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素脸上冷汗都冒了出来, 偷眼打量安芝, 见她并没有发难的意思,忙说道:“怎么会,我真的是去买菜而已。”
安芝笑道:“我知道你向来谨慎, 不过也忒谨慎了。现在也不是旧年间,早就不许买卖人口了, 你就是现在离开我们家,我们也没法请得动警察局帮我们抓逃奴。再者说, 是女子都要嫁人的, 难道我一辈子不提,你就一辈子瞒着吗?小心瞒来瞒去,倒把好姻缘错过了。”
若素见她说得挚诚, 犹豫了一下, 说道:“我自从来府上,都是照顾小姐。如今您婚事不顺, 我怎么好……”
安芝笑容顿住, 想了想,不由苦笑道:“原来是这个意思,我说呢。不过,我总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情不顺利,就见不得别人快乐, 那我岂不是报纸上说的心理变态患者了吗?你是一个聪明人,我既然表明了态度,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若素看了安芝一会儿, 说道:“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只是觉得好奇,就常出去走动。后来认识了一个姓宁的老太太,她女儿坐月子,她来女婿家里伺候。后来和她熟了,又认识了她的儿子……”若素越说声音越小,一会儿干脆听不到。
安芝觉得好笑,这个时候又顾不得她害羞的心思,问道:“就是他吗?”
若素脸颊通红,说道:“就是他,他姐姐虽然当了少奶奶,可是他们家并不富裕,他是个小学教员。”
安芝微笑道:“既是为人师表,想来总不会错,你说了出来,看来是有心和他结合的,是吗?”
若素此时脸虽然是红的,但还是抬起头很是郑重地说道:“小姐既然不忌讳,我就厚着脸皮讨这个便宜。我……我想出去嫁人了。”
安芝没有想到她到最后竟是如此直白,愣了一下,笑道:“那很好啊,一件大喜事。”沉默了一阵,安芝说道:“你,小卉,苏梅来到我们家也有七八年了,小卉和苏梅有家人,都留在北平,只有你跟着我来到上海。我知道你一直担心自己的前程,我也替你想着。可是我一个没出嫁的姑娘,不好开口干预这个事情,本来想着嫁人之后给你安排一个有本事又没有阶级观念的人,可惜我自己却诸事不顺。”到这里,安芝再说不下去,只觉得百感交集,一时间竟没有言语。两个人都沉默着,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他也是认真想要娶你的吗?”安芝问道。
若素此时越发觉得,安芝虽然比自己小两岁,却俨然有了女主人的风范,便说道:“他……他跟我说过,但我并不是自由之身,他还说他愿意等,若有什么用他的地方,也愿意出头。”
安芝忍不住笑了,说道:“那他是个很好的人了,我自己也是遇人不淑,不好给你什么建议,你若觉得没错,就回去准备吧,我来告诉太太,到时候请他过来提亲吧。”
若素没有想到这事竟然这样简单就要办成,强压着心里的狂喜,故作平静地跟安芝道谢。她鞠躬的时候,安芝问道:“你这一走,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若素愣了一下,便说道:“他家虽然紧张,但却是讲面子的,未必肯叫我再出来做工。”
安芝点点头,做使女到底阶级是矮了一截,娶的时候不在意,并不代表以后继续做老妈子人家会同意。更何况,那人也是学界的人物,即使叨陪末座的一个小学吏,只怕也是不肯的。
若素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安芝一个人独自坐在书桌后,因为背着窗户,只留一片黑影,分外寂寥。想到自己一心想成为她的心腹,她是太过小心,这些年一直一个人,心里难受的时候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若素心里忍不住感慨,轻轻合上门。
安芝的手放在书桌上,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自己对于若素,从来没有推心置腹过,然而却信她是个拎得清的人。现在她也走了,以前的同学还留在北平,幼芝明芝又各有心事,自己身边还剩下谁呢?
老太太……老太太真的对自己灰心失望了吗?说自己倔强,她又何尝不是呢?
安芝感叹一声,回到自己房里,披上一件大衣,来到北楼老太太的住所。一进套间,就看见青姨端着杯茶要进里屋,见安芝进来,忙说道:“老太太正乏着呢,我给她沏了一杯浓茶,免得晚上又睡不着。”
安芝忙说道:“浓茶对身子不好,我进去陪老太太说会儿话,过了这阵就好了。”
青姨点点头,和安芝一同进来。老太太屋里有个年轻的小大姐,正跪在床边给老太太捶腿。安芝示意那人起来,自己给老太太捶起来。
老太太闭着眼睛,缓缓说道:“安丫头来了?”
安芝一愣,抬头看看老太太。
老太太睁开眼睛,说道:“你是在我身边儿长大的,你进来我能不知道吗?”
安芝眼眶一热,忍不住低下头。
“前几天各房的孩子们都围着我转,只有你没动静,你近来也忒不识时务了。”老太太歪着身子说道。
安芝双手停了下来,说道:“我让您失望了,不敢再给您添堵。”
老太太微微起身,换了个姿势,示意安芝坐下,说道:“有什么失望的呢?人老了,希望也就没那么大了。我只求你们过得平安顺遂好了,况且你也不是多么大逆不道。挺有道理,再过个三五年,你双十年华,堂堂的名校大学生,身边不是会有更好的吗?”
安芝靠近老太太,说道:“我让您着急了。”
老太太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我是急,就怕三五年是等不了了。前些日子我做了个梦,从此以后就寝食难安……”说着,老太太拧着眉毛,身子似乎都在颤抖。
青姨忙上前,说道:“老太太又多心了,您别再想那些,身子早好了!”
