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滴水, 我要从小溪流到小河, 又从小河流进海洋……我要走向集体,我不愿一个人存在。”
伊宁某小学的教室内,一群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的小朋友们在语文老师的带领下, 声情并茂地齐声朗诵着现代诗人柯兰的作品《如果》:
“如果我是一滴水,我要融化在小溪, 融化在小河,最后又融化在海洋里……我知道我和成千上万的弟兄凝结在一起, 严寒不能冰冻我, 太阳也不能把我晒干……”
琅琅书声逸出了教室明净的玻璃窗,飘过了冬日街道上林立的楼群,拂过了霜雪残余的枝桠, 落到了伊宁塔顶一名黑暗哨兵界域中的精神力网上, 化作一滴水,荡开了一圈圈感知的涟漪。
“如果我是一滴水, 我要从小溪冲进小河, 又从小河冲进海洋——”
“赵明轩!”
叶天宸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聆听,坐在他对面的现任伊宁塔监察员此时的表情已经晴转多云了,像是要被气笑道:“我说老兄你老歹给我点面子吧?让你守塔这指令又不是我下的。”
赵明轩挑眉,果然很给面子地应了一句:“请叶监察放心,我一定尽职尽力, 认真完成组织交给我的任务。”
得了他这一句保证,叶天宸仿佛总算顺了气:“行,有你这句就成。”他笑着继续对其他人道:“弟兄们接下来给我盯好了啊, 从现在开始,别说普通人,我们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伊宁塔,尤其带着什么手机、u盘、电子设备,招子都给我放亮了啊……邓昀你就带小队专门守在一楼门厅前台,于欣你跟着小陶那队去机房,任何异常报给赵监察,让他处理。”
于欣应是。
叶天宸点了人:“阿合奇、沙吾提、齐源你们这三队跟我出巡,我们去分哨所看看,省得那些极端民族主义分子趁机捣乱。”
三只哨兵小队的队长们齐声应是。
由于火凤这事儿发生得突然,上级第一时间便下令封锁了各地塔,以及全境戒严。加上沙漠那边的监测站又发现了新的未知空间活动痕迹,肖少华等人便不得不先一步赶往霍城查看情况,原定的机票自然是退了,而赵明轩则因收到了总塔通知,让他回伊宁塔开会,配合叶天宸行动,两人于是暂时分头行事。
一般来说,哨兵们接的强制任务分两类,一类是需要外出执行的情况,不管是联合当地军营作训也好,还是抓捕异能者,一类就是赵明轩当前接的,留守塔内,俗称“蹲办公室”。基本上,没哪个高阶哨兵喜欢“蹲办公室”的,因为这对他们的武力值是一种巨大的浪费,更别提觉醒了黑暗的影武者们,尤其前一刻赵明轩还想着能不能趁着外出执勤偷偷溜去看一眼肖少华……不过现在他顾不得这些了,他看向正按上级指示安排人手的叶天宸,这货难得这么一丝不苟的认真,颇有种当初一同驾驶星痕战斗的可靠感,还有那聚精会神,一脸严肃做会议纪要的于欣,总觉得哪里说不出来的不对……
或许也没有哪里不对,而是因为……
太正常了。
一线灵光闪过,赵明轩终于捉住了那处矛盾点——
这两人正常得就仿佛从未经历过光阴冢的一切,从首都一战后直接跃到了这个时间节点。
“我生活在海洋里多么广阔……成千上万的弟兄在一起奔流,奔向一个方向——”
陡然地,孩童们的声音再次放大于界域内,嘹亮而具有穿透力:
“斗争起来多么有力量,建设起来又多么美满!”
