情复杂。有的惭愧,有的惊喜,有的眼圈一红,有的低下了头。大太太忙说道:“老太太,您不是说过,这样的乱世,为着家业兴旺,也决不能分家的吗?”
老太太挣扎这要坐起来,青姨忙垫了枕头扶老太太起来。
“如今大家族还剩几个呢?我在的时候,还能压制着,等我不在了,你们谁不想当家,谁不想自由自在?还可以平分家产,手头也是自由的,你们几个媳妇,也快都是婆婆了,还住在一起,听谁的话呢?”
老太太这样一番话,竟使得众人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三太太笑说道:“老太太,您福气大,身子也不算不好,哪里用急在一时呢?”
老太太伸手止住她的话,说道:“不用说了,今儿,或者明儿,就把我接回去。”
众人见老太太发黄的脸上露出不容反驳的神采,一个个屏声敛气,谁也不敢多说什么,但是心里自然是充满了期待的。老太太身子早就不好了,医生也早说明了情况。对于她的生死,众人也都看开了,所关注的,自然是财产分配的问题,因此现在他们心里的难过是远远抵不过对于财富的期待的。
当天众人就开始收拾东西,第二天一早,青姨伺候老太太梳洗,便由四老爷背着老太太上了汽车,没一会儿便驶到了周公馆。
一回家,老太太也不歇着,当时就打电话给姜公馆,请姜老太太过来,又请了一位同族的十三老太爷,两位账房先生也接到了通知收拾账本来见老太太。
到了下午两点来钟,周公馆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肃穆庄严。北楼的客厅里,沙发前摆了乌木茶几,以茶几为原点,一溜摆了七把椅子,三位老爷,四位太太围绕着坐下。姜老太太和十三老太爷坐在沙发两旁。二房的少奶奶滟池大着肚子,便给了一张脚蹬坐在她婆婆后面。小一辈的孩子们都站在父母的身后。
茶几上摆着基本厚厚的账册,老太太咳嗽两声,众人忙都整理思绪,注意力集中过来。老太太先朝青姨摆了摆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青姨脸上现出惶恐的神色,说什么也不敢过去。老太太说道:“你是老姨奶奶,你自己谦卑,可是旁人不能忘了你的身份。他们是我的孩子,但也是你带大的,就是叫他们跪在你面前你也受得起,更何况只是坐在我身边。”
青姨还想推辞,见老太太的神色,几十年的默契,她知道此时老太太不是跟她客气,便坐在了一边。
老太太笑着跟十三老太爷,姜老太太寒暄几句,便肃然说道:“咱们现在开始清点家产,分家的方法,等账房和两位公证人核对清楚了再说。”
众人纷纷点头,没有异议。账房开始念帐,姜老太太含笑听着,那边十三老太爷则翻动着账本核对。众人面上平静,心里却跟着核算。先从不动产开始,北平,天津,青岛,上海,南京,重庆的房产一共十三处;北平,上海,南京置办的地产。这些倒给二太太一个惊喜,这原本是当年北方战灾的时候老太太为留后路,由三个儿子各自出力去置办的,对外也没有说起。但是其他太太自然是知道的,只有二太太不知道。如今知道了,原本想着能继承的家产,便又多出一些来。
接着又是周家存在外国银行的现金,一共一家英国银行,两家美国银行,还有一家上海人办的银行。老太太插话说道:“这是周家的钱,地租,店铺的分红都在这里,你们日用花销的钱也是从这里出。至于工厂贸易行的收入,出了分红,都是归到他们的公帐上,一会儿再算,免得公私分不清楚。”
众人都点点头,心里猜测着老太太这样算账是为着什么。
姜老太太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感叹周家的富贵,暗自算算,姜家只怕远比不上。等各房的帐算清了,折了亏空,只怕剩下的也不少。
