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林请的七天假已经到了期。雅*文*言*情*首*发他不接电话不回短信,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不理会何式微的任何联系。
在第八天早上,何式微依旧没在night fa11看见骆林的影子。他在办公室里硬撑到中午十二点,忍不住又给骆林打了一个电话。如果骆林还是不接怎么办?如果他离开了上海怎么办?如果他是出了什么事……
听筒里的拨通音响到第六下了,何式微想一拳砸在办公桌上。
然后他听见骆林哑着嗓子“喂”了一声。
何式微的心终于准备放下去,话筒那边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骆林必定是把话筒拿远了,但是那一声声还是把何式微的心又拽了起来。
“骆林?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听筒那边是一阵沙沙声,然后骆林的声音轻且闷地传过来:
“我没事……”
“你现在……”何式微刚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对面传来“滴滴”两声,然后电话自己断了。
——那是何式微送给骆林的黑莓,它没电没得可真是时候。
二十五分钟之后,何式微来到骆林的门前,飞起一脚彻底将门踹了开。骆林穿着隔夜的衣服,皮鞋也没有脱,正裹着毯子蜷缩着躺在沙发上,发烧烧得快死了。
何式微眼尖的看见沙发旁边有两个空了的啤酒罐,但是这已经让他足够心惊肉跳了。骆林的酒量是史无前例的差,他现在只希望骆林没做什么出格的大事来。
他三两步走到骆林身边,把毯子掀开来。他才发现骆林身上的衣服是绵软的一团,怎么看怎么不对,伸手去摸了摸,全是潮的。
骆林蜷成一团的身体终于松开了点,半眯着眼睛,侧过头去看何式微。他问:
“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就病死了……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何式微急着把他身上的衣服换一套干的,伸手去解骆林的上衣扣子,骆林把手边的毯子一裹,又缩成一团。
“骆林!”何式微心里着急,嗓门自然拔高了八度。骆林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然后不动了。
“你……”何式微觉得一阵心疼,弯下腰来,放轻声音说:“起来。去医院……”
骆林摇了摇头,下巴蹭在毯子上,沙沙地响。
何式微无法,叹了一口气,干脆把骆林用毯子包得更严实一点,然后把他背在了背后。骆林想挣扎,却没有任何力气反抗。何式微于是把背弓得很低,让骆林伏在他身上,这样就算骆林手上没有力气也不会滑下来。
下楼的时候何式微觉得腰椎一阵阵地抻着疼,几层楼走下来他出了一头的汗。骆林的体温隔着潮湿的衣物向他的后背传过来,惊人的烫。时而骆林咳嗽几声,一阵一阵,仿佛要把肺都要咳出来。
何式微心疼又着急,却不知道该在这时候问些什么。到了车前,他正准备蹲下把骆林放下来,骆林却哑着嗓子,带着鼻音,模糊地说了一句:
“……好暖和。雅*文*言*情*首*发”
知道骆林是烧迷糊了才会这么说,何式微却还是觉得心里一酸。他“嗯”了一声,把骆林放在后座上,理好了毯子,看骆林又一次昏沉地睡过去。
……
骆林的烧直到近半夜才退。何式微抱臂坐在骆林的病床边,眼睛盯着吊瓶,下巴却不自觉的一点一点;之后再蓦然清醒过来,甩甩头,让自己更清醒些。这串动作不知道循环到第几次,骆林终于睁开了眼睛。
何式微瞬间完全清醒过来,骆林眨了眨眼睛,问他现在几点了。
骆林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虚弱,但是比起中午时的昏沉模样已经好了太多。何式微回答了他的问题,确定了他现在感觉还过得去,就想着问他究竟是怎么搞成那个样子。
骆林躺在病床上轻轻地笑了一声,却一不小心又咳嗽起来。缓过劲来才慢慢地说:
“喝了酒觉得热,脑子一糊涂,穿着衣服就去冲凉了。”
“你……”何式微不知道说他什么好,简直是恨恨地说:“那你为什么忽然就跑去喝酒了?”
“为什么……”骆林躺在床上,似乎是想了想,又冲何式微笑了一下:“电视里做广告呢。我想着也试试看好了,结果就成这样了。”
骆林的神态里有种随意的,近乎于慵懒的东西。这让何式微觉得有些不适应——骆林向来不论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给人一种骨子里的正式感。但现在的骆林并没有那种感觉,看上去有些——颓唐。
“出什么事了?”何式微凝神看着骆林。
骆林垂下眼睛,还是微微地带着笑,轻声答到:
“……没事。”
“你这样叫没事?是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何式微的双手攥紧了病床上的栏杆。
骆林抬眼看了看他,静静地说:
“……没什么事不能跟你说的。所以是真没事。”
他的眼睛里有种很平静的,令人信服的东西,但这反而让何式微更加不安起来。他脑海里一瞬间有了许许多多的揣测——骆林却在这时叹了口气,对他说:
“我就是累了,想放松一下。顺便把一些事情想明白了而已。”
这句话半虚半实,连何式微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他还想再问,骆林却说:“今天麻烦你了。你让我睡一觉吧,等睡起来就好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骆林把盖在身上的单子扯了扯,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是因为我吗?”