散会后,叶天宸将他叫住了。
“我知道你对向导有偏见,”叶天宸正色道,“但小怡不是那样的人,她和天元门的向导是不同的。她是我的灵魂伴侣,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在这一点上,我们无条件信任彼此。”
对方可能没有意识到,他正在重复光阴冢内对赵明轩用过的说辞。这令黑暗哨兵觉得有种目睹事件循环的荒谬感,打量了叶天宸一会儿,方笑道:“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叶天宸大笑:“好兄弟!”拍了拍他肩膀:“塔里就交给你了。”
赵明轩懒懒地摆摆手,往他的临时办公室走,一边拿出人员名单,一边打开对讲机指挥:“五队六队各就各位,可以开始清频了,只留二号内网,其余网关关闭,各队每层报数。”
“一队方蓝即将到达指定位置。”
“一。”
“二。”
“三。”
“四。”
“五。”
“二队黑旗已到达指定位置。”
“一。”
“二。”
“三……”
“三队红土已到达指定位置……”
随着他们报数的声音,一张我方战力分布的塔内位置图已然清晰浮现于黑哨的感官界域内。各地塔一般都有百来层,这还未包括地下室与向导之家,因事件特殊,这边军区特地调了数十名特种兵来协助,省安全厅也派遣了专人来“看守”他们的防火墙,除了塔顶还留了两套班子轮换对外的全区精神力监控,其余哨兵跟随赵明轩,借由黑暗全界的力量,将所有人的感官精神力连起来,成为一张覆盖全塔的网,使塔内的每一寸物理变化都无法逃过他们的感知。而塔长则去了中央监控室,以便将塔内外的情况通过卫星加密通讯,随时报给总塔。
赵明轩感到总参这一招约莫是跟天元门学的,毕竟那回向导们在首都城区布下的幻阵实在叫人印象深刻,若非他的老部下及时发现,若非少华他们的精神力透镜及时投入使用,若非龙组组长的牺牲,恐怕等不到“彩云”战剂他们就能全军覆没。
那一回的教训过于惨痛,也无怪乎这一回上头下了死命令,不允许任何一个地方塔内出现所谓的投票通道,更不允许有人投票,若是出现,该塔全体管理层人员都会被抓起来问责。
“咔嗒。”
是分针往前挪动了一格的声音。
赵明轩若有所觉地抬首朝办公室窗外望去——
塔对面的广场时钟在阳光下反射着冬日的冷色。
离十二点仅剩二十分钟。
首都,sg特辖区。
sg医院内。
韩萧站在g级病房门口,踌躇着,徘徊不前。偶有几名护士端着托盘匆匆路过。
他拿起手机又放下,在搜索框内键入“向导觉醒征兆”又删去,怎么也想不通,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发个烧就觉醒成向导了?
“你自己也做哨向研究的,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哪,”方才被他缠得不耐烦的医生,回答的话语再次响起耳边,“是!十四五岁是高爆发觉醒期,但又不是说过了十四五就再也不可能觉醒了,还有人四十才觉醒的,你说这大龄向导,没几年又失感了,亏不亏?我问谁去?要不你们再整个课题?”
然而听到他这么说,韩萧心中重新燃起希冀:“那是不是说明苏红马上也要失感了?她都三十三了,应该不符合哨兵们的需求吧?”
医生怜悯地看着他:“醒醒吧你,人精神力初测一千八,妥妥的a级向导,还有二十多年呢,你还是趁早再找一个吧。”
一盆冷水泼在了韩萧头上,没待他怎么清醒过来,来自实验室群组的短消息、语音条又炸开了屏:
“韩哥,苏姐怎么了?”
“小韩,苏助理发生了什么事儿?为什么人事发了调档函?”
“你们不就堵个车吗?离职是怎么回事?”
“那师姐下午还来实验室吗?我们的项目是个什么说法?”
“韩助理,你们到哪了?今天下午的会还开不开?”
众人的文字或词句,关心的、担忧的、焦急的、好奇的,像一盆乱了序的怪味豆,向韩萧噼里啪啦砸来,砸得他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什么都无法思考,视线落到的最后一处,是纪小妍发来的微信:师兄,苏姐的情况还好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咔嗒。”
面前病房的门被人打开了,韩萧不由得就站起身迎了上去:
“请问……”
“我知道你。”来人打断了他的话,这位刚刚引导苏红建立精神力屏障的男向导对韩萧说,“你是囡囡的男朋友……”
上了年纪的男向导戴着金边眼镜,一身白大褂,端的是岁月沉淀后的优雅从容,将六神无主的韩萧衬得狼狈不堪。“非常感谢你从前对囡囡的照顾,”向导不紧不慢地说,微微一笑道,“辛苦了。”
“囡囡?”
