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有些出神儿地看着倚在暖榻上头的黛玉, 一件儿鹅黄色绣着大红石榴花儿旗装, 领口和袖口都是滚着一圈儿雪白的貂毛,也没有罩着坎肩儿,横竖屋子里头暖的很, 也不怕着凉了。因着坐月子的缘故,也没有梳把子头, 只松松地挽了一个家常的发髻,随意地插着一支百子千孙如意红宝簪, 娥眉似柳, 明眸如波,巧笑间清雅婉丽一如往昔,却又多了几分雍容华贵之感。
黛玉也打量着底下的凤姐儿并三春姐妹, 半年未见了, 迎春姐妹几个都越发地沉默了,只坐在那里鼻观眼眼观心, 也不开口说话。
倒是凤姐儿, 满面笑容,开口道:“老太太知道福晋产下了小阿哥,高兴得了不得。又担心着福晋素来娇弱,不知道如今身子如何,我们也不敢乱打听的。待要过来请安, 又怕扰了福晋休养。好容易等到了如今,老太太再忍不住了,这不就打发我们过来了?”
黛玉轻笑一声, 将手上的茶盏顺手递给了身边儿的秋雁,耳边缀着的玉石坠子晃动起来,仿佛两滴极清的水珠儿。
“倒叫老太太惦着我了,凤姐姐回去代我问候一声儿罢。”
见凤姐儿看了迎春姐妹一眼,似有话说,又不好开口。黛玉微笑着垂下眼帘,摆弄着腕上如一汪碧水般的翡翠镯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凤姐儿说了些家常话。探春偶尔开口帮两句腔,倒也显得热络了些。
惜春原跟黛玉交好,此时也不那么拘束了,歪头笑问道:“林姐姐,你的小阿哥呢?能不能叫我们瞧瞧?”
“那有何不可的?来人。”黛玉笑着吩咐,“去看看弘历醒了没有,若是醒了,叫乳娘抱了过来。”
凤姐儿笑道:“福晋如今越发有了主子的派头了,我瞧着,真真儿是贵气十足的。”
黛玉笑着指着她,口内说道:“凤姐姐这张嘴,真叫人恼不得!你这是夸我呢?”
正说着,乳娘果然抱了弘历过来,凤姐儿几个都站起来迎着过去了。
弘历才吃了奶没多久,睁着眼睛正玩儿呢。凤姐儿成婚多年了,仍是没有儿子,见了肉乎乎白嫩嫩的弘历,真是喜欢的要不得。有心伸手抱一抱,却又碍着身份不敢。
黛玉见惜春还好,迎春和探春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却都有些不自然。想来也是,探春和自己同岁,迎春更是大了两岁,如今都十八岁了,却还是养在深闺里头,还没有定下亲事呢。
若是在自己以前生活的地方,这个年纪正是上学的时候。只是在这里,十三四岁大婚的不在少数。迎春探春的处境,尴尬的很。
迎春有贾赦那么个不着调的父亲,邢夫人又一味地以敛财为事,虽然有个哥哥,也没见多亲密。谁会为她想着些?
探春更为难,王夫人把她和赵姨娘贾环看得眼中钉一般,又怎么会为着她的亲事去费心呢?
至于老太太,黛玉心里头摇了摇头,唇边儿的笑意冷了几分。
其实换个位置想一想,黛玉还是很能理解贾母的。这自古以来,大家族的女孩儿都是为着家族联姻的。就是康熙的女儿,尊贵无比的大清公主,不也大多都送出去和亲了么?
只是,如果贾母将主意打到了自己身边儿的人头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伸手将弘历接了过来,黛玉这几日抱孩子的姿势熟练了不少。想是母子连心的缘故,弘历到了黛玉的怀里头,竟是动的更加快了些,嘴里头“啊啊”地叫着。
黛玉最喜欢弘历嘴边的小酒窝,没事儿就用手指头戳着玩。弘历也有趣,每到这个时候都吧嗒着没牙的小嘴儿歪着脑袋蹭。
凤姐儿见黛玉脸上笑容柔和,与往日清清冷冷的样子大不相同,忍不住上前去看着她逗弄着小弘历,心里头有几分羡慕,叹道:“人人都说福晋嫁入了王府,是有了天大的福气荣耀。若是叫我说呢,还是得个心疼自己的人,再有个孩子傍身才是福气呢。”
贾琏素来风流成性,虽然凤姐儿厉害,也架不住他偷鸡摸狗。凤姐儿如今又没有儿子,还压着贾琏不叫他纳妾,荣府人嘴上不说,暗地里谁不说她嫉妒不贤?
黛玉知道凤姐儿强势,只是在这个世界里头,任你如何心比天高,如何八面玲珑,如何威风赫赫,终究只是一介女流。凤姐儿当初对自己和瑾儿多有照顾,自己冷眼看着,她也并没有像原著中那样的行些不法之事,贾琏看着也还明白,虽然难免有些个风流,大面儿上还是不错的。
见弘历有些个倦了,便叫乳娘将他好生抱着送到那边屋子里去睡觉。
想了想,到底低声劝道:“凤姐姐既然知道这个,为何不好生保养着身子呢?这几年来也没听到姐姐的喜讯儿,难道琏表哥是不急的么?”
凤姐儿眼圈一红,强笑道:“何尝不急?不瞒福晋,为着有个儿子,那黑药汤子我不知道喝了多少了。年前好容易怀了一个,却是又掉了,我,想是我没那个命罢了!”说着,落下泪来。
平儿几个丫头都被留在了外头,迎春便忙上前去用帕子给凤姐儿擦了眼泪,低声劝她。
黛玉大惊:“怎么没听说呢?倒是怎么一回事?”
