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贝双手拄着大剑站在大门口，惊愕的看着乔安的背影。

在他的视野之中，这个洞窟里用以照明的那些晶核几乎没有什么起到什么用处，四处都是满溢而出的黑暗，对他这个外来者张牙舞爪的示威。

但这些黑暗在触及到走到他前方去的乔安时，又像是被牧羊犬驱赶的羊群一样，驯服的退缩回去，最终像是被安抚下来的猫一样，乖巧的将肆意张开的威能一点点收敛得一干二净。

……这跟传说中凶戾邪恶的魔王可完全不一样。

阿贝摩.挲了一下手中的剑柄，抿起了唇。

乔安为自己刚刚问出来的问题感到十分疑惑。

他抱紧了怀里的纸箱，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顺着自己心中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迈步走向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黑色身影。

理智上来说，他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见过这位魔王，但翻涌而上的情感却给了他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

这种熟悉感来得无端却汹涌，甚至随着他往前踏出的步伐越来越清楚明确。

乔安微微皱着眉，努力的翻找着自己的记忆。

他想不起具体的回忆和画面，却能隐隐约约的触碰到一些悠远亘古的声音，还有一种荒芜空虚，却并不孤独的满足感。

非常微妙。

乔安在距离魔王只剩下两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魔王将自己的身体和脸严严实实的藏在法袍和兜帽之下，只留下一张凌厉的薄唇与肤色苍白的下巴在外边。

魔王比乔安要高出大半个脑袋，身形被长袍盖住看不分明，要说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大概就是被兜帽遮挡着的头顶上有被明显撑起来的两个小尖尖。

看着有点像是……猫耳。

乔安眨了眨眼，把自己的目光从那两个小尖尖上挪开，张口想要打声招呼，却又下意识的觉得，如果表现得很生疏的话可能会十分伤人。

乔安顿了顿，想起勇者喊过的魔王的名字，喊道：“伊维尔？”

魔王一顿，藏在兜帽下的血色眼眸微微发亮，薄唇抿着，带着些飘飘然的恍惚，从鼻腔中发出一声上扬的轻哼，想要回应时却又突然卡住。

——他并不知道乔安如今的名字。

他并没有给他的光明取过名字。

乔安看着表面毫无反应的魔王，说道：“乔安，我的名字。”

魔王的薄唇微张：“……乔安。”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听起来有些僵硬和艰涩，像是许久没有说话的人重新捡起了语言这一项技能，带着些熟悉的陌生感。

伊维尔的确有很久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他几乎要忘却自己还拥有这项与生俱来的技能，要不是乔安喊他，也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几乎忘记。

在失去光明的漫长六百余年里，他在这巢.穴里独自沉睡，清醒的间隙里，只有漫长的孤独与独自的窥视外界的寂寞。

以前他都是跟他的光明一起围观外界生灵的。

他的光明非常喜欢旁观外边那些色彩斑斓情感丰富的生灵。

那时的光明并没有生出明确的意志，只有一些大致而模糊的情绪，只是本能的试图弥补缺憾，在那些生灵遭遇苦痛时赐予他们一些希望。

伊维尔看着眼前已经拥有了意志与外貌，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一小团朦朦胧胧的柔软光团的乔安，感到了浓浓的失落。

“乔安。”他又一次喊道，这一次熟练了许多。

乔安点了点头：“嗯。”

伊维尔心中的失落在得到回应时又瞬间一扫而空。

——这是他自诞生以来，第一次得到这样明确而清楚地回应！

魔王的心情瞬间变得快活而明朗起来。

乔安并没有感觉到魔王剧烈起伏的情绪，他看着藏在兜帽里的魔王，想再问一次他们是不是见过这种问题。

但话到了嘴边，又改成了：“伊维尔，我可以看看你的脸吗？”

魔王用行动回答了他。

他非常干脆的摘掉了兜帽，露出苍白得过分，也好看得过分的脸来——他一头漆黑的碎发，面无表情身姿笔挺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却带着乌沉沉的天幕铺天盖地压下来的威势。

如果见过一次，就绝不会轻易忘记。

所以，的确是他没见过的脸。

乔安对上伊维尔轮廓与线条都显得异常凌厉的双眼，再一次确认了这个事实。

他的目光从魔王脸上移开，最终看向了魔王的头顶。

那里生着两只尖角，并不是乔安想象中的猫耳。

乔安沉默了一瞬，带着点微妙的失望，收回了视线。

伊维尔敏锐的察觉到了乔安的失望，顺着他的目光，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尖角，毫不犹豫的拔了下来。

