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马车车厢当中,将卫氏当做人肉靠垫的江茗不同,江宛此刻正在镇国大将军府中,坐立难安。今晨接到消息,说是大将军已经接到小姐,约摸着申时就能回到府中,她便早早就候着。
如今天都快黑了,可依旧未见人影。
“小姐,将军同夫人大概是在路上耽搁了,您先吃一些垫垫肚子?”王嬷嬷端着从小厨房做来的清粥,送到江宛面前。
江宛草草吃了两口,又觉得心里堵得慌,便再也吃不下了。
王嬷嬷跟在江宛身边十五年,真真是把她当做自己亲生女儿那般疼爱,如今见她这幅模样,便开口宽慰道:“小姐不必担心,那户人家早没了。将军和夫人都是看着您长大的,平日里就宠爱有加。如今就算再来一个,也断不能和您相提并论,更何况听说只是个小商贾的养女,必定是上不了台面的。”
江宛摇了摇头:“王嬷嬷,以后切不可这么说了。我之后,但听父亲的安排吧。”说完,她眼眶就红了半圈。江宛原就长的清秀可人,华京又流行轻云流风,各门贵女都身娇体弱,如今一低头,便愈发显得楚楚可人。
“姐姐!”厅门走进来两个人,为首的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头发里缠了根红绦带子,随着他的步子摇来晃去,好不得意。这便是江衡的独子,江劭。
他身后的小厮还喘着粗气,只连呼:“我的爷啊,你可慢点走。”
江劭到江宛面前站定,自顾自的倒了一杯茶,咕嘟嘟的灌了下去,顺过气儿来才说:“姐姐,父亲他们已在外城了,一会儿就能到。”看到江宛红着的眼眶,他原本得意的脸立刻挂了下来:“姐姐,你别担心了。那接回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人是鬼都还不知道呢。”
看见他身后跟着的小厮,江宛立刻打断道:“以后你别叫我姐姐了。你真正的姐姐,马上就要回来了,我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
这话配上那副哀泣的面容,江劭不由得心疼起来,“放屁!自打我记事起,你就是我姐姐,我就认你这么一个姐姐!她算是什么东西?也配让我叫一声阿姐?若是父亲母亲偏心,我第一个不答应!”
他身后跟着的小厮连忙提醒道:“爷,这话咱们在这儿说说就得了,在将军夫人面前,可不能乱说话。”
江劭瞥了那小厮一眼:“你是爷,还是我是爷?爷说话,还要你教不成?”
小厮陪着笑脸:“哎哎,当然您是爷。”
江劭凑到江宛身边,故意说些话哄她:“我刚在玉风阁看见个好漂亮的钗子,特地买来送给姐姐,你就别为这种事儿心烦了。”
江宛接过那发钗,正是玉风阁新出的样式,莲花乳白莹润,是用上好的羊脂玉雕成。她抬头对着江劭,努了下嘴:“你又去那些地方,让父亲知道了,小心他罚你。”
江劭见她面色舒缓,扬起眉毛:“父亲不也总是陪母亲去玉风阁吗?我给姐姐买东西,怎么就要罚了?”
江宛身后的丫鬟春湫嘴抹了蜜似的:“就是,将军知道小姐和少爷如此好,指不定还赏少爷呢。”
两人正说着,外面有下人跑了进来:“少爷,小姐,将军传信来,天色晚了,让你们先用晚膳。他陪夫人小姐,先去玉风阁那边转转。”
他话音方落,江宛好不容易缓和的面色又淡了下去。
江劭眼珠子一转,对江宛说:“怕是让我们看了那女子的落魄,先拾掇拾掇再回来,省的让春湫比了下去。”
春湫面带娇嗔:“爷您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能和小姐比。”
王嬷嬷在旁撞了春湫一下,春湫这才觉失言,连忙补救:“她就空有个小姐的名头,实际上,可能做派还不如我们这些丫鬟呢。”
江宛将茶杯放在桌上,发出咔哒轻响:“春湫,莫要乱说。”
江宛心里忐忑,虽知道王嬷嬷和春湫,都是向着自己说话的,但一想到自己之后的路,还不知道有多难走呢。
她自从记事开始,便在将军府中,吃穿独用皆是顶好的,往来的也都是些世家高官府中的女眷。如今眼看及笄,家中正商讨婚事,身为将军府的嫡女千金,日后定然会嫁个好人家。又有江衡撑腰,这辈子都是踩在云端上的。
可如今突然说自己是假的,亲生爹娘俱是短命鬼,连是哪家那户都不知道。别说依仗了,什么都没有了。
华京里那些世家女眷,一个个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往先因为江衡位高权重,都忌让自己三分。若让她们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赝品,还不知要如何落井下石,背后嘲笑呢,更罔论婚事了。
而这镇国大将军府中,下人又是会看眼色的,自己一旦失宠……
她这心里就像颠簸道上的车轱辘似的,翻来转去,打着滚上蹿下跳,让她不得半刻平静。