尽管慢了半拍,对方对苏红的称呼随即令韩萧意识到了什么:“您、您是……?”
“我是她的父亲。”向导答。
“韩萧!”
对方话音才落,病房门内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怒吼:“你在干什么!”
吓得韩萧一抖,忙道:“我来了我来了!”边对那位向导致歉,尴尬地笑:“呃……这位……”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向导也并不介意,而是礼貌笑笑便让开了道:“囡囡初觉醒,还有些情绪不稳,请多多包涵。”
韩萧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屋,因被那位陌生向导平淡不惊地投了个大雷,挂了一脑门瀑布汗,顾不得其他,见了苏红便问:“刚刚那个人是你爹?真的假的?!卧槽……你不是说你爹……”
“死了吗……”三个字被他悄无声息地咽了回去。
只见苏红点了点头:“所以我没有父亲了。”
电光石火地,几句曾经的对话撞入了韩萧脑海——
“你知道向导和普通人的婚姻是可以不被承认的吧?”
女子漫不经心地像是聊起了一个日常话题。
“我认识的一个男向导,就跟他普通人女友结婚了,孩子都生了。”苏红说着像是笑了笑,或是没有笑,他记忆中的她,神情多少有些模糊了,“可惜孩子还没满周岁,他哨兵一来,招招手,向导就跟他跑了。”
“然后那个女的……就一个人含辛茹苦将孩子拉扯大……最后,在那姑娘上大学的那一天……”
韩萧却依然清楚记得她那时候的声音,像讲述一个他人的故事,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猝死了。”
“所以——”
他恍然回神,已一把握住了苏红的手:“你从前跟我说过的那个故事……那个向导抛弃了普通人|妻女的故事……”他不知道该怎样控制自己的声音不去颤抖:“那个故事里的……小女孩……”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怎么也忍不住,“就是你对不对……所以你才这么讨厌向导……所以你才……”
“那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苏红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注视着他的双眸平静无波,“妈妈选择这样耗干了自己,其实是因为……向导读懂了她的心,给了她最想要的爱情……从此以后,除却巫山不是云。”
明明是一句极浪漫的古诗,从苏红口中念来,别有一种残酷的意味,令韩萧紧握住她的手不由瑟缩了一下。
“实验室的事务,以后估计是要交给张莉和小谈了,”苏红穿着病号服靠在床上,任他将手握着,和高烧初愈的病人一般,有种气息恹恹的虚弱感,“我们组的助理一职小妍可以试一试,她虽然是个新手,但做事细心,肯负责……你有空不妨代我多教教她……”
看她还是一副“天大地大工作最大”的态度,韩萧心下涩然。“先别管实验室的事儿了,”他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身体还有没有哪些……不舒服的地方?”
苏红与他四目相对,不答反问:“你会害怕我吗?”
韩萧被她逗乐,破涕为笑:“我怕你什么呀?”
苏红的眼神却俱是认真:“从今往后,我只要像这样……握住你的手,”她说着缓缓倾身,要以额头抵上韩萧的额头,“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抄袭你苦思良久的论文创意,窃取你的关键数据……”
与从前别无二致的黑眸,如今多了一分无机质的冰冷,在这越发接近的距离中,韩萧不觉间便被冻得打了个寒噤:“你、你想抄……抄去呗。”他想要满不在乎地说出这句话,可他的身体与他的言语相悖,在脱口的同时,已往后退了一步,原本紧紧相握的两双手,自然就松开了。
而苏红仍然是倚靠在床上的姿势,静静地望着他,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畏缩,似乎一切均在她的意料之内。
韩萧这才明白,他与苏红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困境——
与“哨”或“向”都无关……
是“信任”。
“对、对不起……”他知道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的自己简直就像个人渣,可他大脑一片混乱,背上爬满了冷汗,手脚都在打战,“小红、红,我现在很乱……你能再我点时间……让我想一想吗?”
