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骆林没想过他会有恨段非的一天。
之前段非拒绝他,他就转身离开。段非伤害他,他就咬咬牙受下来。段非挽回他再放弃他,他无话可说,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把主动权都放在段非手里。
很明显的,在和段非有关的事情上,骆林从来都没什么长进。他只能送给自己四个字,那就是“咎由自取” 。
那七天过后的整整两个星期里,他每天晚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往复读着段非的信,连带着回想清楚十年间的一幕一幕。他做这些不是为了感伤,而是逼着自己认清那些好的坏的,过往来去,全都是个误会。
难过吗?这是肯定的。疼了就记住了。
这一回,他是真的没有资格去怪段非。段非最后那一句话说出来,本应该对两个人都是个解脱。只是骆林自己没从套子走出来,等反应过来,已经被扯上了绞刑架。
……在约定开始之前,骆林想的其实很简单。也许段非和他只能错过,但段非应该会记住自己,记住自己曾经是怎样地对他好过,掏心掏肺的那种好。他想着自己当初从段家离开时,段非毕竟也为他哭了一次。这几滴眼泪或许能够抵得上自己几年吃的苦,那么也算是两个人扯平了。
但是他想的还是太理所当然。他忘了自己当时面对着段非的眼泪,虽然脸上挂着微笑,踏出门的每一步却都像赤脚踩在钉子上;从来都是这样,更喜欢对方的人,活该受罪。
和段非在一起的七天让骆林认识到了这个人的成长。段非变得很好,这让骆林从理智上觉得欣慰,情感上却觉得苦涩。然而过往摆在前面,自尊心从旁拦着他,他根本没有回头的借口和理由——再好的段非,也是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人了。骆林试图自己安慰自己,感情本来就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事情,自己过去的付出还算是有意义。
哪想到到了最末,自己于段非的意义却不是个无奈错过的人,而是个出错了场的过客。在骆林为了段非的一举一动开始动摇的时候,段非已经决定把他从自己的剧本里请出去。
这样的急转直下,让他的种种挣扎都成了笑话。
段非反反复复有心无意地给了他许多伤害,他最终却只能成为段非生活里不痛不痒的角色。段非想喜欢他便喜欢他,一朝悟了便马上喊停。他被这么个小他八岁的男人折腾得团团转,末了除了一身伤疤什么都没有,只能徒劳地站在原地,绝望的发现自己无法停止对这个人的感情。
……这实在太不公平。
骆林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十天里,他把那个喜欢着段非的骆林狠狠击碎,再站在一地的碎片里,把和段非无关的部分挑拣出来,拼凑出了一个和段非再没牵扯的人。
这个人不喜欢段非,过去没有过,将来也不会。因此他不在乎段非对他的看法,无所谓段非会和什么人在一起,段非的未来更与他毫无干系。如果日后他与段非见面,他会不闪不避,当一个落落大方的陌生人。
骆林觉得自己甚至应该感谢段非。这一次折腾下来,他身上唯一一个弱点被刨得干干净净,以后没什么东西能再伤到他,算是真正的钢筋铁骨。
但是现在他恨段非。
——段长山对他说,段非生病了,状况不好,求他去见一面。
骆林原本定定地站在阳光下,却觉得无形中有一把重锤向他头上砸下来。他被砸得晕头转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但还是下意识地摆了摆手。
就是这样了。他们两人之间已没有任何关联,看在过去主仆的情分上,也许的确应该过去看一眼。但是这个节骨眼上过去反而会平添误会,谁知道段非想不想见他。工作已经排好,再不走飞机该误了……
但骆林还是没走成。
……
段非交待给小豪两件事。一是他要把骆林的日记带进墓里去,然后葬在李鸳鸯的旁边。二是在他的墓碑上不要刻字,让它看起来像个空墓的样子。
……
骆林坐在椅子上,正对着病床上的自己。这个骆林没有表情,目光也没有焦点,整个人像是一座做坏了的雕像,空有人的身体,没有丝毫生气。
这就是段非在梦里见到的骆林的样子。骆林的身影被雾蒙蒙的一层东西罩着,段非很怕下一瞬间他的人就散在这雾里,再也见不到了。