“福晋还不知道我?向来就是个争尖抢上的,别人给几句好话,再没有不应的事情了。如今我们府里头进益是一天不如一天,可是花销却是极大。我想了几次蠲改的地方,都被太太驳回了。没法子,我东挪西借地拆搭着,才算是勉强过得去罢了。可是,谁念我一句好了?临近年底,事情又多,我也没在意,可不就……为着这个,二爷对我也淡了,我真是有苦说不出!”
黛玉忙叫秋雁:“去库里头叫人把咱们得的血燕窝和老参拿出来,一会儿给凤姐姐带回去。”
又对凤姐儿说道:“姐姐也别着急,好生调养着,你又年轻,自然还会有的。倒是二表哥那里,凤姐姐要想个法子哄转了回来才是。”
见迎春探春都红了脸,黛玉才想到当着她们面儿说这个有些不合适,只是话已出口了,也收不回来,忙笑着岔了过去。
凤姐儿拭了拭眼角,强笑道:“我自然知道的,唉,只是这次二爷着实气恼着了。他原本不叫我管家了,是我自己放不下,他生气也是自然的。只是如今他气得狠了,我也不好凑到他前头去,待过些日子再说罢。”
黛玉听着这话可不像是凤姐儿往日的口吻,不免疑惑。
凤姐儿冷笑一声,低声道:“如今我也算看穿了,什么姑侄亲戚,都是假的。我这边儿坐着小月子,还半死不活的呢,那边儿太太就等不及了,直接叫宝丫头替我管了家。”
“竟有这样的事情?哪里能叫亲戚家的姑娘管家的道理?老太太竟也不说话么?”黛玉虽然知道原著中有这么一段,只是没想到贾母竟然同意了。
凤姐儿叹道:“老太太何尝没有说话?照着老太太的意思,原是叫大嫂子和三妹妹管着的,可是太太说了,大嫂子素来性子软,三妹妹又没有出阁儿不好说话,还是宝丫头稳重细致,特意托了她过来帮着照看着呢。”
黛玉听了笑道:“这话好没道理!三妹妹没出阁,难道薛家姑娘倒是出阁的了?”
探春原本站在一旁,眼睛瞧着墙上挂着的米芾的行书条幅,听了这话扭过头来笑道:“虽未出阁,想来也不远矣。”
黛玉见她脸上虽是笑着,然仔细打量,却是颇有不忿之色。知道她不满于王夫人的安排,却碍着身份又不能反驳,甚至面儿上都不能带了出来,只得在这里说说罢了。
凤姐儿看了看底下坐着的迎春三个,叹口气道:“都不是外人,我就说了。福晋可知道如今外头的传言么?”
黛玉摇头道:“我这一向都不怎么出府的,王爷规矩严,府里头也不准说别的家的事情,所以倒是不知道的。”
凤姐儿犹豫了一下,道:“福晋不知道,去年袭人……袭人在园子里头有了身子,被太太撵了出去。原本这事儿是禁了言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就传到了外头,有那一起子烂嘴的说宝玉一些个不中听的话,我也不敢跟福晋说。如今有这样的话传出来,府里头太太又让宝妹妹管家了,老太太不免着急,还想请福晋对宝玉的亲事多费费心呢。”
黛玉听了,笑道:“是这样啊,可是如今我这个情形儿,老太太也知道,如何能张罗这个事儿?”
凤姐儿便知道黛玉是不欲管的,思忖了一下,也笑道:“老太太自然知道如今福晋正是该养着的时候,也不急的。只要福晋记心上就是了。只是,”看了看外边儿坐着的迎春三人,“只是,三位妹妹渐大了……”
长叹一声,也不再说了。
惜春坐在一旁的绣墩上,冷笑道:“大了又如何?倒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倒还干净些。”
迎春忙过去推她道:“你又胡说了。”又笑向黛玉道,“你别多心,四妹妹一向这样口没遮拦的。”
黛玉忙道:“我自然知道的,哪里会怪四妹妹?”觉得有些话不能当着迎春等人说,还是等哪一日单单再跟凤姐儿说罢。
眼看着气氛有些冷了,凤姐儿起身笑道:“也来了这一会子了,福晋也累了。倒是我们先回去了,如今看着福晋小阿哥都好,我也能回了老太太了。这就跟福晋告辞了罢。”
黛玉也实在没有精神了,便顺着留了一下,叫人将她们送了出去。这里雪雁便道:“福晋,您说这二奶奶是什么意思呢?若是说她疼小姑子,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她张罗什么事儿啊,若是说她不疼,偏偏又跑到您跟前儿说这个事情。”
黛玉瞥了她一眼,靠在大红百子缂丝的靠垫上头,叹道:“谁没有一点儿私心呢?要论起来,她也算是个好嫂子了。只是上头还有两层长辈呢,哪里就轮到她说话了?今日之事,我想着也未必是老太太叫她说的。”
三春姐妹素来跟自己交好,黛玉也不忍心叫她们落个书中那样的结局,左思右想,等到胤g晚上回来了,便向他打听又没有合适的人家,给迎春探春先说着。
胤g捏着她的鼻子笑道:“先还叫我想着给你两个丫头找人家,如今又惦着自己的表姐妹,你当爷是那三姑六婆呢?”
黛玉也不挣扎,由着他捏,瓮声瓮气地笑道:“爷若是三姑六婆,我也跟着的。只是我跟那几个姑娘自小便要好,她们模样品行都是好的。求爷了,帮着些?”
胤g大笑,随即又皱眉道:“再看看罢,我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人选。”
黛玉大喜,扒拉下他的手,起身搂着他的脖子轻轻吻了他的脸颊,笑道:“如此,先谢谢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