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的冬天似乎是特别的冷,大前日起天便是阴阴的,乌压压的云彩厚得透不过一丝儿日光,天气又潮又冷。直到昨日,一场大雪才扯絮一般洋洋洒洒落了下来,直到今日夜间还未停下。
入夜了,雍亲王府一处院子中仍是隐隐地传出了咳嗽的声音。程嬷嬷正带了提着一个食盒的小丫头顺着游廊进来,听到了压抑的咳嗽声,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掀开厚厚的猩猩毡帘子,里边一股暖香扑面而来。几个小丫头老嬷嬷都在外间儿恭敬地候着,一丝儿声音也没有。程嬷嬷也不说话,只接了小丫头手里的食盒,又进了里边的暖阁。
那拉氏正斜倚在地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杏子红绫被,身边的大丫头芳华帮她掖着被角,芳草在一旁剪着灯花儿。见程嬷嬷进来了,芳华忙的接过了她手里的食盒,放到桌子上,从里边端出一小盅药来,又取了一小碟子蜜饯果脯,一并端到了那拉氏前边。程嬷嬷便过去,亲手扶着那拉氏坐了起来,芳草忙上前在她身后倚了一个绛红色金线绣喜鹊登梅花样儿的靠枕,又把那被子拉起来给那拉氏。
那拉氏苦笑道:“又得喝那苦药汤子了。什么时候一口气不来,也就不必受这份罪了。”
程嬷嬷忙啐道:“呸呸呸,大风刮去!”又对着那拉氏嗔道,:“福晋不过是着了凉罢了,喝上几服药就好了,怎么好好地说起这丧气话来?没的叫人心酸!”
那拉氏嘴角微微扬起,却不争辩,只接过药盅子,也不看黑漆漆的药汁,一饮而尽。芳华忙将手里的蜜饯送上,那拉氏摆摆手,道:“左不过都苦过了,吃这个做什么?倒是倒杯水来我漱一漱罢。”
芳华赶紧将蜜饯交给程嬷嬷,自己转身去倒水。那拉氏问道:“什么时辰了?雪停了没有?”
“已是戌时二刻了。雪正大着呢,我瞧着,明儿都停不了的。”
“王爷今儿歇在哪里了?”
程嬷嬷想了想,低声笑道:“王爷还是在书房歇着呢。这几日来回府都晚,听外边跟着王爷的人说户部里边儿不少琐碎事情,竟是忙的不得了的。”
那拉氏叹了口气,心里一阵酸涩。恰好芳华端了温水过来,伺候着那拉氏漱了口。那拉氏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忽听外边请安的声音响起来,门帘子一挑,胤g进来了。身上披着的貂皮大氅上已是落了不少的雪花儿。
程嬷嬷和芳华芳草赶忙行礼,那拉氏也挣扎着要起来,胤g见了,挥挥手道:“你身子不好,别动了。”
芳草便上前替胤g解了大氅,自拿了去外间儿料理。
胤g便又问程嬷嬷:“今儿福晋可吃过药了?见好些没有?”
程嬷嬷犹豫了一下,那拉氏在后边轻轻地咳了一声,只得回道:“福晋已是用了药了,今儿瞧着还好,身上不甚热了。就是咳得还多些。”
胤g点头,径自朝铺着青绿闪金锦缎蟒纹椅搭的椅子上坐了,外边已有丫头送进茶来。芳华过去端了,来至胤g前边儿一福身,奉了茶过去。胤g接了,随手掀开盖子拨了拨,闻着却是,皱了皱眉,随手放到了一边儿。
那拉氏看了程嬷嬷一眼,程嬷嬷会意,便带了里边的小丫头出去,芳华犹豫了一下,也默默地退了出去。
那拉氏看胤g脸上似乎又瘦了些,眼中隐隐透出疲色,叹道:“如今王爷事务繁忙,也该保重着身子才是。这些日子回来的都是晚的,李氏昨日还说有段日子没见着爷了,弘时又淘气了不少呢。”
胤g脸色沉了下来,问道:“李氏来找你闹了?”