如果说书里,江衡夫妇找回江茗的这一个月,对原本的江茗就像突然到了仙境,那对江宛来说,就是站在地府的口子上,看着里面的妖魔鬼怪十八层地狱,恨不得拔腿就跑。
但是她不能,她只能坐在这里,装出一副知情知趣的模样,等江衡夫妇回来,见招拆招。
但她也是笃定的,在将军府呆了这么多年,江衡夫妇的脾气秉性,她比任何人知道的都多。那突然接回来的女子,断不如自己。
下人伺候着江宛江劭二人用过晚膳,未过多久,江衡便回府了。众人连忙涌去前院接,都想看看这接回来的真千金,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江衡率先进来,跟在卫氏身边的,便是江茗,江宛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就朝她身上看去。
江茗穿了一身青白色的棉质裙子,大概是在马车上坐了许久,下裙有些褶皱。袖子也不似女子常穿的广袖,口上用几个盘扣系起,衬的手腕纤细。她头发就简单的挽了个发髻,虽长途跋涉,却不掩面容姣好,是个美人胚子。
江宛看着那双和卫氏极为相像的眼睛,之前种种猜测,都只是凭空,如今真人站在自己的眼前,方才有种悲戚涌上心头。她嘴唇动了两下,硬是没说出一句话,只是怯生生的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模样。
离华京越来越近,过了与江茗初见的新鲜劲儿,卫氏自然想到了江宛。她心里早有主意,见江宛这样,已然明白了一大半。毕竟是自己养大的,也看不得她受委屈,便走上去拉住她的手:“你这孩子,怎么看见爹娘回来,都不叫一声呢?”
江宛瞪大眼睛看着卫氏,抿了下嘴唇,声音微弱:“爹,娘。”
江劭看这情景,凑到卫氏面前撒起了娇:“娘,您想我没?”
卫氏伸手点了一下江劭的脑袋:“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想了想了。”
江劭笑嘻嘻的说道:“我就说娘肯定想我们的,姐姐也想您,想的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安,刚才晚膳就喝了两口汤呢。您看看,她是不是又单薄了?”江劭从头到尾都将话题往江宛身上引,就像看不见江茗似的。
卫氏拉着江宛的手,上下端详:“是瘦了。”
若是原身的江茗看到这家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心里定然不是滋味,可现在的江茗并不在意,她就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似的,看戏。
她看着上蹿下跳的江劭,只在心里笑,幸好江劭长的随卫氏,不然也得是个棕皮土豆。
还好卫氏没忘了此行的目的,拉过江茗,同江劭说道:“这便是之前同你所说的江茗了,她同宛儿一个时辰生的,你当唤她一声姐姐。”
江劭瞥了一眼江茗,连个正眼都没有,冷声说道:“我就宛姐姐一个姐姐。外面随便拉个女子,就让我叫姐姐,也得看她配不配。”
江衡皱起眉头,低喝一声:“旁梓,说些什么话?!”
旁梓是江劭的表字,猛地听上去有些像胖子,江茗听了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江劭瞪了他一眼,却碍着自己老爹坐镇,也不再说什么。
卫氏连忙缓和道:“旁梓年幼,突然多了个姐姐,定然有些不习惯,慢慢来。”江劭是她心尖尖上的肉,宠的厉害,即便他说的话会让初来的江茗不舒服,卫氏还是袒护了下来。
卫氏转头看着江宛,“你们两人为一个时辰所生,又有这般经历,也是有缘。宛儿原本的父母也不在了,我便是老天赏赐的多了个女儿。日后你们二人也以姐妹相称,当形如亲姐妹一般。”这一句话,便是将江宛留了下来,顺带将她日后在府中的地位,也说了清楚。
江宛抬眸看江茗,怯生生的:“姐……”
她声音小,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江茗朗声唤道:“姐姐。”
江宛话音卡在喉咙里,梗住了似的:姐姐?
江茗微微一笑,十分坦然:“姐姐比我早来府中,资历比我老,我应当叫一声姐姐的。”以前看了不少小说,里面女配都是姐姐,当妹妹的娇弱惹人怜,做错了事儿还能拿自己小些顶锅。她今天就不想当姐姐,更不想当江宛踩低踏高的石头。
江宛:“……”
卫氏见到江茗如此懂事,喜不自禁,哪里想到这对姐妹各自心理:“对,对,在这华京当中,宛儿懂的多些,多照拂着茗儿,理应是姐姐。”
江茗笑着,拉过江宛的手,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姐姐。”
江衡、卫氏俱在看着,江宛只好苦笑着回道:“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