说完了他还不忘补救:“你有没有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有啊。”面对他的忐忑心虚,此刻的苏红显得格外善解人意,“我现在特别想吃那种墨西哥卷饼,taco你知道吧?就是上面放了牛油果酱和三文鱼的,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韩萧忙不迭应下,一边绞尽脑汁地想哪儿有卖的,“taco……taco……”
苏红提醒他:“你往西边开,酒仙桥那儿有一家。”
但那地方离这儿有二十分钟,来回就四十分钟了。韩萧看了眼手机,现在都十一点四十多了,只得赶紧拉上大衣链子,掏出车钥匙往外走,“那你要等我哦!”
“少废话,”苏红就跟往常赶他去买菜似的,“别忘了加个保温袋,我要吃热的。”
住院部一楼长长的走廊玻璃倒映着韩萧大步奔走的身影。
他一路马不停蹄地出了住院部大门,跑过林荫路,经过门诊厅,到了停车场才突然记起,苏红被那对哨向特警带走的时候,他光顾着跟人的车,忘了把自己的车停哪儿了。好在今儿个sg医院没什么人,停车场比较空旷,韩萧寻了两圈便在二层一立柱那儿找到了自己的车,因停得不太讲究,一轮胎还踩线了。
韩萧嘴里念着“taco、taco”上车插钥匙打火,只是在放手刹之际他注意到停车位后面的那堵墙上有些涂鸦,不知哪个捣蛋鬼留下的,后视镜上是张火焰燃烧手术刀的图画,乍一看还有点像那网上盛传的火凤标记,不知怎地让他想起了苏红曾给他看过的一张照片,那是位被哨向逼死的年轻女作家,在她的临终,大概也是走到了这样一堵墙前,像涂鸦一样: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无法保护我的思想……”
用割破动脉的血写下了一句:
“请允我将它亲手埋葬。”
韩萧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了这样一句话,或许是因为这满墙的鲜红和当时见到的那照片血字有几分相像吧?
他打着方向盘,跟着箭头指示出了医院的停车场,上了塔中路往高速开,不一会儿就见到了一溜车队长龙,有几百米,都是排队等着出特辖区的,前面还有交警设了路障关卡……韩萧简直醉了,今天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把出入口卡这么严?
堵车了没辙,他踩着油门的脚稍松,从方向盘空出一只手给苏红发了短信:亲爱的,堵车![大哭][大哭]你赶紧先睡一觉,睡一觉醒来就有吃的了[爱你][爱你]~
不一会儿便收到了苏红回复:没事,你慢慢开。
虽然就简简单单六个字,韩萧感到了一阵奇异的安心。陷在这比早上还拥挤的车流中,他随手往cd机里塞了一张苏红之前送他的唱片,按下播放,一阵悠扬女声便充盈了车内空间。
这首歌的名字叫《高原》,从头到尾没有歌词,只有女声浅吟哼唱,伴着鼓点和苏格兰风笛,像是为谁送葬或者什么人献祭前的悲壮。韩萧搞不懂为啥苏红总喜欢这种哀伤的歌曲,他也推荐了些今下流行的电子乐,苏红嫌它们太吵,韩萧也就随她了。
只是等待的时间太长,随着乐声缭绕,一些他与苏红相识的回忆便如水流般淌过眼前——
“韩萧啊?”
女子穿着白大褂整理超净台的模样历历如昨:
“知道。这不早上才见过么?”
接着,是她冷着脸模仿酋长训人的样子:“毕业论文最好提前写,不然就会跟你们韩师兄一样,延迟答辩,差点毕不了业,懂?”
果然是个性格怪异的女博士!
韩萧半点也不想承认,他见到苏红的第一面,对对方的印象就和传闻一般的糟糕。尖酸、刻薄……等等,那好像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喏,”当时还在组里的程昕对他说,“就那女的,给肖助理的课题招人,我好几个师弟师妹感兴趣的,想去试试,都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韩萧:“也许是方向不符?”