账房念完了银行的存款,果然老太太便吩咐清查各房的账目。四房竟然没有亏空,姜老太太现实诧异,愣了一会儿才笑道:“老姐姐好本事,几个儿子儿媳都这么能干出息,我也见证过分家,从没遇到过底下各房一点亏空也没有的家庭。”
老太太虚弱地笑笑,说道:“不瞒你说,富不过三代,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少有踏实肯干的。既然不肯干,自然领个挂名的差事,出去风花雪月,这样即便是有金山银山也要搬空。我这四个儿子都是有自己事业的,周家不养闲人。”
众人听了这话,均是脸上一凛。
老太太继续说道:“一个是房子地,一个是现金,我还有些首饰,留给几房儿媳妇做个纪念。”说罢,青姨站起身,一会儿回来时,身后跟着几个听差,搬着几个大木箱子进来放下,便退了出去。
青姨拿一样首饰就念一句,账房便记下来。这项工作便持续了半个多钟头,老太太的首饰清点下来,金的,银的,点翠的,珍珠的,还有极少钻石的,各色宝石戒指,宝石项链,佛珠,玉器便有几匣子。又有大毛中毛小毛衣料总共九只大皮箱子,老年间留下的锦缎纱帐布匹若干,另有以往过寿时的寿礼,各种古董,两只八扇屏风。半个多钟头一过,客厅已经铺得满满的。
老太太说道:“先放着,一会儿再说。”又对另一个账房说道:“你早年跟着老二,如今跟着老三做账房,周家生意上的帐你最清楚不过,你在这里跟十三老太爷,姜老太太核算一下怎么样?”
姜老太太忙说道:“这可使不得,这家里的帐,我硬着老脸听听,做个公证,你们工厂的帐可算是秘密了,我怎么好还听着呢!”
十三老太爷难得有这样呼风唤雨独当一面的机会,然而听了姜老太太的话,心里虽然舍不得,也只好跟着表态。
老太太说道:“既然两位都要避嫌疑,我也不好强求。”说罢,环视一众儿孙,说道:“我的意思,分家自然要平分,特别给你们青老姨娘留一份,剩下的你们平分。”
安芝心里暗自点头:青老姨娘到底个几位老爷没有血缘关系,要他们心甘情愿服侍她老人家也是强求。就是住在一起,顶多不闻不问,请几个人伺候着罢了。如今青老姨娘手里有钱,又当着姜老太太和十三老太爷把青老姨娘的身份抬高,都是为了几位老爷将来尽心孝敬她。不过,以青老姨娘的性格,她是不愿意做这个有可能招人厌烦的角色的,宁可一个人终老,也省的将来有人嫌她是个累赘。
果然,青老姨娘说道:“我哪儿也不去,只守着老太太!”
老太太手拍着青老姨娘的手说道:“我明白,你忠心耿耿跟着我这么多年,心里眼里就只有我,旁人也不与你相干。”老太太环视一周,说道:“这样,上海一套房子给老姨娘,让她一直在那里终老。”
三太太说道:“就是让我们奉养老姨娘也是应当的。”
老太太说道:“这是人家自己的意愿,我们自然要尊重的。”说罢,又翻开房产的一册,说道:“北平的老宅实在不好处置,北方要真起了战事,那房子也就不值钱了。可是将来若平静了,最值钱的便是那套房子。要说卖了它分钱,那样大的老宅子又不好出手,况且我们周家的根还在那儿。我想好了,这房子四房共有,将来你们把它修成四片,或要改建成个什么,自己商量去,我也不管。”众人沉吟了一番,也觉得这老宅不好处理,都点头称是。
老太太便将余下的十一处房产分成四份,面上看总是相当,列在四房名下。又有各地的地产,也尽量平分,至于钱财更是容易,约定好各房分得的数值。最后,老太太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青姨忙劝道:“老太太,您身子不好,还是歇歇吧。”
众人也都露出担忧的神色,老太太说道:“这还有两位老人家呢,怎么能耽误,让人家受累呢!”
