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从烧烤会回来,骆林把手机充好电了打开一看,段非的短信就跳了出来,
“你别生我的气。”
骆林去洗了个澡,把头发擦干了出来,才慢慢地回了一条,“明天几点,”回复好了,把手机轻轻放在了一边。
他的房间里并不暖和,早春的夜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吹得他浑身都冷。他住的地方向来被他整理得很干净,但是不怎么有人气。整个房间的装饰品就两样,书桌上的一只水晶天鹅,和书柜上摆着的一张只有两个人全家福。那是他好几年前探亲的时候拍的,上面是二十出头的他和四十出头的母亲。经常下地干活的母亲老得很快,那时就看起来像个五十岁的人。距上次回家已有一年多,不知道现在她又老成了什么样子。
要搬出去的房子找好了,骆林也有了一份足够支持他生活的工作。他已经三十了,别的男人到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成家立业,但他还是一个人。唯一的亲人没能接来身边,他也没有什么恋人。认真想来骆林连一个能一个电话打过去肆意诉苦的朋友都没有,异常地孤独。
在lgm的几个月过去,他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没觉得有什么后悔的。之后做什么?他却不是特别明白。
他第一次对现在的生活感到犹豫。
一次次的走秀,一次次的拍照。承蒙大家看得起他,他得以见识各种各样的大场面,穿更好的衣服,过更好的生活。很多人催着他走快些,再努力一下就能爬的更高走的更远。
但是然后呢?
他的野心并不那么大,到这年纪最想要的无非是一个家。想要个人能陪自己说说话,下班之后两个人一起待在一起看书看电视。他可以给那个人做好吃的饭,对方或许会在他睡着时为他掖掖背角。
原先他劳心劳力地当一个管家,不知不觉就有了幻觉,说自己也是那个家的一部分。现在那个幻觉一般的家都没了,他便又回到一个人。
曾经何式微经常到他找他说话,有时吃个饭,聊聊天。他很怀念当时的感觉,现在却不敢和何式微见面。
何式微想要的太多,催逼得太快。他很想说,你等等我,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要考虑的太多,反应过来太慢。我知道你好,但是请你等等我。
每个人说了喜欢他的人,都急着想从他身上要个承诺。但是承诺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说出来的东西。骆林如果真喜欢上了一个人,会用他的命去对那个人好。他想着的是一辈子,不是一个合则来不合则散的游戏,也不是一时的迷恋。别人拿出一点点的感情做饵和陌生人交换,骆林拿出来的是他的一整颗心。
他就好比一条一生只认一个主人的狗。忠心耿耿的,直到上一个主人将他开膛破肚地扔在街边,他才死了心,捡回一条命。
而现在,那个曾经几乎要了他一条命的人再来找他,他也忍不下心回咬那人一口。
对于段非,他最后放任这么一次,也就结束了吧。他只盼着等这一切结束,能有个人出现,不图他什么,不会再伤他,没波没澜地和他度过一生,安安稳稳的老死。
他整个人被段非消耗过一次,已经怕了。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然而第二天,当他看着段非坐在摩天轮里,露出疲惫的睡脸,他却觉得有种难以言明的感情慢慢出现。
他从来没去过游乐园,也不知道为什么段非会突然想起这一茬。但是他曾经的确是想去游乐园的 ——亲密的情侣或者和家人嬉闹的小孩子,这种热闹的场景总让他心生向往。书上说和喜欢的人一起坐摩天轮是最浪漫的事情,他便也傻傻地想象过那个场景。那时他还喜欢段非,明明是已经是二十四五的人,却纯情得像个中学生。
而今天段非带着他来了。
他原本是没什么兴致的,就连保持微笑也已经很困难。然而段非却装作昨天什么都没发生,甚至显得愈加孩子气,扯着他要做这个做那个。明明脚还伤着,却驾着拐杖催他走快点。见到气球就买一个,射击游戏赢不到半人高的熊就再打二十次,直到老板看不下去送了一个。坐过山车时骆林吓得直闭眼睛,段非强撑着半声尖叫都没发,下车之后在路边跪下来吐了个天昏地暗。嘴巴擦干净了段非又是一脸的坚毅,拽着骆林去坐激流勇进。因为嫌游乐园里卖的雨衣贵,段非还和卖东西的人吵了一架,之后干脆打定主意不遮不罩,于是落下来的水花把两个人打湿成了落汤鸡。
段非和他的衣服都湿透了 。骆林不听段非抱怨,跑到之前的店家买了一大条浴巾出来。准备给段非擦头发的时候,骆林发现段非的白色上衣腋下有些红色的痕迹。开始还没注意,后来看着段非的拄拐杖的姿势越来越别扭,忽然就反应过来些什么。
原本骆林是让段非坐着轮椅出门的,这样两个人都方便些。段非实在是嫌弃那玩意所以不合作,骆林无法,便只能让他一拐一拐的在游乐园里走了一路。他开始还担心段非的体力支撑不住,后来看段非走得比他还快,便没有再想过这件事。
但这么走路,总归不可能不费力的。柱双拐时要手肘用力将上身撑起来才正确,但哪有谁的体力这么好,能两三个小时这么晃悠着不休息。段非一定也是一样,手上的力气的没了,便把拐杖架在腋下,撑着上半身的重量走。这么不断地走下来,皮肤必定会被衣料蹭破。那红色的,大概就是些许的血迹。
骆林看着段非,只觉得先前一直感受到的违和感愈发强烈。段非察觉到了骆林的目光,回过头来,随意地撇起嘴角,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想什么呢,呆成这样。”
看起来不可一世,但却着实带着笑意。那是十七岁的段非会有的表情。
骆林没有说话,装作没有发现段非受的伤,两个人兜兜转转,最后去坐了摩天轮。
这一天里骆林的话都少,所以坐上摩天轮之后,骆林就算沉默,段非也一样没觉得奇怪。摩天轮渐渐向上,段非问骆林:“开心吗?”