他努力想看着骆林再久一点。到了这个时候还能以这样的方式见到骆林,他觉得很幸运,却又因为骆林的样子觉得难过。
他很想问一句为什么。我不是都已经离开你了吗,为什么你还是不开心呢。
——先开口的人明明是我。那个不想放弃却被迫放弃的人明明是我,为什么你会看起来比我还难受。
那些话出口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已经死了。但是他没有办法。不那样说的话,不那样先一步切断自己所有的退路的话,他一定会求骆林留下来。就算那一天他能忍耐住不将恳求的话说出口,那么之后的某一天他一定会去做。他甚至能想象自己搬出病情来要挟。
这并不是什么难以断定的事。过去的七天里,骆林站在他眼前,而他看着骆林的脸。那种久违的感觉实在太好了。所以再回到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意外的,难以接受的难过。
——我不想一个人孤单的去死。求求你陪陪我吧。
那个男人温柔到优柔寡断,如果自己说出病情的话,那个人不可能会离开他。他一次次的利用了那个人的善良和心软,所以最明白不过。
但是那样太自私了——一个快死的人,却妄图用同情把别人绑在自己的身边。他可以想象出骆林会怎样压抑着情绪,别无他法地对作为病人的他温柔以对。如果就算是这样也想要骆林陪在身边的话,实在太可悲了。
七天很快就要过去了,骆林马上就会清醒过来。骆林会用抱歉而礼貌的语气和自己说再见,而自己不管怎样都会看着他离开。
所以不如他先一步将退路封死。他用这最后一次的痛苦,来保全自己的自尊和孤独。
只有在梦里,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看着那个人,叫那个人的名字:
“……骆林。”
……
段非叫了他的名字。
骆林慢慢地抬起头,看向病床上段非的脸 。
段非还是半昏沉的状态。似乎身上的力气不足以支撑他将眼睛睁开了,每次他将眼皮缓慢地撑开些许,不到一会儿马上就会脱力般地阖上。反复了几次,段非的眼睛重重闭上了,没像前几次一般试着睁开。
许久段非都保持着闭着眼的样子。骆林的脸上如他来时一般没有任何表情,身体却细微地发起抖来。他缓慢地转过头去,看向一旁的监护仪。
墨绿色的监控屏上显示着段非的心跳。骆林是过了三五秒才将目光聚焦好了。他怕自己看清楚了,见到一条直线。
幸而不是。
骆林闭上眼睛。他的头低下去,右手抬起来,缓慢却用了死力地,攥紧左胸口处衣物的布料。
他无声而缓慢地从鼻腔里呼出气来,像是在缓解某种疼痛。
……
然而在骆林来的那一天,段非终究还是清醒了过来。他看清楚了面前的人,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发出坏掉的风箱一般的声音。他还试图转过脸去,想要抬起手遮住自己的脸。随着他的动作,他手上的针头被一阵拉扯,固定用的医用塑料膜下开始渗血,皮肤下鼓出了包。
骆林站起来,一手握住段非的右手腕,一手捏住塑料膜的一个角,然后瞬间用力将塑料膜连着针头揭了下来。段非的手背还在出血,骆林按了传唤铃,然后慢慢把段非的手放回到被子上。
松手之后,骆林才发现自己在段非的手腕上留了印子。明明他只是稍微用了些力,痕迹却触目惊心。
骆林闭了闭眼睛再睁开,默默地站在床边,用从上往下的角度看着段非。段非还在徒劳地试图用手挡着自己,骆林却早就把他的样子看得清清楚楚。
段非没有了头发。他原本应该已经瘦脱了型,现在看起来还有些肉,全都是激素的作用。黄裕仁所预言的眼周绿色瘤虽然没有出现,他的眼底却留下了反复出血的痕迹。他看起来显得很苍白,这就显得他身上的瘀斑异常显眼。
骆林没有动,就那么看着段非。护士不一会儿便进来,见着段非的手背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匆匆地又跑出去,回来之后重新给段非扎针。
段非终于也只能把手放下来,在护士忙活的时候侧过头,不去看骆林的脸。
一直等到人走了,骆林一直都保持着站着的姿势。 等到护士的脚步声在走廊的劲头消失了,骆林从长裤的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张纸,放在段非的手边。
“……为什么?”