“屁,”程昕毫不客气,“跟他们同班的都被选上了,成绩还没他们好呢!还不就因为他们觉醒成了向导?虚伪。”
韩萧汗颜,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端着餐盘走到当时刚担任他们研究组组长助理不久的肖少华对面坐下,大概说了什么,将才毕业的肖少华说得尴尬不已,肖少华小声辩解了几句,没辩过,余光朝韩萧等人扫来。那会儿的肖少华还不像后来那般喜怒不形于色,基本上是什么都写在了脸上,所以韩萧见他一看到自己便露出了“救星”的眼神,便知大事不妙,当即端起餐盘很没出息地溜了——
你自己叫来帮忙的师姐,你自己搞定!
更不提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遇到了苏红便绕道走。
后来是怎么就……变要好了呢?
韩萧努力地想了想。
可惜时隔太久,许多的琐碎的小事,犹若秋天的落叶,零落风中,打了个旋儿就没了。
——“思想之所以是自由的,是因为它是无形的,可以流动,谁也无法切实捕捉。一旦它被控制了、桎梏了,不再自由,思想也就死了。”
女子的话语突兀地响起于耳畔:
“向导……是所有拥有自由思想,智慧生物的天敌。”
噢,他想起来了。
最开始的接近,其实是怀着一种对对方“研究性”的好奇,因为对方所说的观点,对于当时的他过于的偏激与新奇。韩萧也就是个没事喜欢看看sg网络小说的普通宅男,居然会有人用“天敌”来形容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学同事,韩萧非常想扒开……咳,不,深入了解下这个人到底怎么想的,都经历了什么,怎么就养成了这么副性子?
结果随着交流的增多,韩萧越与之相处便越发现,这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姑娘。不过也能理解,妹子幼年失怙,成年失恃,才上大学便得面对一干虎狼似的亲戚争夺遗产,末了自己孤伶伶一人去了国外留学,不攒点儿狠劲怎么能好好活到现在?
有时候同情与怜惜不过一线之隔,就如友情与爱情也不过一字之差,界限的模糊往往发生在不经意间,连韩萧自己都搞不清他们什么时候就越了界,紧接着问题就来了,苏红还是个相当“恐婚”的人。不过与其说她抱有一种对进入婚姻的恐惧,不如说她从骨子里就压根不相信任何“天长地久的承诺”。
——“那这婚……还要结吗?”
韩萧听到了他心底的一个声音问。
他非常清楚,这就是苏红在病房里给了他考虑时间,同时他自己,也希望接下来能好好考虑清楚的一个问题。
——“觉醒向导又怎么了?!”
这声音打岔道。
对啊,韩萧想,不就是随时随地可以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啊呸,也不是随时随地的,那是绑定哨向,自己就是一普通人,哪儿那么大脸。
就如他曾对肖少华吐槽过自己的“胸无大志”,在对方看来,那或许是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在他看来,那可是再没比这更真诚的大实话了。韩萧自认看得相当清楚,他既没肖少华的天赋,又没肖少华的努力,比拼比狠也赶不上苏红——那两人合作个课题,能连着三周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不止一次见到苏红半夜三更敷着面膜赶报告,因为她老板刚刚跑去实验室了,也不止一次把肖少华从例会上拖下来,强制人去休息室睡觉——有这命抵着,取得什么样的成果大概都不足为奇了。
于他而言,自己唯一的优势也许就是对“产业化”的嗅觉敏锐了吧?通俗地说,即是他能察觉哪个方向将大热,哪个项目来钱快……这一点上,他钦佩他们的理想,同时也十分的现实,他一点也不想为哪哪个项目鞠躬尽瘁,然后过劳死在了岗位上,百年后就剩一个名字,就算那项目是什么人类之梦、文明之光。所以当肖少华问他的梦想是什么的时候,他只敢说是他现在做的,打死他也不敢在那个时候承认:我就想多接点横向项目,抱紧您老的大腿多捞钱,早日买房娶媳妇,过上朝九晚五看小说的美满日子。
可饶是凡俗市侩如他,也未尝没有在心中抱过一丁点儿期望:“若是有一天……我也能偶然发现个什么……别人没发现过的……”尽管这期望渺不可及,压在了层层叠叠的物质欲求之下,张张页页的小说字句之后,它还是会偶尔冒出来,像个顽皮的火种,给他这苦逼搬砖的实验宅一点白日做梦的幻觉。
——直到今早,苏红觉醒了。
枕边人的觉醒,意味着什么呢?