老太太突然睁大眼睛,抓着安芝的手臂说道:“你说得对,堂堂正正做人,靠自己!我一直都怕,因为怕,我也做过不该做的事情……”老太太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安芝,面上的皮肤都是松弛的,眼睛却极为锐利,于平时的慈祥安稳大不相同。
安芝吓了一跳,扶着老太太,就听见青姨按着老太太要躺下,嘴里还劝着:“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老太太何必想呢?如今儿女双全子孙满堂,您是有大福气的人……”
老太太嘴唇颤着:“用不了几年,我也要下去见她们了……我以前是绝不怕的,现在我到底该不该怕呢?”
说完,老太太重重喘着气,慢慢躺下来,神情极为疲惫。
安芝实在是又惊又怕,以为老太太是魔怔了,看了看青姨,从她的表现来看,似乎老太太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青姨安顿老太太睡下,拉着安芝走了出来。安芝还忍不住心惊,问道:“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青姨看看安芝,低头沉默了一阵,叹口气说道:“大家子的事情,说不清楚。”
安芝想了想,老太太不是长房长媳,从孙媳妇一路做到当家主母,周家在她手上中兴,手段自不必说。但就子女来看,老太爷当年据说也是有几个老姨娘的,如今除了她的丫头出身的青姨,一个也没剩下。四男两女都是老太太所生,这里面总得有什么事情。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可能不以为意,如今老了,胆子也要跟着变小,朦胧之中,自然害怕死后被那些结过梁子的人纠缠。
安芝看着青姨,点点头,心里想着,大家子的少奶奶,就是这样苦!如果男子有担当还好,若是个花心的,左一个妾,有一个姨太太,明争暗斗,岂不是家宅不宁?谁又能担保自己的手段是堂堂正正见得光的呢?
老太太一天比一天显得憔悴了,身上的病渐渐发作,精神又不济。安芝的心慌乱起来,眼泪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来,只能用手背挡着。
青姨见状,也是心酸,拉着安芝进了自己房间,说道:“你这孩子,老太太还活得好好的,你这么哭,不怕看见的人说你讨老太太的晦气?”
安芝吸着鼻子说道:“我……我没忍住……”
青姨叹口气,那一块帕子给安芝擦脸,说道:“六小姐,你听我几句话行吗?”
青姨在周府的身份有些尴尬,说是老姨娘,对于老太太却像是一个老嬷嬷,但是底下的子女对于她都是毕恭毕敬。虽然备受尊敬,青姨却从来和善。这时她怕是有话要教训自己,当然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安芝忙点头,说道:“老姨娘有什么话,只管教给我。”
青姨说道:“老太太对于你一直另眼相待,不光是因为从小把你带大,还是因为众人都说你是姊妹们里最有出息的。你父母双全,比五小姐好;性子稳重,比七小姐好,又是念过书的,比大小姐好。咱们家嫁小姐,都愿意和门第高一些的结亲,好处我不用说了,想必你也明白。只可惜,现实陆世杭,再是吕钧翰,都是空欢喜,老太太是觉得,最得意地孙女儿,打了她自己的脸。”
安芝心里歉疚,又觉得这歉疚来得有些委屈,便低着头,不说话。
青姨继续说道:“老太太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想法也就变了,她是不会再跟你生这个气了。”
安芝心里一暖,说道:“谢谢老姨娘,我……”
青姨摆摆手,说道:“你先别急着谢我,我还有话要说。你说你要独立自强,仿佛是有些道理,然而别说咱们家,哪一家的小姐不是一直养尊处优,谁出去独立了呢?抛头露面难免有人说闲话,若是将来嫁了人,夫家不准许,那又怎么办呢?”
安芝神色一黯,说道:“现在大公司里,也有女职员,学校里也有女教师,职业妇女已经不少见了。”
青姨说道:“若是能做一个女中或是大学的教员,那确实是体面,不过所挣的钱也有限。我给你出一个主意,说句犯忌讳的话,将来你要得家产的,不如用嫁妆做些生意。找一个靠得住的经纪,或是跟人合股,或是置办房产地产,好歹是保身立命的产业。”
安芝心里一惊,看着青姨。从来她对青姨一直礼遇有加,但是终究把她当一个不远不近的长辈,如今她说的这一席话,真的算是掏心掏肺了。自己何德何能,得老姨娘这样照顾?想着,心里越发感激,说道:“老姨娘,我……”
青姨说道:“你也别嫌我多事,其实偏疼你的何止老太太呢?你若真能成一个新女性,不必在憋死人的家庭里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也算是成全了我的心愿了。”
安芝看着青姨,她此时也是两鬓斑白,年过半百的人。这一生只为着老太太活着,没有子女,其实也是没有丈夫。这样的一生,自然是有无限的遗憾。况且……
安芝这才想到,老太太这样的形势,若真的去了,周家分了家,青姨去哪里?她一生为周家鞠躬尽瘁,但却一直是这样尴尬的身份,怎么办呢?
安芝看着青姨,嘴唇动了动,她知道这样的话不是自己能说的,好在青姨明白她的意思,扶着安芝的胳膊把她往外送:“回去吧,多余的事情都别想。”
青姨关上门,安芝看着深红的门板,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门后的两个老人,一个子孙满堂,偌大的家族里说一不二;一个备受尊敬,平安一生。然而在她们垂垂老矣的时候,却是心无所依。安芝擦去泪痕,走了出去,想着,无论如何,哪怕吃点苦头,少享受些富贵,也不能活成她们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