姜老太太忙说道:“没关系,老姐姐还是歇歇吧,身子要紧,我们就是晚些回去也行。”
老太太摆摆手,说道:“就是几句话的事情罢了,”说着,望向四太太:“老四媳妇,老三媳妇,你们国内国外的事情见得多,来把这些都分了,要相等的四份。”又指着其他人说道:“你们都来做个见证,最后大房先选,依次是二房三房四房。”
老太太这个方法,倒教人不敢讨巧。三太太和四太太很是费心思,有商有量地分了,大老爷和二太太见分得均匀,也说不用先挑,老太太给哪样就是哪样。老太太点点头,指点着他们分了,请账房登记在册。
“家里的东西都分得了,剩下的就是店铺,贸易公司和工厂的钱了。我说,这是生财的东西,马虎不得,自然不能卖了换钱平分,也不能只归一个人管。既然两位公亲不肯听咱们的帐,那就等明天,老三老四来报账,把产业分股。大房从政,如今赋闲没有收入,但是我们家能兴旺起来,这些年做生意没有人为难,是靠着谁?”
四老爷忙说道:“全是靠着大哥在官场上回护,咱们家有政府的势力撑腰,否则要艰难多了。”
老太太点点头,说道:“所以,大房占三成股份。”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三老爷四老爷点头,其余人也都点头。二太太攥紧了拳头,嘴唇都有些发白。她一直怕,怕孤儿寡母给人欺负了。信生又不是很有出息,只怕人家不顾忌他,二房要吃亏。
老太太的眼光扫到二太太脸上,二太太浑身一凛,就听老太太说道:“二房寡妇失业的,信生的死差事收入也不多,着实艰难。况且当年老二也把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条,算是给你们做了个好基础……”说着,老太太语气有些哽咽,二太太见老太太还顾念旧情,忙扯了帕子捂着脸哭起来,哭了一阵,强忍着安慰老太太说道:“老太太……这……已然是这样了,您也看开些,别难过了。”
老太太想起早亡的儿子,心里着实难过,哭了一阵,由姜老太太劝着回复过来,再看几位老爷,早已经红了眼圈。
“你们若还顾念着兄弟之情,二房占三成,可有异议?”
三老爷叹一口气说道:“当年二哥带着我走南闯北,我这些本事,多半是二哥教的,我愿意二房占三成。”
四老爷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点头。二太太面色缓和,三太太却咬紧了牙关,扫了四太太一眼。四太太看看四老爷,不再说话。
老太太说道:“剩下的四成,三房和四房平分,你们可觉得吃亏了没有?”
四太太摇摇头,说道:“一切听老太太的安排。”
三太太笑得一脸和煦,说道:“听老太□□排。”
老太太说道:“但是要说管理公司工厂,这些年老三老四的成绩大家都看得到,所以这贸易公司由老四经营,工厂和店铺由老三经营。每一季度,都要向各房公开账目,只要不连着闹亏空,大房二房就不许干涉人家的经营。”
姜老太太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原本以为要吃亏的三房四房也都微笑起来。要说经营管理,手上自然有活钱,大房二房也不懂经商,挪用了他们也不晓得。
老太太说道:“现在算是分清楚了,十三老太爷,您来立个字据证明一下吧!”
十三老太爷忙答应了,写下一份证明,一式两份,由姜老太太和他各自保存。老太太说道:“等把我的事情办完了,就办这分割交接的事情吧!”
二太太此时满心感佩老太太,说道:“老太太,您何必把这些话挂在嘴边呢!您不过是去了一趟医院,这不是已经快治好了么!”
其他人也都纷纷劝解,老太太靠着沙发闭着眼,脸上冷汗直冒。众人一看不好,忙把人抬到床上,打电话叫来医生。又是打针又是推拿,中医西医齐聚一堂,忙活了半天才醒转过来,喝了一碗粥便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