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事情说不出口, 不意味着张奕杉会随之停下话头——他反正也对骆林的回应不抱期待, 现在在剧烈的咳嗽中碾着一字一句,只为了让自己那闷久了的胸口好过一点。
他说,何式微就是个傻瓜, 怎么会蠢到在何展砚面前承认这种话?他拼命地讨何展砚开心的时候对方况且都不搭理他,出了这种事情, 他还觉得老实交代何展砚就会理解他?这他妈就是傻,没别的。
然后张奕杉自问自答——你见过会恨自己的儿子爸爸吗?我觉得我姨夫就算一个。我大姨还活着的时候, 他每天都在找我大姨吵架, 还顾不上折腾我哥。后来我大姨没了,日子本来应该清净点了,他根本就是把我哥当仇人的儿子一样拉扯。
说到这里, 张奕杉不自觉地想起过去的种种;从小到大, 何式微都死心塌地想得到他那个父亲的一点青眼,但是何展砚只是不理他。不管何式微的成绩, 外表, 性格,处事,哪一点再怎么优秀,都从来就没有合过何展砚的意。
嗓子里都是咳嗽带出来的血锈味,张奕杉依然没想着停下, 而是嘲讽地笑了笑——他说,你知道吗,我哥喜欢游泳, 我姨夫硬逼着他放弃。等我哥想要学文科,教科书都被我姨夫撕了。后来我哥在高中喜欢一个女生的事被我姨夫知道了,最后的结果是他在半夜来敲我家的门,被打得腰都直不起来。就只能那么弓着个背,在门口跟我妈道歉说,小姨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就是这么一对父子。你指望我姨夫听了何式微说自己喜欢过男人之后会做点什么?”张奕杉对着天花板用力眨了眨眼睛,想把脑海里何式微鲜血淋漓的一张脸挤出去。“现在我哥选择从nightfall辞职,当然不会是自愿的 。我姨夫大概是觉得他都是被这个圈子带坏的,还逼着他把nightfall转手了呢。”
骆林第一次艰涩插了一句话:“……他可能会卖公司吗。”
张奕杉沉默了一会儿。
“谁知道呢。但我知道当初开这个公司的时候,他是跪着求过他爸的。他放弃了那么多东西,硬是没舍得把这行放下。”
骆林想说的话有很多,到最后却只能无力地说一句:
“难道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让何式微不用走?让公司不被卖掉?有啊,不听何展砚的就行了啊。问题是我哥他能吗?”张奕杉露出了一个近乎苍凉的笑容来,“不要说他这次是真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爸。他一辈子都想着怎么让何展砚认同他,现在会突然变了吗?我以前总想不通他怎么就能甘愿被他爸制着,还不如两个人一刀两断,到这儿来给我爸妈当儿子呢。但是他就是这么蠢啊,他觉得自己就这么一个亲爹,他要是走了,他就没有家了。”
鼻腔里蔓延出酸意,张奕杉的眼眶还是红了:
“他知道他对这个字有多纠结吗?当初我问他为什么喜欢你,他说的都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房子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家。”
骆林的脑子嗡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
张奕杉的声音还在继续:“闹到现在这步,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
一个家。
也许的确是很像吧。
他们曾经一起出门,下班的时间有前有后,一个人就对另外一个说一句“你回来了”。他见过何式微睡不醒时歪着头打翻咖啡的样子,何式微知道他喜欢吃脆甜的水果,不喜欢吃辣。他给两个人做过很多次饭,何式微会用双手扒在厨房的入口,问他好了吗,要开始盛饭了吗。他们甚至曾用额头抵着彼此的脚,在乍暖还寒的异国相贴着取暖,相依为命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他们已经共同生活了十数年。
这样的场景发生的悄声无息,让骆林几乎觉得它们稀松平常,不足为奇。
然而不是那样。
那明明是第一次有人把他从过去里推出去,告诉他世界很大,你能走得很远。那明明是第一次有人对他敞开大门,邀请他去和自己一起生活,而不是作为寄居的佣人去工作。那也明明是第一次有人愿意一次又一次地为了自己付出,最后宁肯一个人狼狈,也不愿意多说一个字来让他负疚难过。
这个人连命都能为他豁出去,但是在骆林狭窄的认识里,他竟然想过这样的人或许很多,单单的一个好友而已,谈不上错过。
是等到何式微对着别人说“已经结束了”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说,能不能再等等我?
我终于明白了,请你再等等我。
……
“……他现在在哪里?”
张奕杉原本正涣散地说着自己胸无大志,根本不想处理这个烂摊子。结果骆林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让半死不活的他回复过来点清明。然而他只是吸了吸鼻子,恹恹地说:
“你别问了。现在你去找他,也只能添乱而已。”
这句话说得或许并没错,更不要说骆林毫无计划,根本没有想过真见面了该说什么做什么。但他依旧很想见何式微一面,这种想法如此强烈而单纯,像是在感受到一阵难以忍受的饥饿之后,身体自发地想要去寻找食物。
好把那空洞的一部分填起来,在它变成疼痛之前。
所以骆林明明应该点点头说一句“也是”,承认他自己考虑不周全,等缓一缓再想想看究竟要怎么做——但他没有。他张开嘴,出口的还是干巴巴的四个字。
“我想见他。”
张奕杉原本躺尸一般瘫在床上,等想明白了骆林这句话里的意思,终于一点一点地把自己从床上撑了起来,看着骆林的脸。
“……他不在上海。再过两个星期……大概他就回来了吧。”
……
等骆林走了,张奕杉一个人扶着墙下到了一楼。他说了太多话,咳嗽根本压不下去,连背上的衣服都汗湿了。过了今天,肺炎大概是又要重了吧。
张妈妈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指指小餐厅,“雪梨煮好了。”
张奕杉慢慢地挪过去,走到她身边之后干脆把整个人都挂了上去,额头在母亲的肩膀上一搭一搭。
“累了吧?”张妈妈心疼地抹了一把他的脸。“你得抽空再去一次医院呀。”
张奕杉咕噜了一声:“没时间”。
张妈妈叹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
“刚刚来的,就是那个孩子?”