那拉氏忙道:“说是闹她倒不敢,不过是白抱怨了两句。只是王爷固然是该以外头的大事为重,也要顾及着些府里边儿这些人。”
犹豫着看了看胤g越发阴沉的脸色,那拉氏狠了狠心,还是说了出来:“若说起来,咱们府里也好久没了新人了。爷要是瞧着她们伺候的不好,不妨再收几个丫头,或者,”努力压制着嗓子里的不适,“明年就是大选之年,想来咱们府里边进一两个新人也不为过。爷若有中意的,我去替爷求了来?”
胤g眯着眼睛看着那拉氏,那拉氏心里发慌,嗓子里发痒,一时忍不住,便伏在枕上咳了起来。胤g瞧着她咳得面红发乱气喘吁吁的样子,原本丰润的脸上此时只剩下皮包骨头,又想起太医的话来,心里再大的不悦也发作不出来了。
看着那拉氏咳了一阵儿,终于停了下来,胤g将自己手边的茶顺手递给了她。那拉氏喝了一口,放抚着胸口松了一口气,却再没敢提先前的话题。
胤g看了她没事儿了,站起身来,只道:“你好生养着罢。有些事情不是你该想的,便别去操心。那件事儿我从没瞒着你,但有句话放在这儿,你别想着去打她的主意。你我多年夫妻,我知道你心里如何想的,你只记住了,乌拉那拉家,睁开眼睛看清了时务,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本分,才是正经的主意。”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程嬷嬷见胤g走了,慌忙进来了,问道:“福晋,刚才是怎么了?咳了这好一阵子?”
那拉氏脸色苍白,眼中水气弥漫,偏偏嘴角却带着笑意,只轻轻地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程嬷嬷见她精神实在不济,也不敢再问,过去扶着她躺了下去,又掩好了被子,劝道:“福晋早些安置了罢?”
那拉氏轻轻闭上了眼,点了点头。程嬷嬷便将那大红洒金锦帐子放下,又剔了剔灯花儿,叫了芳华进来上夜,便转身出去了。那拉氏躺在床上,两行清泪却是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不多时便濡湿了秋香色的枕头。
黛玉站在窗边儿的书案前,正拿着一只画笔画着什么。雪雁轻轻地走过去,从黛玉背后看去,原来是一副雪梅图。
这两日雪大,林姑奶奶便叫黛玉自己在屋子里边吃饭,省的走来走去地喝了冷风。又叫几个教养嬷嬷教习也都歇两日,过了这几日再说。黛玉便窝在自己的屋子里边儿,想起什么便做点儿什么。今日这幅雪梅图画来画去,却总是不得神韵。
回过头来,见雪雁正端着一大盘子朱橘黄橙之类的果子,黛玉便笑道:“正想着吃这些呢,你便端了来。”
雪雁撅嘴道:“姑娘,想吃便想吃,只是不可以多用了。”
黛玉放下画笔,接过秋雁送上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便自己拿起了一只朱橘。倒也不吃,只在手里把玩着。想了想,问道:“外头天儿怎么样?”
雪雁一边儿摆果子,一边儿回道:“大日头都出来了,不过还是冷的很。咱们南边儿再没这样的冷时候的。
黛玉便叫秋雁:“打起窗户来,我瞧瞧。”
秋雁忙劝道:“姑娘,外头真是冷的很。姑娘这屋子里边暖和,若是被冷气儿一激,容易着凉了。”
黛玉执拗的很,只不依道:“我穿的不少,你只推开半扇窗户我看看便罢了。”
秋雁无奈,只得推开了窗户,登时便有一股子寒气儿顺着缝儿进来了。
黛玉向外望去,见外边儿白茫茫的一片,连着两天的大雪将天地装扮得银装素裹。尤其是院子中那些落了叶子的树,又高又壮的,冬天里边尽看见枯枝败叶了,无趣的很。倒是此时,枝上桠上,都挂着厚厚的一层雪,很有几分粉妆玉琢之感。林府里边的苍竹翠柏此时也都覆上了雪,雪下那些青枝翠叶越发精神了。
黛玉也不觉得冷,相反这屋子里拢着好几个火盆,干热的很,此时外边潮冷的寒气儿一冲,倒是将那股子燥热冲淡了些,还隐隐带着一股子清冷的香气。
黛玉想起自家院子里边种着几株梅树,想来是迎着雪开了,才有这一股子花香。
黛玉出了会子神,回身叫雪雁:“将我的雪褂子拿了出来,我出去瞧瞧,定是梅花儿开了呢。叫上几个小丫头,穿暖些,咱们去收点儿梅花上的雪。到时候封在坛子里,等天儿暖了埋到梅花树底下去,天热的时候挖出来冲茶喝,听说是再好不过的。”
雪雁知道自己姑娘近来倒是比以前还任性了些,叹了口气,去找了厚厚的一摞衣裳出来。
黛玉笑道:“这都穿上了,还不得圆了?”