……何式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一句,但他还是迟疑地把话说出口了。仔细想想看,骆林请这七天假,也就是在被自己吻了之后的事情。他从来没想着自己能给骆林这么大的影响,但是再怎么想,他也想不出没有别的让骆林变得反常的理由。
他看见骆林的眼睫毛颤了一下,却没听见骆林再说话。
何式微把这沉默当做了默认,顿时胸口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半晌他才松开了攥着床边栏杆的手,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
骆林第二天就从急诊室里出来了。何式微拿了花在医院门口等着他,骆林苦笑一声,别无他法,只能无奈地接过花,坐进车里去。
在同一座医院的第九层,段非穿着条纹病服对着护工说话,让他们把病房里的镜子一个个都撤了。护士随后到病房里给他抽血,他左手的手指一伸一缩,颜色深沉的血流进一个个塑料管子里。内肘弯因为被抽血太多,显出一大片的青黑色来。
抽完血,段非活动一下变得有些酸麻的手,把程妈带给他的一本相册拿出翻到最末——那里有个可以插一张小照片的空格。他探出身体,从床边的柜子上拿起的自己的钱包,打开了,翻到夹层。夹层里面有两张用透明胶带黏在一起的一寸照,已经很旧了,边缘都磨损了几个角。
那两张照片上,十七岁的段非和二十岁的骆林并肩站在带着白框的格子里。他们都那么年轻,甚至透露出一种孩子气来。
骆林的这张一寸照是他应聘时附在介绍信上的,到现在已经十年了。那年骆林留着的发型看起来无比老气,但他的脸庞白净端正,正用一贯的温和神情微笑着。 上高中时段非无意中把这张照片翻了出来,然后把它和自己旧学生证上的照片放在一起,夹在了一本字典里。
然后段非到了十八岁,莫名地就忘记了这件事。一直到他离开美国前整理东西,这两张照片才又重见天日。
段非把这两张粘合起来的照片j□j那个空着的格子里去,再让相册保持着打开的样子,立在床头柜上。这本相册里的段非从十四岁长到了十七岁,而在十七岁的末尾,他和他喜欢的那个人微笑着站在一起,仿佛一个故事能拥有的最好结局。
至于十年后,那个他亲眼看着离开的骆林,他根本不敢看也不敢想。
……
段非进医院不是第一次,但是这回黄凯仙的儿子特地打电话给他,让段长山格外地挂心起来。他实在不是个称职的父亲,长年累月的逃避让他的负罪感已经到了临界点;这一回,他很快就循着黄裕仁的指示,找到了段非。
他见到段非是在医院顶层的血液科。
从走廊一路走到底,他透过病房的窗户看见了几个穿着病服还光着头的孩子。他们安静的坐在床边,细瘦的手轻轻摆弄玩具,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这个经过的大人。段长山从他们老成得仿佛成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令人心酸的宁静。
他一路走着,穿过成人病房,然后来到侧翼的特护病室。
他的儿子坐在病床上,侧头在看窗外的风景。段长山的脚步停在门口,段非回过头来,面对着他。
段非的眼神和那些孩子的眼神是一样的。
段长山忽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段非叫他,“爸”。
……
段长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舔了舔嘴唇,嘴巴张了张,对段非说:
“你这不管是什么病,咱们都好好治疗。只要咱们两个齐心协力,什么问题都……”
“爸,”段非打断他,“我们都现实点吧。你应该也猜出来了,这一层几乎都是白血病的病人。我没想着死,但这不是我说了算的。”
面对着段长山,段非看起来很冷静,仿佛那得病的人不是自己。段长山盯着段非,放在膝上的两只手分别握成了拳。他看着段非的眼神里带着迷茫的痛意,也隐隐有些不明由来的怒气。
“是,你都明白,你什么都知道!白血病?要是你那个医生不说,你难道就准备一直瞒着我下去?!”
段非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把头转开。他把声音放低了点:
“你不用为这种事情生气……”
“不生气?我儿子得了病,还得别人来告诉我!我是你爹!你把我这个爹还放在眼里吗!”
段长山的声音压低了,手却抖起来,闭上嘴之后咬紧了牙关,嘴唇还微微地颤抖着。
段非的头低了低,眼睛垂下来,看着侧方。半晌他叹了口气:
“……对不起。”
段长山没有说话。慢慢地,他身上绷紧着的一股劲松了下来,肩膀塌下去,整个人有些向前佝偻了。他眼神里的精气神散了开去,回复到了一片空白的,不知如何应对的表情。他只是望着段非身前的白被单,像是无从消化刚才的信息,非常缓慢地摇了摇头。
“医生……怎么说?”
最后他这么问。
“……悬。”段非不去看段长山的脸。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是静静坐着。段长山的整个人都像放空一般怔怔坐着,向来笔挺地背脊也已坍了,老态毕显。
段非拿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迟疑一下然后说:
“你要是忙的话,就先回去吧。”
段长山还是低头坐着,两只手却开始发抖。段非盯着他父亲那双已显出些皱纹的手,微微皱了皱眉头。再看段长山的脸上,慢慢显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而痛苦的表情。他的牙齿紧紧咬合着,眉毛缓慢而用力地挤成一个死结。
这位已经年近六十的男人慢慢地抬高了他的右手,一巴掌狠狠地抽向了自己。
段长山被自己的一个耳光抽得侧过头去,段非在床上下意识的探出身去:
“爸!”
段长山的眼睛慢慢浮上血丝。他慢慢把头低下去,埋首到两手间。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别说了。”入院来头一次段非显出了无措的表情。他把身上的单子揭开,挪着没好全的腿靠近他的父亲。然而一只手伸出去了却不知道该不该落在段长山的肩上,他毕竟不怎么明白如何安慰人。
“就像你说的……一起想办法吧。”
除了这一句以外,段非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好。这几天他浑身的骨头都在发疼,他边揉着痛得最厉害的肩关节,边看着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