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许久,那城守便匆匆赶来。在来的路上他便听这令官讲了情形, 心里也是嗟叹不已。
雍阳关什么情况, 延庆道什么情况,他如何能不知?更无需提这队流民是翻山而来,路途遥远崎岖, 还不就是为了躲前方的驿站?
若是为了躲北胡便无需多说, 可他们是大胤的百姓, 为何要躲大胤的兵卒啊?
可当朝为官, 有些事情明明知道如此,却还是无能为力。朝廷上有清者涤缨, 也有浊者涤足,但更多的其实是和他一样, 保守着为官之道,虽不清白但也不肮脏的人。
但也因着那丝清白,他这才得到令官传信后匆忙赶来——即便是帮不上忙,也仍然是想看一眼。不管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安稳一些,还是让自己愈加铁石心肠几分, 他还是要来亲眼看看。
可等到城守走到江茗面前的时候,先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旁的棺椁。
那是一具粗糙的棺椁,边缘有些磕碰,没有上漆, 就像是从延庆道的胡杨林里随手砍了几棵,削拼而成。
城守干咽了一下,尚未说话, 一旁的令官却看见这些流民竟然坐在驿站的木凳子上面,不由得狠狠的瞪了一眼之前守卫的兵卒,压低了声音骂道:“让你在这里看着,可不是伺候他们的!”
那兵卒垂着头,不敢回话。
江茗瞥了那令官一眼,也不曾说些什么。
城守被这声招呼的回过神来,连忙向江茗行礼,转头对令官说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切莫再多说了。”
因这一句话,江茗觉得这城守倒还是个能沟通的。
城守转头恭敬说道:“方才在来的路上已经听令官说起,还请世子妃赎罪,如今大胤官道定不能开,流民也要等待统一安排,不能南下。”
江茗点了下头:“那好说,就让他们在圭城等候统一安排。”
城守面露难色:“不瞒世子妃,这驿站的口子开不了,人也进不来圭城。一来是怕有疫病,二来也是怕有北胡的细作。”
这话又不露声色的兜回来一次,江茗面上不显,拳头却攥的紧紧的。可这时候即便吵闹,以身份压人都是不可取的,哪怕是逼着这城守开了,或者让飞浮拆了,自己转身一走就是另外一幅模样。到时候谁来护着他们?
江茗沉下性子,开口说道:“城守大人言重了,我也未曾想让他们进圭城。”
“多谢世子妃体谅。”城守恭敬说道,眼睛仍不住的朝那群流民那里瞟。
“我想借杯热茶喝,但外面风实在是太大了,我又站在这里许久,人都要冻僵了。不知可否让我去屋内坐一坐?”江茗开口说道。
那城守听了,连忙开口呵斥一旁的战令:“为何不请世子妃去驿站里坐?!”
战令哭丧着脸:“大人,是世子妃说要在这儿等的。”
江茗扫了一眼那战令,微微笑道:“是啊,战令拿了银票之后忙不迭的就去找大人了,哪里有空搭理我?”
城守听了这话,转头看向战令:“当真有此事?”
那战令也是欲哭无泪,哪里想到江茗竟然还倒打一耙,这种事情向来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吗?他连忙说道:“大人,当时——”
江茗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当时战令不相信我是世子妃,自然要拿出些银子来彰显家底。只是如今尽然信了,那便将银票还给我?”
战令头回见到这样的贵人,一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就眼睁睁的看着江茗将手伸出来,颠了一下。只好从怀里掏出那张尚未捂暖的银票,还得恭敬的逞给江茗。
江茗抖了下银票,扫了一眼,塞回袖兜里,转头对城守说道:“城守大人,咱们进驿站说话?此处实在是有些过冷了。”
城守尚未从她这套行径中回过神来,只好跟着江茗走进驿站。
江茗坐下,面前便上了一杯热茶。她抬头看向城守,笑道:“大人,方才人多,我话不方便说。如今人少,大人可愿听我几句?”
既然世子妃都这么说了,城守又能说什么?只好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江茗说道:“方才我看大人,并非不能沟涉之人。如今大胤如此,战局如此,世子交托我,让我带流民入官道。我知道对于大人来说,因着上面有令,是万万不能放这些人的。但大人可曾想过,就让他们在这驿站附近驻扎?”
“就在驿站附近?”城守问道。
江茗点了点头:“流民数量众多,恰好可以补充边防。他们在驿站附近也不算入了官道,入了圭城,若是到时有人问起,大人尽可实话实说,便是我逼你的。”
江茗又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递给城守:“大人,这是昭南王世子亲笔所写,关于设立同济坊的要求。只将这一部分给流民居住,所有的银钱支出也无需大人管顾,皆由圭城内寿谦票号出具。一来他们未曾进官道,疫病亦或者是北胡奸细也都防范一二。大人觉得如何?”