骆林“嗯”了一声,眼神落在窗户的外面。
“那就好。”段非说了这么一句,也沉默下来。
摩天轮越爬越高。正是傍晚,落日的余晖从骆林身后撒过来,把眼前一切都染成了橘红色。他回过头,看得到后面那辆车厢里有个小孩子被父母抱着,两手趴在车窗上,似乎在高兴地叫着,两只肉呼呼的小手快乐地挥着,和夕阳在他手上投下的影子玩耍。
骆林有点动容,笑了笑,想回头和段非搭话,才发现段非已经睡着了。
段非睡着的样子看起来很累。身体斜斜地滑下去,头靠着车厢的一侧,两手抱臂放在胸前。橘黄色的光让他的睫毛和头发都被染成了温暖的颜色,但是骆林还是能看到他闭着的双眼下有青色的阴影。他的眉头微微皱着,嘴角放松时变成了平直的一条线,除了疲惫,还有些更加沉重的意味在。
这和段非今天一天表现出来的样子,都不一样。
骆林终于明白自己感觉到的怪异之处在哪里了。
段非把他自己伪装成了十七岁时的样子。不管不顾,意气用事,嘴硬又任性。笑起来带点骄傲,本质上却还是个半大不大喜欢逞强的孩子。
但那不是真的。
十七岁的段非不会忍着擦伤,一声不吭面色如常地跟他走一路。十七岁的段非也不会特意问他今天过得开不开心,不会因为疲累在摩天轮上睡着,更不会想要表现出来一个少年本身不成熟的样子。
是段非在努力地营造出一个关于过去的幻觉,想让骆林觉得自己还是以前骆林喜欢的样子。但他的伪装最终还是没能成功。毕竟十七岁的段非睡着之后,不会露出现在这样的表情。
骆林闭上了眼睛。
……如果之前的事情没有发生该多好。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二十五岁的骆林和十七岁的段非,那该多好。
那时的他大概会腼腆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支支吾吾地不敢看段非,称呼用的还是少爷。而那时的段非或许会支着下巴,看看窗外再看看自己,因为想不出话题来打破沉默而抓耳挠腮。
那是后来的后来,骆林才发觉,在段非成人前的那段时间里,似乎对自己有过特别的温情。不过就算那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那些横亘在后来五年间的事情,足以把他们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
……二十三岁的段非在摩天轮的里静静地睡着。三十岁的骆林坐在他的对面,背脊弯下去,脸埋在手掌里。
摩天轮过了至高点便慢慢下降。夕阳没入地平线,天空从橘红变为粉色,然后是紫色,慢慢向冷色调靠近。
在落至最低点前段非终于转醒,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马上转为了带些不耐烦的表情,抱怨道:“怎么我睡着了你也不叫醒我?”
然后他侧过头去,小心地观察骆林的表情。骆林本来垂眼坐着,听到他说话便慢慢抬眼,怔怔地看着段非。
段非的喉结不由得滚动一下。一秒,两秒。他脸上明显的不耐烦也慢慢地褪了下去,回归没有表情。两个人对视着,段非知道骆林发现了。
然后呢。他没有什么办法了。他知道骆林已经不喜欢自己,那他就把自己装成还被他喜欢时的样子——如果讨好恳求强迫都没有用,那么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但还是被骆林发现了。
段非想笑一下,可惜没能做到。
先笑的人是骆林。骆林努力地做出一个尴尬的表情,带着歉意笑笑,说,是他忘记了。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却没有人点破。于是当这场蹩脚的戏被拆穿,两个人同时选择了当它没发生过。
日后又会是什么情节,骆林并无概念。但他意识到在他和段非之间,所有的伪装都是徒劳。面对着彼此,他们只能露出自己最真实的面孔,不管好看难看,疤痕多少,都无可选择。
……七日之约还剩下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