拔了……下来。

“……？？？”

乔安一惊，慌张的蹲下.身，放下纸箱翻出了纱布和碘酒，站起身来：“你怎么……”

魔王拿着那两根尖角，面对乔安的慌张感到有些疑惑。

他从乔安手上打开的瓶罐里嗅到一股并不太好闻的气味，同时意识到对方大概是觉得他受了伤。

魔王把角随手扔到一边，微微低下头来，给乔安看他毫发无伤的脑袋，说道：“是假的。”

乔安：？？？

“外界的生灵说我应该是这样。”伊维尔解释道。

乔安松了口气：“说你应该是这样你就这样啊……”

伊维尔点了点头。

乔安收好拧开的碘酒，看了一圈这个洞窟，想到外边气势恢宏的大门，问道：“洞窟外边，难道也是因为别人说了应该是这样，所以你弄成那样的？”

伊维尔乖巧的点了点头。

“……”乔安沉默了两秒，忍不住说道，“没必要啊。”

伊维尔闻言：“好。”

不要就不要了。

这些东西本身也是他独自窥视外界时，因为太过于无聊而顺着他们的揣测随意做的。

他本想着勇者如果能够来到他面前，看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可能会很失望。

伊维尔觉得能够走到他面前的勇者非常值得肯定。

他甚至可以等光明回来，把这位值得肯定的勇者的故事，讲给光明听。

为此，他稍微满足一下勇者们的想象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惜迄今为止，都没有一个勇者成功的走到他面前来。

思及此，魔王神情寡淡的看向拄着大剑站在大门口的阿贝，对这位走后门到来的勇者并不怎么满意。

本来是个透明人，却突然被魔王投注而来的目光所嫌弃的阿贝满头问号。

怎么？

这是开始考虑用什么方式宰他了吗？

阿贝没敢跟魔王对上视线，虽然他过人的身体素质让他把魔王和乔安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让他意识到魔王本身跟他所认知的恐怕有非常大的差别，但阿贝还是垂下了眼，自顾自的跑神。

伊维尔看着阿贝的目光过于明显。

乔安回头看了一眼那位勇者先生，慢半拍的脑子终于重新捡起了自己该问的重点。

“你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边的吗？”乔安问道。

“这边……？”伊维尔愣了愣，意识到乔安是想要离开，顿时急了，他紧抿着唇，说道，“这边才是你应该存在的地方！”

乔安看着突然激动起来的伊维尔，呆了呆，安抚道：“虽然我对呆在哪边都没什么所谓，但是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啊？”

“……”

魔王卡壳了两秒，想要说他们是彼此的半身，但这么多年他断断续续的也看了不少各个种族同胞兄弟背道而驰的案例。

他垂下眼盯着纸箱上的捧花，半晌，小小声的说道，“……你是新娘，我的。”

“？”

乔安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目光扫过伊维尔面无表情的脸，在对方耳尖窥见一点鲜红之后，满脑子都是省略号。

……这也太纯情了。

乔安想。

虽然他自己的感情经验也是个干干净净的零蛋，好像没什么说话的立场，但纯情这个词怎么都跟魔王这个设定不搭吧。

“……”

乔安欲言又止。

虽然他是个弯的没错，但也没到这种随随便便谁都可以的程度。

他对感情这种事情还是比较挑剔的。

可当新娘这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现在说点什么拒绝或者是敷衍的话，又感觉自己像个睡了纯情小姑娘之后拔叼无情的渣男。

乔安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当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

大不了就当成一次相亲好了。

乔安这么想着，干脆弯腰把那束捧花拿起来，然后伸手握住了魔王的手腕。

在他触碰到对方手腕的瞬间，明显的感觉到对方僵硬得像块石头。

乔安不解的抬头看向魔王。

魔王垂眼看着他们接触的地方，神情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怎么了？”乔安疑惑道。

伊维尔盯着乔安握着他的手，确认并没有发生什么惨案之后，才悄悄的松了口气，说道：“……没有。”