骆林问。
那是段非交给陈兴豪的那张纸。
段非的呼吸声变得明显起来。过了很久他才说:
“……对不起……”
骆林笑了,却不是用他往常会笑的方式。他的牙齿咬紧了,眉头不自觉地想要皱在一起。他很努力的在笑,扯动嘴角的时候嘴唇在抖。
“你为什么要道歉?”
他的表情像是在压抑某种怒火,声音听起来却像是要哭了。而段非终于抬头来看着他的脸。 两个人对视良久,骆林正准备回过头去不再看他,却在那瞬间听到了段非说:
“……我喜欢你。”
……
……不会有比这更不合时宜的表白了。
话说出口的同时,病床上的段非仿佛被人用冷水兜头浇下一般,瞬间清醒过来。他微微张了张嘴,最后却没能再说出一句话来。
骆林嘴角的弧度慢慢地回落到平直的一条直线,拳头也慢慢地握紧。他的脸侧鼓出来一条带着棱角侧线,大概是咬紧了牙。然后骆林慢而用力地闭紧了眼睛,鼻间甚至产生了褶皱。
段非放在被单外的右手开始抖,他抬起左手按住了自己的手腕关节。他忽然不想看骆林现在的表情,那让他觉得冷。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骆林的问句,那么只要闭嘴就好了。但是也许是病了太久,他之前无数次的心理建设在见到骆林时早就变得粉碎。所以这唯一的禁句成了现在他唯一想说的一句话——实际上,不管骆林对他说出什么样的话,他能想到回应的就只有这一句话。
病到这个地步,段非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具掏空了感情的壳子,现在该交待的事情已经交待完了,他甚至可以平静地跨进坟墓里去。然而先前被他掩埋的对于骆林的感情,却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瞬间苏醒过来。这感情将他空洞的躯壳填满,让他的理智碎成一地的渣滓,然后硬生生地拽着他从地狱走上来。
除了喜欢之外他再也不知道说什么。等到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骆林慢慢地低下头来,整个人都有些微微地抖。等到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段非对上了他的眼睛。那种从未在骆林眼里出现过的眼神,让段非的心不断地向下坠下去。
那眼神段非在别人的身上见过很多次。曾经有个被他拳脚相对的门童用着那样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然后低声说,你这种人,死了就好了。
到了最后,骆林竟然也会用这种带着恨意的看着他。
下坠的心脏终于触到了地面。
段非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他为什么还没有死呢。
毕竟就算自己活着,对他在乎的人来说也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在极度的自暴自弃中,段非像是自虐一般地看着骆林的脸。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下巴。
他想,骆林的五官真的很好看。
恨就恨吧。在死之前,他只想记住这张脸。
骆林看着他,他看着骆林。段非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根本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应对。
先转开头的人骆林。骆林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像是有人抽走了他的脊梁,他颓然地松开了全身的力量,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
段非跟着他的动作转过头,听见骆林低声地说:
“为什么啊……”
段非的全身都已经冷透了,听着骆林的声音都觉得远。他想自己也许不该这么继续看下去了,甫一眨眼,却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了下来。段非的喉结上下耸动一下,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被哽住了。
究竟为什么会哭,段非自己都不知道。他面无表情地对着骆林,看着眼前的骆林弯下腰去,把头埋进双臂里,手紧紧扯住头发。骆林的手指指节全都泛了白,他的动作应该很用力。这让段非在一片麻木的痛感中竟然又感觉到了新的疼痛。
别这样。段非想,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不要这样对你自己。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骆林哭了。