虽如此说,也知道若是不穿上了这些,雪雁秋雁定要跑到姑奶奶那里去报备一番,再者也是为了自己好,也就依着她们换了衣裳。
一时穿好了嫩黄色云锦小棉袄和百褶棉裙,腰间紧紧束了一条五色宫绦蝴蝶长穗儿,又套上了大红色百蝶穿花贡缎面儿白狐狸皮里子的立领儿褂子,雪雁又给她拿来了大红色掐金挖云红香小羊皮的靴子,最后又罩上了大红羽纱面儿貂皮里子的鹤氅,又给戴上了观音兜。这一番打扮下来,黛玉一张俏生生的小脸儿都给映的红彤彤的,更显得娇艳无伦。她原很少穿大红色的衣裳,这一穿上了,倒是别有一番风姿了。
黛玉见自己果真被裹的严严实实,走动了两步,倒还轻便。便带了雪雁秋雁并几个小丫头一起往花园子里边儿去了。
未到园中,便闻见了一股细细的香气,和着扑鼻而来的雪气,极是醒脑。转过月亮门,只见园子里边十数珠梅树开得正好,红如胭脂,黄似锦缎,还有几株看起来与雪色无异的白梅。
黛玉站住了细细地观赏了一番,才又走过去。此时雪倒是小了些,不过那花儿上边倒是也有不少的雪了。梅树也并不高,黛玉便伸手轻轻地扶着一根枝桠,凑上去闻那花香。
白雪红梅,衬着底下素手如玉,娇颜如花,竟是说不清是花与人哪个更娇美一些。
雪雁倒是没有闲心来欣赏自家姑娘的风姿,眼瞅着黛玉手露在了外边,只大叫道:“哎呦,好姑娘快些把手收进去!这大冷的天若是冻了可怎么好?”
黛玉回过头来没好气地说道:“蝎蝎螫螫的,你别管我,只去扫些花儿上的雪是正经。”
雪雁几步上前,一边伸手将黛玉的手中的花枝接了过来,一边说道:“好姑娘,手若是冻了,又疼又痒的,可是难受的不得了。再者我听说,冻一年便留下了根子,年年都是要冻的。只心疼我们些罢。”
黛玉无奈,只得缩回了手,瞧着她们去扫雪。
正忙着,忽见跟在林姑奶身边儿的胡嬷嬷带了人过来,见了黛玉,便顺着游廊忙忙地往这边走。
黛玉便知道是来寻自己的,也便不管雪雁她们,只扶了秋雁的手迎了上去。
原来,是荣府那边儿打发人来送信,说是贵人省亲的园子俱都准备齐备了。贾政上了折子祈请贾贵人回家省亲,已经恩准了明年正月十五的日子。请黛玉过去住几日,也是和姐妹们先热闹一番的意思。
黛玉想了想,问道:“是谁来的?”
胡嬷嬷道:“是一个姓周的管事儿媳妇。”
黛玉便知是周瑞家的了,心里想了想,便告诉胡嬷嬷:“告诉她,我这两天着了凉,正在家里养着。过几日好了我再过去。”
胡嬷嬷答应了去了。
这里秋雁看着胡嬷嬷走远了,方才问道:“姑娘,可是真要去那边儿?”
黛玉将手拢在鹤氅里边儿,笑道:“去,干嘛不去?为了建那个园子,我那二舅母恨不得把整个荣府都搭进去了,听说是美轮美奂的。当然要去瞧瞧了。”
雪雁已经收了小小的一罐儿雪,拿过来给黛玉看,黛玉接过来放到鼻前嗅了嗅,也没闻出什么香气来。正要说些什么,忽见胡嬷嬷又急急匆匆地小跑了过来,只气喘吁吁地朝着黛玉道:“姑娘,雍亲王福晋,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