手腕上传来柔软而温热的触感，带着蓬勃的生命的气息，隔着衣袍透过来。

这样的触感让伊维尔感到万分新奇。

他反手握住乔安的手掌，捏了捏，又捏了捏，像是得到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子。

乔安对伊维尔这番动作有些不解，但他并没有问，只是继续了他刚刚的动作——拉住伊维尔的时候，将手里的捧花交给了他。

伊维尔猝不及防。

那束在乔安手里水灵灵的捧花还没来得及触碰到他，就像是被瞬间抽空了剩余的生命力一样，迅速枯萎凋谢，化作了一g灰烬，从乔安纤长好看的手上滑落下来。

魔王瞬间变得无措起来。

乔安一怔，这才想起阿贝说过的话。

——魔王伊维尔拥有万物寂灭的职能。

他的触碰、他的目光、他的所思所想，都会给万物带来死亡。

乔安看着正沉默地盯着地上那一搓灰烬的伊维尔，目光扫过他们交握的双手，终于明白为什么伊维尔会因为他的接触而感到紧张，确定没事之后又新奇的在他手上捏来捏去了。

大概是……从来没有接触过别的有生命的存在吧。

“没关系。”乔安干脆把两只手都塞给他，十分大方，“随便捏！”

大方完了，他又问：“阿贝怎么没事？”

“因为有你在。”

魔王倒是回答得很快，他小心的揉.捏着乔安的双手，感受着从未感受过的生机勃勃的温暖。

最终他张开双臂，直接把乔安整个抱进怀里，感受着被光明充满的温暖的生命力，在乔安的颈窝轻蹭着，嗅着乔安的气息，满足的眯起眼来。

有乔安在，只要不过于贴近并触碰，跟魔王同处一室是没有问题的。

六百年前将整片大陆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乔安之后的这些年，他把自己关在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洞窟里枯等，不再去给外边的生灵带来灾难。

他的光明喜欢生机勃勃的东西，他知道。

乔安被抱着蹭来蹭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像撸狗子一样一下一下的梳理着伊维尔的头发。

魔王的头发不长，但出乎意料的细软柔滑，手感极佳。

“虽然我呆在哪边都没有问题……”

乔安又提及了刚刚的话，他的确是觉得呆在哪个世界都无所谓的，亲人没有了，极为亲密的朋友也难以数出一个，更没有恋人什么的，本身也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但是我不想呆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洞窟里。”乔安说道。

伊维尔被乔安这话说得呆滞了一下，他放开乔安，环顾了周围一大圈，指了指洞窟的岩壁，说道：“有晶核。”

乔安顺着抬头看了一眼：“可是晶核不能吃。”

伊维尔不说话了，但拒绝之情溢于言表。

乔安转头看向阿贝，问道：“我可以带他一起出去吗？”

阿贝被他这个问题吓得呼吸一滞。

把魔王带出巢.穴跟直接对大陆放出天灾有什么区别吗！

勇者觉得这年轻人失了智，但勇者被魔王冷酷的注视着，求生欲使他欲言又止。

“有什么顾虑的话直接说就好。”乔安也察觉到了魔王对勇者的压迫，一抬手直接盖住了魔王的双眼，诚心诚意由衷的说道，“我相信您，阿贝先生。”

被赋予了信任的阿贝微微一怔，刚想顶.着魔王对他的杀意实话实说，却突兀的察觉到自己身躯之中早已枯竭的光明力量骤然翻涌着勃发起来。

蓬勃的生命力像是上涨的潮水、抽芽的枝条、怒放的繁花与奔腾的海啸一般，无可阻挡的壮大起来。

阿贝握着剑柄，万分惊愕的抬起头，看向他所感受到的、那份本该属于光明神的力量现如今的源头。

——那个名叫乔安的年轻人。

他看着他，双目震颤，嘴唇翕动着，仿佛有一只手撕裂了迷雾、撞破了阻碍的城墙——

——是您！

他张开嘴，想要虔诚的呼唤他的神明，却在那一瞬间，对上了一对饱含着黏腻血腥与死亡之气的赤红色眼眸。

伊维尔冲着阿贝龇了龇牙，像是一头示威的野兽，紧紧的把他的光明抱进怀里，万分戒备的看着这个本是光明信徒的男人。

他的光明向来喜欢这群信徒，总会宽宏的给予他们生命、力量与智慧。

但他不喜欢，甚至有些讨厌这些把光明的注意力抢走的家伙。

死亡的力量在阿贝的头顶高高悬起，随时都会落下。

“……”

阿贝迅速收回了神思，干脆利落地说道：“我觉得您……你完全可以把他带出去。”

——光明神做什么都是对的！