段非看着眼泪从骆林紧紧闭合着的眼睛里涌出来,觉得又有人往自己身上狠狠敲了一棍。骆林的肩膀耸动着,喉结上下起伏,无声无息压抑着哽咽。
骆林哭得很厉害,眉头却不甘心地锁死成了一个结,仿佛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都已经……下定决心……”
骆林开了口,却无法遏制一般地抽噎起来。他的肩膀随着不畅的呼吸上下起伏,眼泪落在地上。他对着段非的表情分明都是恨意,却随着每一次紊乱的呼吸,一点一点转化成了满满的痛意,成了一种近似于绝望的表情。
带着这样的表情,骆林发出了哀鸣一般的声音:
“我已经……不想再继续喜欢你了……”
段非的脸向左侧着,右眼的眼泪流进左眼后渗进枕头里去。他张开嘴,哑且轻地说:
“……别哭了。”
……除了这句话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只有对不起。
骆林原本似乎在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在这句话之后却无法遏止地流露出哭腔来。他将脸埋在双手里,极其痛苦地,缓慢地摇了遥头。
他的声音从他掌心里闷着传出来。他听起来非常,非常地难过。
“……我绝对不要……再喜欢你,第三次了……”
……
段非原本想要闭上眼睛。但是入耳这句话里,有某些东西让他慢慢地,一点点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
骆林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孩子,而他麻木的心脏却因此慢慢苏醒过来。
他用上自己身上所有的力气,支撑着坐了起来。他的面无表情早已经土崩瓦解,充血的眼底里满是水光。他伸出手来,慢慢把骆林罩在脸上的手拿了下来。
骆林的手颤动着,在他的动作中软化了下来。他看见骆林的脸。
明明是那么脆弱而惧怕的表情,骆林却依旧没有拒绝他。那双他最喜欢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却也带着认命了一般的,求助的意味。
段非的鼻子一酸,眼泪涌出来胡乱地流了满脸。
“对不起……对不起……”
段非捧着骆林的手,一遍遍的低声道着歉,一遍遍的吻着骆林的掌心。他的眼泪从鼻尖坠下去,在骆林的手中化作一小捧温暖的水。
……
骆林没赶上原本那班飞往伦敦的飞机,再过在去的时候是在原定的两天后。从中国到伦敦单程需要十三个小时,骆林飞过去之后在那里待了十八个小时,然后又飞了回来。thomas pink的亚洲企划包含了一系列繁琐的大片,除去化妆造型,骆林一共拍了二十分钟就结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他的成片的质量如此之高,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叹为观止。为了宣传所需的录像骆林也是一遍通过,零ng的集中力给工作人员留下了远超深刻的印象。等到工作结束了,骆林连交际酒会也没去,直奔着又一个摄影棚去了。张奕杉原本已经联系了那个被骆林误了工作的地下品牌,以fami1y emergency为由取消了这次的合约,甚至支付好了违约金。然而骆林坚持违约金照付,并且在返程飞机起飞前的四个小时完成了原定的摄影内容。
这让负责外联的张奕杉实在无奈,因为违约金已经在骆林坚持下由本人全额赔付了,而不是像合约上与公司分成的来。对方的品牌不过是晚两天拿到片子,不仅不用给钱反倒是拿了钱。
然而或许只有这样的骆林,才是他认识的骆林。
……
骆林乘坐的飞机降落在上海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他拿了行李,没有先回家,却是往医院赶。
旅行箱被骆林放在医院走廊的尽头。他怕拖着箱子过去会吵醒段非,甚至连脚步都放得很轻。
只剩下一盏夜灯的病房里,段非躺在床上,平静地闭着眼睛。骆林看了看他的样子,知道他是睡着了,无声地长呼了一口气。等到他在段非的床边坐下来,终于开始感觉到累。
房间里很暗,能听见的声音也只有监控仪嘀嘀的响声。那代表了段非的心跳,让骆林觉得很温柔。
骆林在一片昏暗里眨了眨眼睛,身子侧着倒下了去些,头抵着段非病床的床沿。他闭上眼,对自己说就睡一下,打个盹,马上起来。
……
骆林保持着侧坐的姿势沉沉地睡了过去。而躺在床上的段非慢慢睁开眼睛,小心地将手挪了挪,手指轻轻地拢住了骆林脸侧垂下来的一缕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