城守接过书信,仔细看了一遍。这世子妃想的周到,竟然还准备了这样的东西,若是到时候有人怪下来,自己还能周旋一二。
他原本心里就偏向江茗的一方,如今听了这话,便更活络了。
可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总不能就在这儿拍板定下。
他也觉得奇怪,眼前明明是个女子,却半点闺阁之气都无,更像是——更像是个巧言令色的商人。但随即,他又将自己这想法挥散了,世子妃怎么可能是商人?
江茗怕他不信,只要了笔墨来,背过身去写了封信,又折好交给城守,说道:“这封信,可在圭城的寿谦票号里提三千两银子。城守现在送去,一会儿寿谦票号便会派人来送东西,流民一切吃穿住行,皆由寿谦票号承担。同济坊的名声,也有世子和我担下,城守怕什么?”
城守还在迟疑。
江茗见他犹豫,正端着茶的手一松,茶碗“啪”的一声,碎裂在地。城守被吓了一跳,抬眸看向江茗。
江茗抬起头,挺直了肩膀呵斥道:“国之大事!民之大事!我大胤用官,说是百姓父母官,用的就是这种官吗?!”
城守苦着脸,说道:“世子妃,您也体谅体谅,下官也有家人,这行差一步,便是全家遭殃。”
江茗冷笑一声,一字一句的说道:“前方将士,为守江山平安殊死奋力,他们难道没有家吗?他们死了,谁来祭奠?外面的这些流民,他们难道没有家吗?家破人亡,谁来护佑?我夫君如今还在雍阳关,他难道没有家吗?!”
城守低下头,思忖良久,这才点了点头:“同济坊便设在这驿站旁吧。”
他又转头叫了人进来,拿着那封江茗写的信送去寿谦票号。
江茗出去同那些流民大致讲了结果,保证之后基本的吃穿住一应供上。
原本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结果,流民听了,心里稍安。
未过多时,寿谦票号的圭城掌柜便来了,他身后浩浩荡荡的跟了一群人。掌柜的还不知道写信的是哪位,目光在人群里搜索半天,直到江茗冲他摆了摆手。
这掌柜的连忙过来,毕恭毕敬的行礼:“掌——”
江茗扶了他一把:“算了,外面的人不知道,先别叫了。”
“哎。”那掌柜的连忙转头让身后的人送来东西,有临时搭的帐子,床褥枕头,还有一些菜肴,摆了一地。但他们动作也快,加上那些流民来帮忙,竟然真的就在这驿站旁边做了处小型的驻扎地。
那些掌柜带来的人,还拿了好几包糖,送到有孩童的父母怀里,一边还叮嘱:“糖不能吃多,吃多了牙齿会疼。”
孩童抿着来之不易的糖,睁着一双无尘的眼睛看着自己父母。几位父母都没忍住哭了,他们自己受苦受难便也罢了,可孩子不一样。如今见到他们吃上了糖,也不知是心里松了口气,还是感怀往事,竟然一时忍不住眼泪。
掌柜的这又转头对江茗说道:“同济坊的牌子还在做,今日怕是来不及送来了。”
江茗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不急。此处便交给你了,协助城守大人将此处管好,一应账务记到账簿里。”说完,江茗又补充了一句:“不久就要过年了,今年圭城的分红会多给的。”
掌柜的一听,心里立刻乐开了花:“分内事分内事,还不是您一句话。”
这掌柜的也才知道,自己背后的大掌柜,竟然是个女的,还是世子妃?但原本寿谦票号的管理方式,还有生意的崛起就与众不同,就算是女的,也不足为怪。
城守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雷厉风行,从世子妃到这驿站口子,到她此刻将一切做的尘埃落定,不过就是几个时辰的事儿。
可对于江茗来说,这已经是在耽误自己的时间了。
她站起身来,转头冲流民们抱拳,说道:“如此我便先走了,多谢各位一路的照顾,各位保重。”
流民这一路也服了这世子妃,有人在前面带头跪了下去,后面的人便也跟着跪了下去,冲着江茗磕头。
这场景无言,但胜过千言万语。
江茗受之无愧,她吩咐一旁的将士扛起江衡的棺椁,这就要进驿站,却突然又被城守叫住。
那城守之前迷迷糊糊,被江茗按着头做了决定,如今才想起这棺椁的事情,连忙问道:“敢问世子妃,这是哪位的棺椁?”
江茗抬头看他:“你若是现在让我带着它过去,它就是镇国大将军江衡的棺椁。”
她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你若是不让我带他过去,那它就是大胤风骨的棺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茶茶攻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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