当他意识到,当苏红对他说出“从今往后……只要握住你的手,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仿佛意味着,从今往后,他连这点做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韩萧无法想象,若有一日,他心中这点不切实际的指望被对方知晓——而这是肯定的,必然会发生,苏红或许不会有任何的表示,但他光想一想,就觉得已然难堪得,再也无法面对。
——“那么,”仍是他心底的那个声音,再次发问了,“觉醒成向导……对苏红又意味着什么?”
像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的韩萧,握住方向盘的手,一下僵住了。
眼前的车水马龙骤变作一片白光粼粼,耳畔低吟轻哼的空灵歌声送来了女子的回答,那才是他第一次,真正地认识对方:
“经历过那十年的人就会明白……真正的向导……”
那双好看的杏仁眼实际上,诚挚又明亮:
“是恶魔啊。”
怦怦。
心跳如擂鼓。
震得韩萧耳膜发疼。
“嘟——!”
一道刺耳的鸣笛声划破音乐的连贯,是后面的车按了下喇叭。
韩萧这才注意到,不觉间他的车已跟前车空出了一大截,忙踩了下油门跟了上去,可同时严寒化作无数小虫爬上了脊背,令他冷汗淋漓。
——苏红是个怎样的人?
聪明、独立、要强……这些形容词到了嘴边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子在病房中平平淡淡的那一句:
“所以我没有父亲了。”
——“苏红,你妈呢?”
——“过世了。”
——“那……你爸呢?”
——“死了啊。”
见到了她亲生父亲的那一刻,韩萧总算明白了她全部的潜台词:
抛弃了她们母女的父亲,等于死了。
狠吗?
是啊,太狠了。
可是,苏红就是这样一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
而这样的苏红,这样痛恨向导的苏红,一旦觉醒成为了她最厌恶的向导……会做什么简直毋庸置疑!
“啪!”
韩萧听到他扇了自己一耳光的声音。
“我他妈真是个混蛋!”
“——吱嘎!”
轮胎急转弯摩擦地面发出了尖响。
“嘟——!”“嘟嘟嘟!”
随即便是一片愤怒的鸣笛声。
韩萧的方向盘打得急了,可他已顾不上这许多,强行蹭着车队缓行留出的间隙便驶入了最右道,从最近的高速口下去一个掉头回了塔中路。
一个红灯。
两个黄灯。
韩萧视若无睹地冲过去了。
这是他拿了驾照以来开得最快的一趟车,说是风驰电掣也不为过。
身后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警笛音,兴许已有交警追着了,而此时此刻,韩萧对这些也不在乎了。他这般冲回了sg医院,看到个限时停车位便直接停了,而后一边狂奔回了住院部,一边不断拨打苏红的手机,不出意料,无人接听。
——苏红苏红苏红!
韩萧心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名字。
等我啊!
等等我啊!
求求你——求求你——
“嘭!”
病房的门被蛮力一把推开了。
空无一人。
护士跟在他身后,生气地质问着什么,韩萧没有理她,果断夺路去了楼梯口——苏红所在的病房是住院部的顶层,再往上就是天台了。
——“你会害怕我吗?”
——“从今往后,我只要像这样……握住你的手……”
泪水模糊了视线,世界随着他踏出的每一步分崩离析,颠倒碎裂成全然陌生的模样。绝望,抑或懊悔塞满了胸膛。
——“有啊,我现在特别想吃那种墨西哥卷饼……taco,你知道吧?”
有谁曾说过,真正的告别从来不是大张旗鼓地吵闹。
天台的门很沉,他使了全身力气才将它撞开。
——“……从此以后,除却巫山不是云。”
终究慢了。
迎面扑来的日光灼灼,令韩萧恍惚看到那女子远远地,似乎回头对他微微一笑,便纵身一跃融化在了风中。
而韩萧只来得及堪堪伸出手,连那抹身影虚空中的一片衣角都尚未触及,便听到了自己撕心裂肺的惨叫:
“不——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