张奕杉以挂着的姿态摇了摇头:“你别管了。”
“这一个个的……”张妈妈不忍地摇了摇头。张奕杉在餐桌边坐下来的时候,听到她喃喃了一句:“就算人都大了,遇到这种事,也还是……难啊。”
张奕杉嚼着碗里的雪梨,装作自己并没有听见。然后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没对骆林提起何式微脸上的伤。
现在不知道纱布拆掉了多少,骆林见了之后,又会怎么想呢?
但疑问再多,现在也只能交给他们两个人自己处理了。
……
两个星期。
在何式微回上海前的两个星期,骆林一直出奇的忙碌,堆在他面前的事情几乎能把人埋起来。从模特突然转型成了半个经营者,别说外界,就连公司里面都有很多人不信任他。
张奕杉忙得脚不沾地,自然也没时间给他撑场子。为骆林辩护的只有吴广的一句话——那你们有本事就再选一个人出来吧,说得像是你一辈子见过的好模特有骆林一场秀上见得多一样。
骆林也没去解释什么。还没轮到他真的对选新秀做选择的时候,现在垒在面前都是选拔前期种种计划工作——跟外部谈赞助宣传的事交给了张奕杉,但是选拔的具体流程,报名时推选和海选的手段,以及评委的评定基准,每一件事都需要他最后敲定 。
别人还担心骆林会做不出正确的决定,或者没魄力让决定执行——他却毫不拖泥带水地把每个或大或小的工作利索地做完了。不懂的事情就去查,做好了研究就去做,有问题就去解决,有疑问了就去回答。他遵循着这个最简单的章程,耐心却毫不动摇地稳稳的推进所有的计划。
自我怀疑毫无意义。这让他们所有人都觉得手忙脚乱的工作,原先都是担在何式微一个人肩上的。现在他只是接手其中的一部分,没有做不好的道理。
他进入了一种不太常见的状态,对于眼前的目标如此心无旁骛,以至于周身的气息不自觉地锋利起来,像是要把阻碍他的事物一件件切开。旁人上次见到他这个样子大概还是在lgm里,他那么想赢,以至于最后敢在看不见的情况下的站上十多米的高台。
但这次骆林只是不想再错下去而已。
……
两个多星期之后,张奕杉一条写着“回来了”的短信,让骆林在大晚上忽然坐立不安起来。
何家父子之间的关系依然岌岌可危,何式微虽然人在上海,似乎也没有想着要来nightfall转一圈来触他爹的逆鳞。骆林等了两天,然后给何式微曾经介绍给他过几个朋友去了一通电话。
又是几天过去,骆林破天荒的出现在了某个酒吧里面。
这个酒吧正是何式微带他来过的地方。老板是何式微的熟人,只要是朋友大聚小聚,都会把这里选来当场子。
今天聚在这里的人都是离何式微最近的一群人,就算不清楚什么是导火索,多少都都对何式的近况有所耳闻。他们说是好久没见今天要出来喝一通,其实想着的都是怎么能帮上些何式微的忙。
骆林坐在卡座里最不起眼的位置,和其他人一起等着正主出现。
而何式微果然来了。
他的脚步很快,边走边把身上的外套解下来搭在手臂上。卡座上有几个人探出身来,何式微伸手出去和他们握着,互相拍了拍肩膀。
“今天也是谢谢大家能来。最近事情太多,实在是有需要大家帮忙的地方。我不能待太久,得先把老蔡,史东,林子和kevin借出去说个话。等弄完了,我再来和你们一起喝一杯。”
被点到名的四个人站出来,脸上都带着些深浅不一的微笑,有着嘴上还啧啧两声——“就他妈等你这句话呢。”
在何式微离开之前,他的眼神自然地扫过骆林所在的那个角落,再僵硬地定住了。
接着他转过头,看向了另外一个方向。赵年坐在那里,简直是百口莫辩,摊出手,一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行吗”的表情。
何式微把目光收回来,什么都没说,和四个人一起走了过去。
……
骆林坐在那里。
一开始何式微走来的时候,他只看得见何式微的一侧。他觉得何式微的精神算是很不错,步伐和动作还是和之前毫无区别,干练果决,没什么憔悴潦倒的样子。
然后何式微转过脸来,和他的朋友们握手拥抱。卡座那并不算明亮的灯光从他的头后照过来,照出他左脸上两道从颧骨纵横到耳下的疤。
似乎是刚拆线后还没有多久,缝合过的皮肉依旧狰狞地虬结在一起,数得出一针一针刺下去的痕迹。光滑的疤痕上微弱地反射着照来的光,边缘是不自然的淡红色。
这两条十多厘米的痕迹鼓胀着延伸下去,堪堪地避开了何式微的眼睛和嘴巴。
骆林只能坐在那里,不能动,也说不出话。
一只手冲着他的心脏握了下去,在瞬间把它挤成了一地四散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